那就这样吧，再没什么俗事将你我分开，一路看尽万千风物，日日夜夜只留你温柔相对。
这故事原本简单得很。
世上有两个相爱的人，一个叫苏红笺，一个叫郁清流。
[HE.FIN.]

缘分如丝结，偏将这两个肆意得有些相似的人连在一起，才成就了他们不管不顾的开端直到不管不顾的离开。
苏红笺记得，坊内师姐们总喜欢说“缘分”。那似乎是个甜蜜又惆怅的词，能令那些美丽的脸上浮现轻柔的笑意和浓郁的哀伤。
大约真是缘分，当初不经意的相遇，竟是一个似乎命中注定般适合自己的人。
若他遇上郁清流是缘分，那这个词大约也不太坏。

郁清流带苏红笺离开辞镜那里后，却并未急着赶路——他们已抛弃了各自身份，天地之大，无处不可去，也就没什么路要赶了。
想通这一关节的苏红笺差点又要糊郁清流剑破，他好不容易才得到一个剪沈千钟头发的机会！就被他用赶路的借口毁了！
他们再次变了装，改了姓名。郁清流这次没在将两人装扮得惹眼，老老实实把他和苏红笺化成了路人。
好吧，帅一点的路人。
又去花十几金买了武器商那里的兵器换下金光闪闪的大橙武，两人近水楼台地又上纯阳转了一圈。

再到纯阳，心境已然不同。苏红笺怕郁清流被人认出来，又怕郁清流思及一身功力尽失还不敢以纯阳弟子的身份回归师门的现状，只和他在纯阳宫待了一日，四处转转，不及留宿便要下山。
临下山前被郁清流扯去刻同心锁，没敢让纯阳弟子代刻，他俩买了锁自己动手。不多时，一个记录了年度八卦的同心锁就隐入了无数铜锁中。郁清流将钥匙丢下山——就像所有普通情侣会做的那样。
徒步下山时忽起风雪，漫天雪花纷纷落下。郁清流转身，遥遥望向山上，仿佛看到纯阳宫三字上松松覆着的那层积雪。
苏红笺握住他的手，心里想的却是，你终于也陪我失去师门了。
这么一想忽然自己也觉落寞，两相萧瑟，他拥住郁清流，反被对方圈进怀里。
白雪茫茫，将静静相拥的两人也涂上银色。
不知拥抱了多久，结束时天色已晚，在积雪映照下也不算太暗。
苏红笺抬头，看见郁清流眉梢发上已覆薄雪。看上去年轻又苍老。
那一瞬看着他的感觉太过美好，恍惚间只觉得他们已相携白头，垂垂老矣，再没什么不确定能将你我分开。

离开纯阳又无处可去，他们觉得天下虽大，有一生的时间可以并肩同游，反而一时没什么目标。
兜转一年，算算又快到七夕，二人还是选择去了扬州。
扬州，太多故事从此处生起，缠绕入十丈红尘，也不知困住了多少人。
故地重游，同样的房间和始终懒洋洋没什么兴趣般倚着柜台的客栈老板。往事熟悉得历历在目。
“走完这江湖后我们把这家客栈买下当客栈老板吧。”
“好。”
“到时候你当老板娘。”
“好，我是老板娘。”
苏红笺想着郁清流鬓边簪花，一身长裙风情万种的模样，趴在对方怀里忍不住笑。

（前方正式开虐。）
七月初四，再平常不过的日子。
苏红笺看到街角处一抹素白闪过消失，勒令郁清流继续排队直到买到点心回客栈，之后追着那白色而去，
留着原地排队的郁清流颇有些无奈地看他跑开，老老实实地继续排队，却不想等了一会儿未见苏红笺回来，却感到左边挤过来的路人将一纸卷塞入他手中，转头看时，右边肩上一沉，挂在他肩上的是一把新铸好的剑。
他看着剑鞘，瞬间认出了那把剑。
雪名。
而左拳指缝间漏出的，分明是靛蓝色。

苏红笺等郁清流回去，花了整整一天。
他安顿好师妹去找郁清流时，在点心铺前排队的已换了一批人，回了客栈房间里又空无一人。也许是他去做什么耽搁了？他等了一个时辰还不见人回来，心慌得难以抑制，在房间里留了字条就出门去找。
不该将郁清流独自留下的。他太习惯郁清流无所不能的强大形象，忘记了现在他已无内力傍身，和寻常百姓无异。他不会被认出来吧？
苏红笺几乎要抓住每个路人问，但他和郁清流为了不被认出，装束打扮和面容都变得毫无特色，不可能问出结果。他用轻功在扬州的屋顶上空毫无章法地寻找。扬州繁华如昔，要找一个人又何其困难。可他根本不敢停下来。万一郁清流真的有什么危险，有万一，下一秒他就能看见他呢？
轻功用累了，就强提气再用，实在支撑不了了摔在地上，就咬牙站起来徒步穿越街巷。他没有明确的方向，没有任何线索，不知道郁清流是不是出了事，出了什么事，现在怎么样，不知道自己的每一步是离郁清流更近还是更远……他感觉不安，这种预感更让他不敢稍作休息，走得尘泥满身，踉跄不已，眼睛有时盯住一处一寸一寸地看，有时胡乱搜寻张望。简直像疯了一样。
——你到底在哪里？
——求你，别吓我。
苏红笺捂住胸口，撑住墙让自己勉强站着。
已经这么离不开他了。
直至行人越来越少，天幕漆黑，户牗中透出灯烛光，苏红笺告诉自己，郁清流也许已经回了客栈。靠着这个想法，浑身倦怠不堪的苏红笺几乎算是跑回了那家客栈。
苏红笺在房门外看到透出来的微光时松了口气，差点落下泪来。满腹担忧委屈只想诉给那个人听。他推开门，却未想到这一天的噩梦远未结束。
“清流——”话音骤止。
原来房间里并非只有一个人。
郁清流坐在床沿，恢复了本来面目，一身崭新的蓝色秦风，本来还有笑意，却在看到他后冷漠得像华山上终年不化的寒冰。他腿上坐着的浩气喵姐靠在他胸口，腰肢纤细，衣着清凉，正在把玩一把长剑，剑锋处似有光华流转。
苏红笺面无表情地走至铜盆前，慢条斯理掬水洗净了脸，理好鬓发，看着水面映出的脸，又是一副风华绝代的妖孽模样，偏生毫无阴柔，只显得肆意风流。
他走至不知道是什么展开的喵姐面前，站得太近，又笑得太耀眼。
“不知大漠风光有多么奇瑰美丽，才能生出姑娘这般的美人来？”
喵姐在他的注视下腾地红了脸，又紧张又害羞得手足无措，然后——刷地一下消失了。

最终呢喃出口的话音很轻，雪名剑掉在地上的声音很响，但那坠落的声音却被巨大的痛苦掩盖了。
如果苏红笺尚有余力站起来，只要推开房门就可以看到靠在门板上的郁清流。
剑脱手摔下也浑然未觉的，神色无喜无悲也了无生气的，痛苦仰头却无法阻止泪落的，郁清流。
郁清流越明白苏红笺有多骄傲，就越明白今日之后两人再无可能。
其实从初遇的那一刻开始他们便已注定了没可能，可笑他现在才真正看清。

次日郁清流再回到客栈时，苏红笺也换回红衣，鲜亮如初见。
昨夜两人的失态早已掩藏得不露痕迹，若不计前因后果，这简直是两人最正经的一次见面了。
进门时郁清流看了一眼苏红笺右手，竟未被包扎，愣了一下才想起苏红笺可以切云裳，这点伤根本不足为虑。又过了几秒才彻底反应过来，那种程度的划伤，大抵是没人会在意的。
郁清流知道，昨天最好的反应是直接离开回浩气，但还是想再多看他几眼，再完成一个他的愿望，才有了今天的这次见面。
郁清流冷了脸，摆出不屑、冷漠又不耐烦的样子说道：“要求你想好了么？太过分的就不必开口了。”
苏红笺偏头看他，伸出舌头慢慢在唇上舔过一下，才开口：“嗯，想好了。”
郁清流只觉得喉头发紧，而后背凉意顿生，但他不敢表露分毫，板着声调道：“你说。”
“先把剑放下，”又笑，“放心，我不会要你的命的。”
郁清流将剑扔至墙角，只见苏红笺揉着手腕，慢悠悠地说：“要求就是——”
“让我揍一顿！”
话音刚落，身为纯阳优秀弟子、浩气盟核心成员兼指挥、武林天骄、大众男神的郁清流，就被一招最简单的江湖招式——长拳，打倒在地板上。
“郁清流你特么魂淡！连老子都敢骗！”
苏红笺直接骑在郁清流腰上，拣不留伤但是绝对痛的部位雨点般挥拳。
“出息了你？玩失踪，让妹子坐你怀里，还撒谎隐瞒自作主张！”一拳打在他胸口上，“告诉你，你那演技能被老子甩出去十几条街！”

终于打累了的苏红笺喘着粗气起身，踢郁清流一脚让他站起来，径自坐到床边。苏女王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对郁清流说：“过来给我揉肩。”
若换了随便什么人估计早被苏红笺的神展开弄昏了，但郁清流只是眼色晦杂不明地看他一眼，依言给他揉肩。
他这种被打了还要给打累那人揉肩的人，怕是整个江湖也没几个。
“你猜到多少？”
“不多。我想听你说实话。”
郁清流迟疑了一下，说：“那么相信我是在骗你？”
“嗯。”他转过头来看他，眼神真挚清亮：“我相信你。”
又换上有点欠揍的笑和有点嫌弃的眼神：“怎么可能相处那么久都分不清真情假意？你完全是拿我当傻子在骗！”
郁清流在心中叹一声：我为什么这么喜欢他这种傲娇的样子。

“好了，够了。”苏红笺让他停了揉肩，转过头，略与他拉开一点距离，使两人面对面坐着。
“说吧，浩气的找到你了？如果不是你无法解决的问题，我知道你不会出此下策的。”苏红笺深吸一口气，慢慢说道。他们都明白短暂的温情解决不了任何事，郁清流昨日不惜伤他至深，便必然是有什么，难以接受却不得不接受的理由。
郁清流看着苏红笺，他已想得通透但自己却说不出话来。他曾以为伤害他后离开是最好的方法，如果让他厌恶自己也许分开后他也会找个妻子成家，或许还能重回恶人谷，让一切变回郁清流未曾出现时的轨迹。那样即便是被他恨着也甘之如饴。可他终究是错估了苏红笺对他的情意，忽然翻脸也只能骗得他激怒一时。过后一想，又何尝不是疑点重重。而会用这样拙劣方法的自己，在用那些突兀的行为伤害苏红笺时，大约在内心深处其实是希望他能看出来的。
果然，还是狠不下心离开他， 也不舍得他痛苦。
可事情已成死局，欺骗和实言，对他的伤害到底哪种更大呢？
郁清流想，罢了，再也支撑不下继续骗他，既然他已看出来，那就告诉他吧。
至少让他知道，他们没有输给彼此，只是输给了命运。

“那天你离开后，我收到浩气盟的消息。”郁清流斟酌着语言，慢慢开始说，神情颇有萧瑟之意。“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被找到的，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你我关系和我内功散尽之事，不知道他们会做到哪一步。”他叹气，叹自己无知无能。“有人给我送来了雪名和信，指示我找到这套秦风，和你分开再不相见，继续为浩气盟效命。而你我之事他们会压下来。”
沉默片刻，郁清流眉目间显出痛苦神色。“里面还有张纸条，是师父亲笔。他让我不要忘记自己是纯阳弟子。”
自郁清流离开浩气数至今日，时日非长对方却已做到这一步，想是早有准备。
可笑两人自视甚高，又自负于才智，一路顺遂至今便已觉得无可拘束于己，不想再以为安全时有了多少破绽。时至今日他们才明白这事远没有那么简单，才明白他们所对抗的，究竟是多大的力量。
恶人谷争权夺利，妄想上位者不知凡几，苏红笺或沈千钟离开自无人会管反而有人暗自称快，但浩气不同，郁清流不同——他于浩气，于纯阳，隐隐已成代表人物，被捧上了偶像的地位。那他就不可能轻易下来。
郁清流一心只想和苏红笺远离纷争相守，便刻意忽略不想这一点，然而他多少也明白自己的处境，因此没傻到主动跟人说要离开而是选择不告而别。
到如今，竟成了退路。
他毫不怀疑浩气可以对苏红笺下手，阵营不同动了手都无可厚非。可他没把握护住苏红笺。
郁清流明白自己是被威胁了，被他一直所在的浩气和纯阳威胁了。但他别无他法，只得照做，连气愤都是徒劳。
最深处蔓延的无力感，任人摆布也不得不妥协的凄凉。

苏红笺听他说完自然也没什么不明白的。他仰头靠着床柱，望着轻飘飘的床帏，什么都没看进眼底。他问：“就算我已不是恶人指挥？”问完自己都笑了。
七秀坊出身的男人少之又少，最惹眼不过他一个恶人指挥，被认出来是最简单不过。他若和备受瞩目的郁清流在一起，一旦被认出，悠悠众口便可将他们挫骨扬灰——谁会相信他们于阵营一事上不曾想让分毫。
苏红笺不会转入浩气，别说他自己不可能接受，转阵营后他便是真正的众叛亲离，浩气也绝不可能真正接纳他。
他也无法像女人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日日只等郁清流回来，更何况即使那样他也并非完全没了暴露的可能。
种种因果，纠缠成一个死局，他们除了分开别无他法。
世人数以万计，弱水何止三千。但郁清流独不能选择苏红笺。
何其苦涩的结果。
苏红笺笑着笑着，泪忽然就下来了。
他闭上眼，尽量使语气平稳些，开始说：“其实我没那么聪明，能绝对肯定你昨日种种都是在骗我。今天本来很害怕，害怕你真的对我起了厌倦的心思。如今……还好。”
语意轻缓，似有甜蜜之意。
“至少你始终是爱我的。”
他感觉到被拥入怀中，脸埋进那人的胸膛，心跳声清晰得不容置疑。
他听见郁清流开口，声音发涩。
“嗯。”
“我始终是爱你的。”

苏红笺那日忽然离开，是认出了他昔日在秀坊时的师妹，柳清音。
柳清音见到他时已是怀胎两月，尚未出嫁，而孩子父亲的讣告，三天前已自天策府传至她手中。
苏红笺向郁清流提起这事时，说道：“当时还在头疼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又死活要保住孩子，不知拿她怎么办。现下你要走了，我想不如就买下这客栈，娶了她，帮她养大那个孩子。那些人若知道我成了家，对你也当放心些。”
郁清流只望着他，不说话。苏红笺见他这样，心酸疼了一下，又补充道：“她放不下那个军爷，我放不下你，不过挂个夫妻之名而已。”
郁清流摇头，慢慢抱住苏红笺。
“红笺，我想与你成亲。”

他们的婚礼及其简单。
两支红烛，两杯薄酒，几尺红绸，两张红纸剪的“囍”字。
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拜天地高堂，两位新郎点了龙凤烛，嫣红的蜡泪缓缓下淌。
一室摇曳红光中，他们饮了合卺酒，一杯尽，便算礼成。
不过是一杯酒而已，算不得烈，郁清流却觉得自己已经醉了。这一室的红只让人觉得红得凄凉又艳丽，而苏红笺的面容此时美得不可思议。
他终究是他的了，就算要分开，他也是他的了。
喜悦和痛苦纠缠得难以分割，心中酸涩钝痛却尚有一丝安慰。
今日是七月初六，他们成亲的日子。
悲剧意味太过浓烈的洞房花烛夜。郁清流想记住每一秒，又每一秒都醉得恍惚。说不清他是因何而醉，只知道沉压在心口的爱意和悲伤几近喷薄而出，又无可纾解。苏红笺放在他背上的手划出血痕，疼痛反而使他镇静了一些。
“红笺，红笺。”他低声呢喃，好像这两个字永远都说不够似的。
怀中人喘口气，在他耳边说：“你要勒死我了。”
还不肯松开。
苏红笺看着满床汗湿而纠缠的青丝，理不清又缠绵的样子。又终究要分开。
他扯了扯几绺头发， 找出一缕自己的，一缕郁清流的，绕在一起，打了个死结。
结发同心。
两只红烛渐渐烧至尽头，一阵颤抖后归于寂暗，预示着不可能的婚姻顺遂，白头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