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河灯
吴亦凡从那时便记得了。
七年前中秋那夜高悬在天上照亮他容颜的,和今夜颇为相似的满月。
他左手端着九瓣合心的莲灯,右手将纸灯笼举得高些,好看清前方曲折的小路。他小心翼翼地穿过沉碧园中丛生的杂草,枯哑的枝尖勾破了衣角,他仍是毫不在意。
好不容易说服了伺候的平姑姑,答应今晚许他小半个时辰的时间独自出来。平姑姑忧心深秋时节更深露重,这么出去万一染了风寒,皇后娘娘定是要怪罪下来的,可又拗不过这孩子再三恳求,方取了件稍厚的镶翎绒裘,细细地替他系好带子,又嘱咐几句后,才放他从攘月殿后门出去。
平姑姑倚在门边,目送他清瘦挺拔的背影一点点浸染在浓墨似的夜色里,生出些复杂的心绪来,不由轻叹一声。
平日里皇后鲜少有机会同他住在一块儿,他是她一手带大的。吴亦凡自小漂亮聪慧,诗书礼仪样样都学得过人。她一向是最疼他的。
这样出众,又是嫡子,将来必定会要他来继承皇位,她既高兴,又担心。
她望着荒寒的月色,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掐算下来,她倒是有十二年没见那孩子了。最后一次也是在深秋,他只穿着单衣跪在宫门前,一身的风霜,清秀的小脸冷得发白。一旁形容憔悴的女子扯着他要走,他梗直了身子不肯挪动分毫。女子忽的就流下泪来。
彼时,皇后还不是皇后,是苏贵妃,吴亦凡的母后。
吴亦凡远望见月下流动着水银光泽的霜湖,心中升起莫名的欢喜来。
索性将灯笼熄了扔在一边,借着白月光走过去,岸边是青石砌成的平台,他蹲下身子把莲灯搁在水面上,撩了撩紧挨的湖水,那灯便向远处悠悠漂去。
他弯起好看的眉眼,脸上掠过一丝空茫的天真。
十七岁应是最美好的韶华,应该明艳得如同盛开在太阳下的葵花。即便锁在深宫内,也顽强地扎根、拔节,长出鲜活的枝芽。
可百尺宫墙实在太冷清,那一盏伶仃的灯宛如飘摇的小船,一个倾身就能将它打翻。深秋的湖水沾得指尖微凉,寒意一直透进心底,不像七年前,在景城的湖边,他的心是温着的。
他像那时一样,低声唱着辗转不休的曲调。
那年城中锦衣华服又容姿出众的小公子并不多。他站在热热闹闹的岸边,四周挤着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身后簇拥着一大群丫鬟小厮。许多都记不清了,印象最深的只是深闺小姐绯红得像是染了天边晚霞的笑脸,以及风流公子不离手的折扇。
婢子小心地护着他,生怕出什么差错。他将河灯放在水上,安放了他的希冀和旧梦,涟纹一荡一荡推着灯盏漂远,他的目光一直紧随着那叶青灯。
湖面上洒落着星星点点的光芒,细碎地扯灭了他眸中倒映的风景。他轻声哼唱起平姑姑哄他入睡时唱的歌:
“月儿弯弯,人影弯弯,星沉日落,归燕向晚……”
河灯顺水浮向对岸,他习惯地将手搭在眉骨处看去,莲瓣轻碰在岸边,随即被一双手捧起。
他的目光便凝在那处。手的主人是个孩子,约莫同他年纪差不多。隔着一潭清水隐约可见他一身布衣,捧着灯转眼隐没在人群中。
他拨开人群,脚下步子很急,却没有再找到过他。
张艺兴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安安静静地听他吟唱让人伤感的调子,袅袅娜娜,是他不会唱的歌。后来吴亦凡没有继续。他慢慢地站直,月光笼罩在他身上,清雅得几乎透明。他似乎在等他先开口。
张艺兴闭闭眼,从桃木的阴影中走出来。
在他转身错落的那个瞬间,似乎带了满月所有的光华。张艺兴忆起那个中秋,那盏河灯,不知是谁将它飘飘摇摇送到自己面前,在他最绝望的时候,给了他一丝光亮。也许一切在前世的奈何桥头就已注定,轮回辗转,变得满目疮痍,再也记不起当年模样。
所有的话一时哽在喉间,最后留下一句生硬的称呼:
“皇兄。”
他眼里闪过一瞬的责怪,然后恰好地化在满目月色间,似初雪柔柔地吻着脸颊。
“怎么不知道加件衣裳?”
轻巧地抽开绳头,他一步步走过来,将裘衣一展披在他肩头,低垂着头为他打了个漂亮的结。他的手同他干的活一样漂亮,十指尖尖,如同刚剥皮的青葱。
张艺兴同他靠的很近。月光下张艺兴的皮肤显得有些苍白,纤长的睫毛垂着,往下是小巧的鼻子,薄唇抿成一线。那时他便微微笑了,屈起食指在他鼻梁上轻轻刮了一下。
张艺兴错愕地抬头。
他幽深的眼眸中所有情绪焚化成湮灭的飞灰,徒留一成浅浅的笑意,俯身在张艺兴耳边道:
“这个皇位,我不会让。你若想要,就凭你的本事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