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上）
白贤在前殿大门口找到了还未来得及回府正跟同僚们客套的卞元善。刚站定，就看见父亲打发了几个朝臣，笑呵呵向自己迎了过来。
“猜到你就会跑来找我。怎么这么一副急匆匆的架势，不会是来阻拦为父的罢。”
“不是...”白贤一边微微喘着气一边皱眉望着自己的父亲，“不是阻拦您，可是怎么这么突然，之前您一个字都未提起，好歹也跟我商量一下啊。”
卞元善低下头，表情有些模糊：“事前没有知会你确是有些不妥了，其实也是今早临时下的决定。自家孩儿都如此努力地效忠于陛下，我这老骨头也不好再光磕头不做事，为陛下分忧不也是为你分忧么。”
“您可真是...”白贤心下一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孩子气地推了推卞元善的肩膀，接着又有些放心不下，“可是说到底外事方面均是礼部的职责，和吏部关系不大。爹您这样突然自荐去谈判...有把握吗？”
“你爹我何时做过没把握的事。早些年在大耶城和不少百济使臣商人有过来往，俗话说官商一家，多少能有说得上话的人，若派我去倒是比起礼部的人要合适很多。你不必担心，就同陛下一起等我好消息罢。此事若能顺利谈成，你便在陛下面前邀邀功，多要几日假回来，也好陪为父说说话讲讲宫里的事，呵呵呵。”
“邀什么功啊...孩儿日后得空定会常回去陪您的。”
白贤看着眼前似乎永远笑得云淡风轻的父亲，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满腹疑虑瞬间烟消云散。
于是卞元善说到做到，没用多久就真的带来了好消息。百济使者方面传达了扶余明的诚意，百济王不但客客气气地应允会调低新罗几种重要出口货物的税款，还主动提出缔结同盟和平条约，许诺在一方没有挑衅另一方行为的前提下，百年之内不会对新罗做出任何军事行动。
钟仁欣慰之余却并未有如释重负之感，条件谈成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出兵。战场上出生入死抛头颅洒热血却是为了别国而战，虽打赢了也是一记战功，但没人会去主动揽这种动力不足的苦差。群臣将领们只管互相推脱举荐，几天下来泡在兵部各种商讨仍旧未果，钟仁也心知派出去的将领身份直接影响两国关系，虽是去解百济的燃眉之急却又不能草草决定，原本舒展开的眉头又渐渐锁紧起来。

“我去！！”灿烈豪情万丈猛一拍桌子，周围四人均是一抖。庆洙差点把嘴里的茶喷出来，好不容易咽下去紧接着一阵歇斯底里的咳嗽。
午后难得的闲暇时光，钟仁便把世勋灿烈二人召入宫中小聚。因出兵之事未有眉目，便带着白贤庆洙几人在后花园边喝茶边商量对策。此时灿烈转了转大眼珠子，看到在场四人均是一副呆若木鸡的样子望着自己，心知刚才的举动略有失态，便假咳两声搔了搔后脑，正色道：“呃，陛下，您就派微臣出兵罢。”
钟仁闻言有些狐疑地看了看白贤，心想这人为了帮我老父都贡献出来，现下好友又挺身而出莫非也是被他游说来的，却见白贤也是一副意外惊诧的神情望着灿烈。那厢世勋翻着白眼捅了捅旁边的傻大个，语气里满是嫌弃：“你得了罢，百济王若是知道陛下派了个没上过战场的小花郎帮他打高句丽，指不定气得反过头来打我们。”
“谁说我自己去了，”灿烈一脸“这傻孩子”的表情望着世勋，“我回去拉上我老爹在后面助阵，以兵部令之子的身份出兵，他百济王还想怎么样。再说正是因为我没有战功，才要抓住机会上啊！”
白贤听闻一脸担忧：“上战场可不是闹着玩的。而且...只是派个援兵就动用兵部令大人，会不会有点大材小用。”
“...不，正好相反。”一直默默听着几人七嘴八舌的钟仁缓缓开口，“和平条约刚刚缔结，想必百济方面也是关注得很。此番若能派出一员有身份的将领，即使只是坐镇后方指点并不亲临战场，也可表现我国的诚意。”
“正是如此，”灿烈一脸势在必得跃跃欲试的神情站起身来，“我这就回去跟我老爹讲。他这辈子战场都上腻歪了什么都不怕，就怕我跟他闹。陛下您赶紧下旨，没他反对的余地。”
世勋也跟着站起身来：“那我也去通知我父亲准备派人去答复百济王。”
“这次真是多亏了你们。”钟仁满怀感激对着灿勋二人说出这句话，却悄悄在桌下握住了白贤的手。
“陛下您这是哪里的话，”灿烈一脸诚恳道，“我们比不得白贤郎日日身体力行在您身边襄助，再说此次毕竟都是借用我们老爹的力量。”
白贤俩眼一瞪，不确定灿烈那句“身体力行”是否在借机揶揄自己。却看后者一脸认真，又暗自鄙视自己想太多。
这边世勋似乎被灿烈的豪情大有感染，也跟着补充一句：“可不是，待到来日臣等有所历练，真正成为您得力的左膀右臂时，便可心安理得接受您的感激了。”
钟仁被这俩人一本正经一唱一和的样子逗得忍俊不禁，一桩大事也算基本有了着落，心下格外宽慰，便笑着站起身来：“那朕就等着那一日，到时你们可别嫌赏赐太多。庆洙，摆驾礼部执务室。”

第十四章 （下）
“...哥。”
愈发没了国王的样子，抿着嘴唇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嗫喏着慢慢靠近自己，白贤努力掩饰着五味杂陈的内心，却感到似乎还真的被眼前的钟仁逗乐了几分。
凑近了几步，避开小内官的视线，用非敬语故作轻快地耳语道：“你看看你这是什么表情？别人做了爹都欢天喜地的，到你这儿怎么跟灌了药汤似的。”
身边庆洙也非常及时地提醒一句：“是啊陛下，如今您有了继承人，太后娘娘终于可以宽心了不是。”
钟仁再三仔细观察了下白贤的神情，又听到庆洙的话，面上似乎放松了不少，但仍是一脸烦闷：“母后倒是越来越宽心，这两年政务愈发扔给朕放手去做。可立嗣也不是儿戏，本来平日里就够忙的，这下还要惦记着培养储君。”
灿烈的大嗓门突然插了进来：“哎！陛下，养孩子也不全是麻烦事啊，也会有很多乐趣的。我记得小时候我老爹打仗回来累了就最喜欢亲手做些个玩具逗着我玩，还跟我抢。我越哭闹他就越开心，哈哈哈！”
庆洙和世勋左一个噗右一个哧地捂嘴偷着乐，钟仁闻言却更加哭笑不得：“还要做玩具？这么麻烦。”
白贤也笑着应和道：“做父亲的大抵都是这样罢，小时候我父亲也打过玩具给我的。”
一听是和幼年的白贤有关，钟仁立刻提起了兴趣：“什么样的玩具？”
“嗯...我记得的是一个黄铜轮子，可以用铁钩滚着玩的那种，我爹最喜欢看着我滚着铜轮子满山坡的跑...”
于是钟仁的注意力全部被吸引过去了。
庆洙眼看着话题越来越朝着不靠谱的方向发展下去，这边小内官还一脸愁苦地跪在地上等着答复，便鼓起勇气插进来一嘴：“咳咳，那个，陛下，给小殿下想个好名字罢。”
这厢钟仁一脸傻笑，还完全沉浸在一个白白嫩嫩的小白贤滚着轮子漫山遍野撒欢的美好臆想中，听了庆洙的话想也不想张嘴就来：“啊，嗯，那就叫铜轮儿罢。”
金口玉言掷地有声，话音一落一干人等呆立成一片，御花园一片寂静只闻头顶呼呼刮过的冷风。

良久，庆洙好不容易拾起快要掉落地上的下巴，艰难地开口：“陛下，您这样...不好罢，回来王后娘娘问起这名字的来历，您让下人怎么回话啊。”
钟仁却一脸成竹在胸的表情扯着嘴角朗声念道：“金轮望风顺化，银轮遣使方降，铜轮震威乃服，铁轮奋戈始定。早就跟你说整日里研究食谱没有大出息，如今可是知道见识短了？”
庆洙闻言喜出望外，对钟仁的崇拜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原来如此！陛下果然博览群书学识过人！”又低头对着一脸兴奋小内官嘱咐道：“听见没有，可都仔细记下了？”
白贤却偷偷拽上了钟仁的袖子：“你什么时候也开始读佛经了？”
钟仁只是不说话，带着柔软笑意的漆黑双眸默默望着对面的人，安静地低下头去。
“休息的时间都不够，怎么还有精力看这些东西。”声音里满是埋怨，清秀的眉头也皱在了一起。
钟仁仍旧是嘿嘿低笑了两声没有回答，反手拉下自己袖口上的白皙手指，小心翼翼握在掌心里。
一切同你有关的事物，兴趣也好过往也罢，身体上再疲累，也完全无法控制自己地去收集那些点点滴滴，然后牢牢锁在记忆深处。
除此之外，到底也无法为你做什么。
灿烈和世勋见这场面一派和谐，也就放下心来恭贺了一番便回府去通报各自的父亲。钟仁带着白贤庆洙刚要抬脚，小内官跪在地上可怜巴巴来了句：“...陛下，您不去看看小殿下吗。”
钟仁本来刚把注意力恢复到出兵一事上，一听这句话顿时有些不耐。正想一挥袖子走人，突然想起了什么，向那小内官问道：“孩子长什么样？”
小内官一怔，犹豫着还是实话实说：“...呃...殿下的样貌，生得像王后娘娘的多些。”
钟仁一听，却莫名生出几分兴致，站在那要走不走，又回头看看白贤。
白贤一看他这幅样子又是扑哧一笑：“想去就去，我陪你一起。”

去往中宫殿的路，说短也并不短，但长到足够让白贤在这段静默齤里找回方才以为已被自己顺利压抑下去的繁杂心绪。
若按正常情况，王后被确定有孕的那日起就应昭告天下普天同庆，可细细想来自打国婚之后就甚少看到这个人，除了必须随同钟仁出席的重要场合，平日里深居简出几乎从未离开过中宫殿。前一阵使臣朝拜时也只说是身体不适无法出席，直到今日孩子突然就这样降生，也不知钟仁是否是因为顾忌自己的感受才一直将此事秘而不宣。
说起思道王后，白贤回忆起两年前国婚后不久与她的第一次碰面，远看上去是个单薄瘦弱的女孩，不堪重负地支撑着一身王后的华美服饰。自己上前行礼时一打照面，两人当场就怔在了原地。
那女孩瞪大了双眼打量了自己许久，仿佛明白了什么，苍白着脸回了礼沉默地回过身去。白贤瞥到她微微有些颤抖的肩膀，突然连仅存的一丝嫉妒和不甘都失去了动力。
但此时此刻，说内心不酸涩那绝对是自欺欺人。
自小到大陪着钟仁一路走来，如今虽是秘密爱人的身份，但白贤从未有过“如果我是女人就好了”诸如类似的念头，相反认为身为男子能有更多的担当，可以保护辅佐钟仁替他分担能分担的一切。虽无法堂而皇之公开恋人的身份，却着实比以女子之身只为在后宫博得一个名分实在得多。
但是...即使心灵上毫无交流，那种藉由一个孩子，共同创造一个生命所连接起来的无法忽视的关系...是怎样的一种羁绊，白贤想，此生大概是无法体会得到了。
仰起头，默默望着身前那个已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修长背影。当年还是个那样依恋着自己的小孩子，如今已是这样高大挺拔，还...做了父亲。
白贤咬紧了嘴唇，鼻子微微有些发酸，突然在心里开始怨恨起冷漠无情一去无返的时光。这些年算上今后的路，还有多少不甘要和着血泪吞回肚里，还有多少自我和棱角要被自己硬生生掰断磨平。
只是为了和他一起走下去。只是看到他宽阔的肩膀，想起他好看的眉眼和温暖的怀抱，以及他种种深情又身不由己的无可奈何，自己就是再疼再累，也会不由自主地笑着义无返顾跌跌撞撞跟上去。
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钟仁后背上精美的盘龙刺绣，金线的触感磨得指尖微微有些疼痛。
钟仁却仿佛心有灵犀般突然回过身来，在庆洙非常默契地挡住小内官视线的当口，紧紧握住自己的手十指相扣。
温热的感觉霎时沿着指尖蔓延到了心里。
这辈子...就这样了罢，也没什么不好。

第十五章（上）
中宫殿前厅，庆洙抱着孩子左看右看，简直喜欢得要发了疯，嘴角都笑得快咧到耳后去。抱着孩子晃荡了半天才发觉黑着脸立在一旁的钟仁，连忙恭恭敬敬把孩子捧了过去。
钟仁从庆洙手里接过那个锦被裹着的小小一团，笨手笨脚抱在怀里，皱着眉仔细打量着，渐渐就有笑容从眼角眉梢溢了出来。
白贤在几步开外望着笑得一脸满足的钟仁，自己的嘴角也不禁有些微微扬起，心想这总算是露出个父亲该有的神情了，心下一片酸楚也暂时被好奇取代。伸长了脖子望向那个小包裹，却看见钟仁两眼闪闪发亮，带着一脸期盼和有些献宝似的神情走来，小心翼翼地把孩子塞进了自己怀里。
一时有些慌张，终于没有手忙脚乱，稳稳地托住那个温热的小包裹揽在胸前低头细细地看了过去。
孩子已经睁开了双眼，虽是个男孩却出乎意料地乖巧安静，看上去有些太过柔弱竟不像足月的婴儿，白皙细嫩的皮肤微微泛红有些发皱，似乎并没有继承父亲健康的肤色。白贤很快就注意到了那些和钟仁相像的部位，刚出生就已经乌黑浓密的小头发，英挺的鼻梁和漆黑的瞳仁，连眉形都颇有几分乃父之风。明明就很像父亲啊...可是，那个还在肉肉的小脸里就能看到的小尖下巴，薄薄的小嘴唇和略微下垂的眼角...
虽知道这些都是拜那个女人所赐，但这感觉还是太过奇妙，白贤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孩子的小脸蛋。

身边庆洙莫名红了眼圈，没头没尾感叹了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白贤郎的孩子。”
突然惊觉失了言，吓得浑身一抖望向钟仁，后者却弯着眉眼一脸欣慰。
“...自从登基之后就曾想过，如有哪一日必须履行诞育王嗣的义务，就幻想自己的孩子是这个样子就好，如今竟然实现了。”
钟仁望着怀抱孩子的白贤，脸上的笑意愈发加深。
白贤闻言有些怔忡，一股复杂的酸意夹杂着暖流渐渐涌上了眼眶，还未反应过来指尖突然被温热潮湿的触感包围。一低头，那孩子不知何时吮上了自己的手指，亮晶晶的小下垂眼眯了起来，竟像是在冲着自己笑。
阳光穿过前殿大门投射出一片暖意覆盖在自己身上，白贤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是钟仁的孩子呢。
崭新的生命，永远是世间最美丽纯净的存在。
钟仁若有所思地望着一大一小两个人许久，突然语气坚决地发话：“庆洙，传旨下去，立铜轮为太子，满月后擢礼部择吉日行册封礼。”
说罢在几个中宫殿下人结结巴巴地谢恩声中抱过孩子塞回了乳母怀里，抓起白贤的手腕走了出去。
“走了白贤哥，估摸着兵部令此时也该入宫了。”
跪在地上的小内官鼓足勇气喊了句：“...陛下，不进去看看王后娘娘吗...”
钟仁却早已带着大队人马走远，头也不回。

转眼到了出兵之日，钟仁带着白贤庆洙世勋和一干朝臣为灿烈送行。
城门口，灿烈领着三千精兵英姿飒爽整装待发，虽仍是咧着大白牙笑得一派傻气，还是紧张得有些面色发青。
世勋第一个过去拍了拍他肩膀，嘱咐说战场上刀剑无眼，打不过千万别逞强赶紧掉头跑，能跑多快就跑多快。灿烈哈哈笑着说就像小时候你打不过我就跑那样吗，结果遭到了世勋一连串的白眼回击。庆洙慢吞吞蹭过去，瞪着大眼没说话，把一只大得吓人的漆木食盒恶狠狠塞到灿烈怀里。灿烈把食盒掀开一条小缝看了看，一面嘟囔着肉给这么少一面喜滋滋地把食盒盖好，十分滑稽地系在了自己的马鞍后面。
轮到白贤时，一向在灿烈面前口无遮拦此刻竟有些辞穷。沉默了半晌，终于瞪着眼干巴巴挤出一句：“照顾好自己，别受伤。”
灿烈一听就乐了，搡了搡白贤的肩膀：“这句话，原封不动还给你。”
白贤鼓着腮帮子吭哧半天，想不出一句反驳的话，只得撇了撇嘴：“你也真能瞎折腾，好端端的非闹着上什么战场，那可是要人命的地方，又不是去打猎。”
灿烈却突然严肃起来，低下头一本正经小声说道：“...其实我是想，陛下亲政在即，朝臣贵族们再忠心耿耿也均是太后娘娘的人脉。再怎么说，陛下身边也得有得力的亲信不是。我虽有父亲提携，但若没有战功服众，来日也未必能顺利继承兵权。总归我们在朝中有了立足之地，来日也好为他分忧啊。”
只有他强大起来，才能保护好这个国家，保护好你。
最后这句灿烈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有些矫情，搔搔脑袋没说出口。
白贤感动地皱了皱鼻子，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钟仁不知何时已站在了身后。
似乎是听到了灿烈刚才那番话，钟仁也沉默了半天，最后只是微笑着说了句：“...去罢，别的不多说，朕就等着回来赏赐你了。”
灿烈一听喜上眉梢，回话时声音是无比的豪迈：“陛下，赏赐就算了，到时您只管让肚肚给微臣来一大桌山珍海味就好。”
说罢利落地躬身一拜跃上马，扬起洪亮的大嗓门威风凛凛一吼——
“全军听令——出发！！！”
朝阳笼罩着马背上一身戎装的灿烈，铁甲被镀上耀眼金光，身后跟随着几千将士浩浩荡荡离开了徐罗伐。

“平日里瞧着傻乎乎的，这么一看还真挺潇洒。”
世勋随着一干人等登上城门楼目送着灿烈的背影，声音里带了些羡慕和不情不愿的赞赏。
钟仁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问道：“前些日子你府上收留了一个叫做鹿晗的魏国人？”
世勋惊得浑身一抖，慌忙低下头回话：“...是，此人是上回一同来朝贺的魏国商团的人，因走失掉队所以没回去，在那边也没什么亲人。现下臣正在教他学习新罗话，原是打算...在府上给他找份事情做。”
“也好，听说是个不错的人。”钟仁温和地笑笑，拍了拍世勋的肩膀，“原本想嘱咐你现在国与国之间纷争太多，各国派来的探子奸细更是奇招倍出防不胜防，查清楚身份再留人。不过想来你也知道分寸，日后进宫小聚时也可把他带上，你的朋友也算是朕的朋友。”
“...是，谢陛下恩典。”
世勋也微笑着低下头去，没人察觉到他原本就白皙的脸上，比平时更加苍白了几分。

后来，在犒赏将士们的宴会上，白贤和庆洙世勋穿梭于各个酒桌之间，终于对灿烈首次出征的表现略知了一二。
一说兵部令之子天市垣徒朴灿烈有如修罗在世，驰骋沙场歼敌无数，马背上长枪旋转飞舞，凡近身三丈之内敌军均无活口；又听天市垣徒的郎徒无比自豪对着满脸神往的小侍女们各种吹嘘炫耀，说我们灿烈郎那是为战场而生的人， 行军劳顿血雨腥风都无法击垮他，长臂一挥冲锋号令浑厚响亮，身受重伤的将士都能被他的豪情所鼓舞继续奋不顾身杀敌陷阵。
诸如此类，云云。
虽是传言未免有些夸大其词，白贤还是不由在心中感叹难怪短短几十天就把来势汹汹的高句丽军打得落荒而逃。原本听闻新罗派出兵部令父子领兵支援百济，高句丽士兵连月作战已力不从心只会更添压力。这下灿烈如此气势惊人表现活跃，敌方军队大概也只有节节败退的份儿。
花郎道比才的优劣之分向来是武艺为主美感为辅。灿烈那孔武有力却毫无美感可言的耍长枪，如今在战场上脱离了世勋自小到大完美光环的压制，终于爆发了其潜伏的全部力量。
傻大个找到让自己尽情发光的地方了。白贤开心地笑着回过头去，身后是庆洙仍然写满震惊的脸和世勋不服气的眼白。
晚上，钟仁继续心情大好，抱着白贤在床上蹭来蹭去，间或停下动作不知想些什么，还兀自嘿嘿嘿傻笑几声。
白贤一脸好笑戳他脑门：“怎么的这是，仗打完了，人也高兴傻了？”
钟仁把脑袋窝在白贤颈窝里拱着，没头没尾来了句：“白贤哥最好了。”
白贤哭笑不得：“乱发什么感慨，帮你打胜仗的是灿烈郎好么。”
“那也是白贤哥慧眼识人，给我弄到这么难得的人才。”
“...忘记告诉你，当年是灿烈郎主动跑来结交我的。”
“我白贤哥人品高贵魅力无穷，往那里一站就会自行吸引贤才良将前来结交。”
“......”
刚一说完却登时像是被自己的话刺激到，连忙又补上一句：“哥，你以后还是尽量少抛头露面的好。”
白贤很久没看到如此傻乎乎孩子气的钟仁，此时完全忘记这人还是个国君，只管捧起那颗黑乎乎的脑袋，双手扯住对方的脸蛋往两边拽拽拽。

两人扑腾来扑腾去闹了许久，钟仁渐渐消停下来，按住白贤不安分的手垂下眼眸，一字一句语气认真：“...说真的，灿烈郎此番自告奋勇揽下这门差事还完成的如此出色，我自会记下他的忠诚，无论他是出于对我的效忠之心，还是对你的朋友之谊。”
轻轻摩挲着对面枕头上那张尖尖的小脸，上面一双明亮的下垂眼扑闪扑闪一副听得专注的神情。
“其实不只是他，全新罗的人对我为首是瞻为我奔波效力，是因为我是他们的王。只有你对我好，是因为，我只是我而已。”
钟仁的手掌宽阔温暖，半侧面颊都被包裹在里面，腮边不由自主微微泛红此时也有处可藏。白贤抿起嘴唇偷偷笑着把整张脸都埋了进去，隔着钟仁的手心闷声闷气又故意做出一副长辈的口气：“你既知道自己是王，就要公私分明赏罚有据。人家给你辛辛苦苦打仗你都能把功劳硬堆到我头上来，如此赞誉过度陷我于不义，我岂不是要被人说成奸臣。”
湿热柔软的唇瓣一开一合摩擦着敏感的掌心，这样的感触太撩人。钟仁终于按捺不住，挑起嘴角邪气地一笑，一个利落地翻身把张牙舞爪又气又笑的白贤压在身下。
“那今晚朕就好好办了你这个奸臣。”
门外值夜的庆洙脑袋一点一点，迷迷糊糊靠在门上。屋内是早就听腻了的木质大床咯吱作响的声音，和夹带着喘息声断断续续的对话——
“...你...你这个...唔，昏君...”
“嗯...昏君和奸臣，还是很相配的。”
......
之后就再没了连贯的话语。
庆洙百无聊赖地抬起头，半睁着一双大眼嘟囔出一句评价：“...啧啧，这回还算有些新意。”
说完又即刻垂下头去，继续重复着小鸡啄米的动作。

“...也罢。”
许久之后，上座上的女人缓缓睁开眼，曾经璀璨光华的双眸只剩枯萎干涸再无半点昔日的凌厉锋芒。
“神国既已后继有人，哀家的使命到此为止，也该去向父王赎罪了。”
又静默了片刻，继续开口道：“只是您要知道，今后哀家不再威胁到那个人，不代表您从此就可高枕无忧。时局动荡内忧外患，爱慕之情可以是美酒也可以是毒药。以您的身份若想与人不顾一切地维持这样的关系是非常危险的，日后难免两败俱伤。您要记住，向来因情而动的人，历史不会为他留下一席之地。”
钟仁安静地听完，不带一丝波澜地回道：“母后的教诲，朕自当铭记在心。只是您归隐之后的事，便也不用您来操心了。”
“...对王后好一些，就算不顾及她是太子的母亲，也要顾及圣骨朴氏一族的脸面。”
“朕会定期抽出时间去看她，”钟仁始终回避着息道太后的目光，沉声说道，“您保重身体，朕每年会去给您请安...儿子告退。”
已走到大殿门口，身后突然飘来息道太后苍老的声音。
“...日后不必再来探望哀家。也不知上辈子究竟是谁欠了谁，只希望此生业障已报，你我来世...还是不要再做母子了。”
钟仁低着头皱了皱鼻子，一股不可言说的憋闷梗在胸口，内心究竟是如释重负还是酸涩难过也像隔了一片大雾，混沌迷茫看不真切。
最终也只是沉默着没有回话，带着庆洙和太子快步走出了太后殿。
三日后，息道太后宣布隐退朝野，前往北韩山宗庙带发修行，余生为先王诵经守灵。真兴王于即位第五年亲政。

第十六章 （上）
且说朴灿烈自拿下独山城之役的第一份战功之后，在贵族朝野中也渐渐声名鹊起。他却偏又钻起牛角尖来，说上次还是沾了老爹的便利毕竟不够名正言顺，何时我自己领兵打仗凯旋归来，那胸板才算挺得直。
可这种唯恐战争不爆发的言论哪敢亲自向钟仁说去，平日里闲得心慌，也只能向白贤世勋几个发发牢骚，却不想高句丽王又十分好心地给了他第二次机会。
真兴王六年秋，高句丽再次举兵进犯百济金岘城，既已是同盟国的关系，这回钟仁不等扶余明求援便赶紧把无聊到快要发霉的灿烈支了出去。那厮咧着大白牙兴奋难耐，带着五千精兵屁颠屁颠冲向了金岘城。战场上谋略虽至关重要，可久战不靡的士气却最是难得。更何况领兵那位主儿，还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真心热爱冲锋陷阵的热血好青年。
所以其战果是不难预料的。
事后，愈发有了底气的灿烈少不得在世勋面前耀武扬威。钟仁见了只觉好笑，又想起世勋剑法出众头脑精明，毕竟于自己也算有几分交情，便私下里让白贤去问其可否也对领兵打仗有所向往，如此便把他编入兵部，日后有了战功也不必再受某人的闲气。
哪知世勋闻言后先是弯着眉眼笑得一脸感激，后又婉言谢绝了钟仁的好意。
“其实比起打仗，我倒觉得花郎道更适合我，毕竟国家也不能只靠军队来维系，”世勋对着一脸惋惜的白贤解释道，“再说战场上出生入死，难免...让家人担惊受怕。”
灿烈在旁笑得十分促狭，胳膊肘捅了捅白贤低声道：“我若家里也放着个他鹿晗哥那般的妙人儿，我也是决计不舍得上战场的。”
话音一落，那厢世勋俊脸一红白眼一翻，气急败坏向灿烈冲了过去。
此后几年，连续吃瘪的高句丽王也算暂时安生下来，充其量只在百济新罗边境城镇放火打劫挑衅过招。钟仁手上有了朴灿烈这员猛将，外患的包袱卸下不少，便渐渐把重心转移到国民生计。新罗虽在时局动荡下仍是朝鲜半岛上最弱小之国，但也日益蓬勃繁荣，四处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又逢夏日将尽的午后，练武场一侧立了两排内官侍女，被暑气未消的毒日头烤得昏头涨脑东倒西歪。几步开外的树荫里，白贤半蹲在一个四五岁幼童的身边，孩子一身杏黄色丝缎夹衫，鼓着小腮帮瞪着黑眼珠一脸严肃认真，小手里摇摇晃晃握着把小木剑。
“...手臂再抬高一些，”白贤一脸和蔼可亲的明亮笑容，小心翼翼托着男孩的小胳膊，“手腕要向下用力，两只脚再错开一点...对，就是这样！殿下真是聪明过人一学就会，等下休息时，咱们偷偷把庆洙叫来给您做栗子糕吃，不告诉陛下，好不好？”
“好！”铜轮小手一抹脸上的汗珠子，仰着小脸冲白贤笑得天真烂漫。
却突然看见身边侍女内官呼啦啦跪倒一片，身后猛然响起个低沉磁性又没好气的声音。
“吃什么栗子糕，贪嘴只会助长惰性。庆洙，不许给做。”
铜轮一听便垮了小脸，撅着嘴转身弯下腰，稚嫩的小童音里满满地全是委屈：“儿臣给父王请安。”
白贤也哭笑不得地回身行礼，抬起头刚好对上黑着脸的钟仁。又看到身后慈爱地望着太子又一脸纠结的庆洙，差点没憋住笑。
钟仁却突然面色稍霁走到二人跟前：“大热天的偏要学剑，仔细中了暑气。”
话似乎是低头对着太子说的，这厢却把一方帕子递给了白贤。

白贤心里翻着白眼啧啧感慨了一番，接了帕子把孩子揽过来擦着汗。钟仁斜睨着一边拽着白贤衣角一边怯生生望着自己的太子，无不酸溜溜地说道：“跟你倒是亲，又长得有几分像，干脆过继给你当儿子得了。”
白贤满脸无奈，简直要给对面那祖宗跪了：“这是什么话？殿下再想和你亲近，也扛不住你一天到晚对人家板着张脸，严厉也要有个度啊。”
钟仁莫名地一脸别扭，低声嘟囔了句：“这不有你日日唱白脸么。”
后又赶紧转移了话题：“方才世勋郎跟灿烈郎进宫来商量下个月风月主比才一事，府上鹿总管也跟来了。我留了他们几个用午膳，一起去聚聚罢。”
说罢转身就走，白贤应了一声便牵着铜轮跟在后面。
低下头看看身边的孩子，小脸上写满对父亲的向往崇拜，却只能望着钟仁高大的背影渐渐露出几分落寞的神色。平日里话并不多，较同龄的孩童少了几分活泼开朗，倒也显得乖巧稳重，这大抵是有些随父亲的性子。但和钟仁截然不同的是这孩子似乎生来就敏感多思，强烈渴求着长辈给予的鼓励赞同或是说出口的疼爱。还不到五岁就已学会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却从不开口向大人闹着索取什么，自顾自地满足还是委屈，旁人一个眼神便能左右，尤其是钟仁，奈何那人却是个如此不会当爹的爹。
白贤忍不住在心里一个劲儿吐槽，却不想前面钟仁猛地打了个喷嚏，停下步子似是想起了什么，蓦地转过身来。
先是看了看白贤，又把目光移向铜轮，突然面无表情向孩子伸出手来。
白贤赶紧推了推身边小人的后背给予鼓励，后者犹豫了一下，跑过去把小手塞进钟仁宽厚的掌心。
抿着小嘴抬起头偷偷打量了下钟仁的表情，又回过头来冲着白贤软软地一笑。
是这样的一个孩子，实在教人讨厌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