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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永寂】老版《帝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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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Android客户端1楼2014-06-22 11:48回复
    早期找了很多人要,都是石沉大海,现在有人发了链接,我用电脑下载了,转换到手机上还是麻烦,索性边看边更,希望不会被删帖,各位大神,给撑把防护伞吧


    来自Android客户端2楼2014-06-22 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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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求死
      窗纸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几欲吹破,外面风声越发呼啸锐急。
      算日子已经过了七天,这里不知道是什么地界,四月天里还常常刮风,最近两天更是风急雨骤。忽听窗棂喀喇一声,似乎松动了,我忙探手去拉,不料袖口却被斜伸的木条挂住,一时勾在那里。
      这边天气转凉,地窖又阴冷,他们给我换上了这身宽大厚实的粗布衣服,我却很穿不惯,这衣料实在厚重,行动之间总觉得笨拙,不复以往轻盈,时常觉得四肢沉重,头晕目眩,原来“弱不胜衣”一说还真有其事。
      我叹口气,费劲拉扯被勾住的地方。
      “不要硬扯”,忽听见他的声音,未及回头,一双手臂从背后越过我的肩膀,去解袖口的勾连。我一怔,耳后酥痒,男子温热的气息骤然袭来,这才发觉我整个人都被他环在怀中。
      “这点小事都不会,果然是金枝玉叶。”他照例不放过任何嘲讽我的机会。
      两个人靠得如此之近,我心中一紧,本能地推开他,抬手却触到他仅着贴身单衣的胸膛。
      我面红耳赤的样子,引得他纵声大笑。
      “少主……有事吗?”门帘掀动,那少女探身询问,被他的笑声惊动,有些惊疑关切。
      我趁机转身退到两步外,却听他一声怒喝,“出去,谁让你进来的!”
      那少女怔住,呆在门边,神色惶然。
      他大怒,抓过药碗,劈手向门边掷去,“滚!”
      少女眼中泪水顿时涌出,掉头奔了出去。
      我侧过身,无动于衷地坐回椅中,低头整理衣袖。
      这些天,他的病很快好转,虽然箭伤还未全愈,但精神元气已经恢复得差不多,谈笑行动颇为自如,不需要我侍侯汤药了。可是他们每天仍然照样把我带来陪他。
      这位贺兰公子性情古怪之极,病中憔悴时还有些令人恻然,一旦精神好转,便越发乖戾莫测,喜怒不定。有时一整天少言寡语,对我和其他人视若无睹,有时又暴躁不安,动辄呵斥于人。
      我一直冷淡相待,通常一语不发,在旁边静默独坐。
      每当这种时候,他又见不得我冷淡,要么出言讥讽,要么行为癫狂,非要激怒我,或是引得我狼狈难堪才罢休。
      果然,赶走那少女后,他负手在房中来回踱了几步,见我毫无反应,更是越发烦躁。
      我有些冷,头也隐隐作疼,便起身向门边走去。
      蓦的,臂上一疼,被他用力拽了回来。
      “我还没叫你走。”他冷冷开口。
      “你刚刚砸碎了第六只药碗,等会儿药煎好了,我得先叫人找只碗来。”我淡淡看他一眼。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手上一紧,将我带入怀中,拦腰搂住。
      “放手!”我用力挣脱,越发被他箍得喘不过气来。
      “你服侍萧綦,也是这般温存仔细么?”
      我呆住,一口气哽在胸口,全身血液都似凝住了。
      ——萧綦,这个名字重重撞击在胸口,一时间悲酸辛辣,千般委屈,万种无奈,陡然涌上心头。从晴天霹雳的赐婚,不辞而别的洞房,到被人劫持,身受欺辱,一切莫名厄运,都拜这个名义上是我夫君的人所赐。可笑可叹,我却连他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更不知他此时又在何处。我被劫走已经十天了,父母远在京城,鞭长莫及,而他身为大将军,镇守北境,却连自己的妻子也保护不了。我一天天等待追兵赶来,却至今不见半个人影。
      之前种种嘲讽凌辱,我都隐忍不发,可是,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生生命中我的要害。
      脸颊一片温湿,蜿蜒淌下领口,这才恍然惊觉,我已泪流满面。
      “你哭了……”他抬起我的脸,慌忙用手擦拭我的泪水。
      轻柔而笨拙的手,手指的温暖,茫然无措的神情,俨然是个闯下大祸,还浑然无觉,反倒被别人吓坏了的孩子……依稀就是幼时的哥哥和子澹。
      再也无法强撑坚强,多日来的疲惫、惊惧、委屈、辛酸如决堤的洪水,汹涌将我卷入悲伤的漩涡。
      眼前渐渐昏暗,我听到低抑的哽咽,从很深很远的地方传来,仿佛是自己的声音……
      张嘴,喝了它,乖……
      是谁的声音在我耳畔温柔低语,为什么身子这样热,整个人像漂浮在空中,却又半分都动弹不了。
      我竭力张开眼睛,尚未看清,眼前一片黑影压了下来,唇上陡然一热,被什么温软的东西覆住,一股辛辣苦涩直涌进口中。
      刹那间,我猛然回过神来,奋力挣扎,唇间却被一股力量强行闯入。
      我不加思索,狠狠咬下去,听得一声痛哼,齿间顿时漫开腥涩的味道,压在唇上的力道当即消失。
      一抬头,却被重重一记耳光掴到,眼前昏花,脸上火辣辣的剧痛。
      终于看清楚此刻的景况,当即令我恨不得再次昏厥过去——
      我被贺兰公子抱在怀中,衣衫尽去,只剩贴身裙裳,与他肌肤相贴,他方才用嘴含了药,正要喂到我口中,却被我用力咬伤。
      他抬手擦去唇角猩红血迹,盛怒瞪视我,那一记耳光,也是拜他所赠。
      “好个贞烈女子”,他冷冷俯视我,唇边笑意令人不寒而栗,“我倒要看看,你这豫章王妃是如何三贞九烈!”
      不待我开口,颈间骤然一紧,一道裂帛之声,衣襟竟被重重撕开!
      我浑身战抖,“我是萧綦的妻子,你若真是血性男儿,就堂堂正正跟他在沙场决战!凌辱一个弱质女流,贺兰氏先人有知,也会以你为耻。”
      他的手在我胸前顿住,那张俊秀面容此刻有如附魔在身,眼底被怒焰欲望熏得赤红。
      “先人有知……”他冷笑,“我一出生就被王族遗弃,贺兰氏二十年前便以我为耻,再多今日一次,又有何妨!”
      他重重扯下我胸前亵衣,双手沿着我赤裸肌肤滑下。
      我骇然惊叫,惶乱中拼力挣扎,却被他牢牢困住,愈是挣扎愈被他控制得紧,身上最后蔽体的衣衫也被扯去。
      挣扎之下,鬟髻散乱,钗环零落,陡然间,一支发钗被我反手抓到,羞愤绝望中,我不假思索,握紧发钗,咬牙向他咽喉刺去。
      钗尖堪堪划破皮肉,再也刺不下去——我的手腕被他牢牢捏住,剧痛之下,发钗脱手坠落。
      “你想杀我?”他俯身逼视,目光阴冷如霜。
      我凄然一笑。
      他目中杀机陡然大盛,捏住我右腕的手狠狠收紧,碎骨折筋般的痛,令我全身迸出冷汗。
      “既然这么恨我,为什么还要照料我?那些温存关切,都是假的?”他的声音黯哑下去,眼中杀机
      消散,代之的,是无尽悲凉绝望。
      “那是你自做多情,我后悔没有早一些杀你。”我迎上他的目光。
      既然清白求生不得,能够慷慨求死也好,王氏女儿从来不是贪生之辈。
      他的瞳孔慢慢收缩,眼底一片冰凉,也许是我眼花了,竟然看见他眼中隐然有泪光。
      “我叫贺兰箴,来世,记住我的名字。”
      我闭上眼睛,心底一片冰凉。
      他的手攀上我颈项,轻轻摩娑,久久流连。
      心中一片空蒙,没有半分恐惧,原来死亡来临之时,是如此平静。
      十一、贺兰
      他的目光,在我面孔上流连半晌,移到我手上。
      “谁将你缚住的?”他皱眉,“手给我。”
      他探起身子,将我腕间绳索解开,身上白衣萧索,赫然沾染了猩红痕迹。
      是血,我侧过脸,不敢再看。
      手上一暖,却被他合掌握住。
      这双手,瘦削纤长,凉凉的只带掌心一点暖意……是他,是那个躺在我身侧的人。
      我当即抽手,后退一步,“公子请自重。”
      他笑了,黑眸亮若寒星,“一路上都握着你的手,怎么当时不提醒我自重?”
      他脸色苍白,犹带病容,那双灼灼目光却毫无收敛,始终肆无忌惮地盯着我,颇有玩味之色。
      我徐步走到一张旧椅前,拂去上面灰尘,泰然坐下,这才淡淡看向他,“公子以少主之尊,屈驾困于棺木之中,伤病交加,令人怜悯,本宫又怎么忍心弃而不顾。”
      他目光雪亮,隐隐愠怒,嘲讽道,“好一位慈悲心肠的王妃!”
      我不语,静静注视他。
      “你若有这份慈悲心肠,倒不如劝萧綦少造杀孽,给无辜妇孺留一条生路。”他灼灼盯着我,胸膛起伏,似压抑着极大的愤怒,“伤病之人有何可怜,世上真正可怜之人王妃恐怕从未见过!”他直起身来,眼底似有两簇幽幽火焰,直迫向我心底,“你可见过孤寡妇孺,活生生冻死饿死,倒毙道旁,尸骨任野兽啃啮;白发老人亲手掩埋惨死儿孙;祥和村庄转眼就成一片火海…….难道因为他们不是中原人,就该遭受灭门夷族的惨祸?”
      心头一股冰水泼下,热血却陡然从耳后直冲上脸颊,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王妃,你可知你那夫君的赫赫功勋,是如何得来?你满门荣耀之下,又有多少冤魂枯骨?”
      他倾身逼视我,“贺兰氏灭族之日,我举族上下三百余人,被他尽数屠灭,连刚刚降生的婴儿也不放过!当日我立下重誓,必要萧綦血债血偿!”
      我霍然抬头,如被惊电击中。


      16楼2014-06-22 1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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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脱逃
        入夜,大雾弥漫了山道,马车负重更是崎岖难行,一行人马只得在前面的长风驿歇脚。
        过了这个驿站,再走半天的路程,就到宁朔了。
        这几天我态度温顺沉默,不再反抗,对贺兰箴也时有温言笑语。
        每当我笑语嫣然之时,贺兰箴也难得的温存愉悦,连带对属下众人也和悦三分。
        也许是贺兰箴的意思,他们不再喂麻核给我。
        唯独那少女对我的敌意越发强烈,稍有机会,便恶语相加。
        偏偏众人中只有她一个女子,每当住宿更衣时,不得不与她单独相对。
        一下马车,那少女便将我押入房中,寸步不离的看守。
        外头送来了饭菜,难得今天是肉糜韭叶粥,我走到桌前刚刚拿起木勺,却被那少女劈手打落。
        她扔过来两只冷馒头,“你也配喝肉粥,馒头才是给你的!”
        两只馒头砸到我身上,滴溜溜滚落桌下,我慢慢抬起头,盯着她。
        “死娼妇,看什么,再看我剜了你眼睛!”
        “姑娘最好对我客气一些,这世事无常,说不定哪天一高兴我就跟了贺兰箴,到时候谁是主子,谁是奴才,可不好说。”我轻笑,扬眉斜睨她。
        她腾的站起来,面红耳赤,怒不可遏,“我呸,死到临头还敢痴心妄想,不要脸的小娼妇!”
        “是吗,可惜姑娘没有亲耳听到,你们少主说,他喜欢上我,舍不得杀我了……”
        这柔腻妖媚的声音,连我自己都听得一阵恶心,简直比东宫那群争宠的姬妾有过之而无不及。以前我经常故意学着卫妃的娇娆模样,惟妙惟肖学她说话,总是气得卫妃无地自容。想不到,今日照猫画虎地用起来,效果倒也入木三分。
        那少女面孔涨得通红,像要滴出血来,恨不得当场生吃了我。
        “不要脸,你不要脸……”她气得全身发颤,“不出三天,我就看你怎么死!”
        三天……我心底一惊,他们的计划这么快。
        “贺兰箴这会儿大概已经改变主意了,姑娘要不要去隔壁听听,我猜他们正在说,就算杀了我也不过是让萧綦颜面无光,倒不如将我劫了去,我活着一天,萧綦就难堪一天。”
        她哈哈大笑,笑得面容几近扭曲,“难堪?何止要他难堪,我要的是萧綦的狗命!我要你们这对狗
        男女都给我贺兰族人偿命!”
        我脸色一变,后退几步,“不会的,你们杀不了他!”
        那少女大笑,笑声尖厉,充满报复的快感。
        我背转身,心下明澈,隐约已能猜到一个轮廓。
        桌上一盏油灯忽明忽暗,不远处的床榻大半都罩在墙角阴影中,散乱堆着一床棉被。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三天之后他们就要动手,我已经来不及观望等待,惟有舍命一搏。
        默默退回桌边,我叹息一声,弯腰去捡拾地上馒头。
        那少女哈哈一笑,冷哼道,“贱人,有骨气就别吃。”
        我不理她,捡起馒头凑近油灯,仔细拨了拨上面沾到的尘土。
        “可惜了,多好的馒头。”我回头对她一笑,骤然抓起油灯,用力向墙角的床榻掷去!
        油灯落到棉被上,灯油泼出,棉被轰然燃烧起来。
        那少女尖叫,扑上去狠狠扑打着火的棉被。北地气候干燥,棉絮遇火即燃,岂是轻易可以扑灭,她
        徒手扑打间,身上衣物也被火苗舔到,衣摆竟燃了起来。
        她吓得连声尖叫,将棉被一丢,火苗顿时乱串,又舔到了桌椅,火势大盛。
        我也被火势骇住,愣了片刻,猛然回过神来,夺门往外奔去。
        贺兰箴在左边房中,我便不顾一切沿着右边走廊急奔。
        有人大叫,“走水啦——”
        顷刻间,驿站院内人声鼎沸,一团大乱。
        我低了头,趁乱发足狂奔,有人从我身边跑过,迎面又有救火的人拎桶提水奔来。
        转过几道拐角,前面就是驿站大门,此处人员混杂,不辨敌友,我不敢向任何人求救,眼看大门外
        夜色深沉,浓雾弥漫,却再无犹疑的余地,一咬牙,发足奔向门外。
        眼前骤暗,斜角里一人闪出,魁梧的身形顿时将我笼罩在阴暗中。
        我的嘴被那人一手捂住,拖进檐下僻静处。
        “王妃切莫轻举妄动,属下奉豫章王之命前来接应,务必保护王妃周全。”
        他说什么,豫章王——
        我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黑暗中看不清这彪形大汉的面目,只觉得这带着浓重关外口音的嗓门似曾相识。不待我反应过来,这汉子拦腰将我扛起,大步往回走,踏入院内便放声高喊:“谁家的小娼妇逃了,老子逮到可就算老子的人啦!”
        我伏在他肩上,被颠得眼花缭乱,可心中更是千万个念头,震惊纷乱之极!
        ——他是萧綦派来的人,萧綦早已知道我们的行踪!
        “他奶奶的,这小婊子不知好歹,多亏大哥帮小弟截住她,要不然白花花的银子可就没了!”
        是那虬髯大汉的声音。
        眼前一花,我被重重抛到地上,肋骨撞得生痛,心中却是惊喜悲辛,百感交集,眼泪顿时涌出。
        我借势伏倒在地,装作绝望悲泣。
        那大汉嘿嘿干笑,“好说,好说,不过这么大个活人就白白还给你……”
        虬髯大汉陪笑,从袖中摸出块碎银子,“多谢大哥帮忙,一点小意思,给大哥打壶酒喝。”
        那汉子接过银子,往地下唾了一口,悻悻哼道,“你这小娘们可俊着呐,能卖不少价吧。”
        “这娘们是个疯婆娘,能脱手就不错了。等兄弟到城里做成了买卖,再好好请大哥喝上一顿!”
        两个汉子哈哈大笑,那人临走前又俯身瞅了我一眼,一副垂涎模样,“好俏的脸子,可惜是个疯婆子……老哥可得看紧点,眼看这两日就能做成买卖了,别让到手的鸭子给飞了!”
        虬髯大汉一边陪笑一边将我拖了回去。
        我面如死灰,任由他摆布,不再反抗,心中却欢欣激动异常,反复回想那大汉临走前的话。
        他说,眼看这两日就能做成买卖了——
        看来萧綦已经知道这些人将在三天内动手,他的人已经悄然潜入附近,随时在我身边接应,并且将抢在这两天,出其不意,先发制人!
        那个汉子的面目声音不断闪回,我苦苦思索,脑中骤然灵光一闪!
        是他,我果然见过这人!
        那天上车出发之时,有个大汉鞭打那名哭泣哀告的妇人,如今回想起来,正是此人!
        我心中揪紧,像被人抛上云端,又堕入无底深谷。
        这么说,从我被劫持不久,萧綦的人就已经发现了他们的行踪。
        甚至当他们千方百计混入贩运营妓的私娼队伍中时,萧綦的人早已布好机关,只等他们入瓮。
        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他们迟迟不肯动手营救,却从关内一直跟随到这里。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他可知道我身陷险境,朝夕担惊受怕,难道他就毫不顾惜我的安危?
        抑或是,他没有万全把握之前,忌惮我在他们手中,不敢轻举妄动?
        这个豫章王,我的夫君,你到底在想什么!
        火势几乎已经扑灭,众人已经渐渐散去。
        虬髯汉子将我推入贺兰箴房中,一干人等都在,垂手肃立,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贺兰箴端坐椅上,白衣萧索,面无表情。
        那少女跪在地下,面容衣服凌乱狼狈,犹有烟火痕迹。
        我被虬髯大汉推到少女身边,她猛一抬头,盯着我,眼里似要滴出血来。
        贺兰箴负手走到近前,并不看我,目光只淡淡扫过那少女,“小叶,她是怎么逃的。”
        那叫小叶的少女咬唇瑟缩了一下,“回少主的话,是奴婢失察,被她伺机放火烧屋,奴婢只顾扑火,却被她趁乱逃走了。”
        贺兰箴侧目看我,不怒反笑,“好个聪明烈性的女子,很好,好极了。”
        我微微扬脸,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容,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
        他笑了笑,转向小叶,“一时疏忽,差点就坏我大事。”
        小叶浑身颤抖,重重叩头,“奴婢知罪,但凭少主责罚。”
        “罚?”他脸色一寒,“废物一个,罚你又有何用?”
        “少主——”小叶已经泪流满面,依然倔犟的咬唇,不肯哭出声来。
        “索里,行刑。”贺兰箴淡淡道。
        小叶的脸色骤然转为死灰,双目瞪得极大,空洞地望着他,身子绷得僵直。
        那虬髯汉子上前,右手箕张如鹰爪,指节青筋暴起,骨骼喀喇喇发出可怖的声响。
        “不要,不要废了我,我还要伺候少主,不要废了我——”小叶像从噩梦中猛然醒来一样,扑上去抓住贺兰箴的衣袍下摆,尖叫求饶。
        贺兰箴大怒,翻掌击下——
        “住手!”我惊呼,抢上前将小叶挡在身后。
        “贺兰箴,我逃走与她无关,就算你手下任何人看守,我也一样逃得出去。”我环视众人,傲然道
        ,“难道我逃一次,你就杀一个?”
        他看着我,目光灼灼,笑如春风,“你对自己这么有信心?”
        “要不要试试?” 我扬眉微笑。


        18楼2014-06-22 1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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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叹姻缘
          火,烈烈的火光,笼罩了天地,转瞬天旋地转,呼呼的风声刮过耳边,一道剑光陡然掠起……
          我猛然睁开眼,仿佛依然置身大火之中,全身疼痛灼热,稍稍一动,便牵扯到伤处。
          床幔低垂,光线昏暗,室内弥漫一股浓重的药味,外面隐约有人影映在屏风上,微微晃动。
          床幔外,烛火摇曳,已经是夜里了么。
          我深深吸一口气,触摸到柔软温暖的被衾,才能确定这不是在梦中。
          那一场噩梦是真的过去了,我此刻安然躺在床榻上,真的已经安全了。
          方才的梦里,还有火光剑影,我怔怔摸到胸前痛楚的地方,恍然想起那一箭……想起从十丈高台纵身而下时,眼前乍然掠起的那道剑光,以及,那双强悍有力的手臂。
          那一刻,我飘零如断羽,直堕向死亡之渊,然而,就在生死一线之间,有一个力量生生截断了死亡的触手,将我拦腰搂住,直直落入那个温暖坚实的怀抱。
          痛,剧痛,伤处被撞击的剧痛汹涌袭来,眼前彻底陷入黑暗之前,我终于看见了他的容颜。
          昏迷中,几度梦回,眼前都是那双深邃犀利的眼睛,映着灼灼火光,仿佛直抵人心。
          外面有模糊的声音传来,“王妃可曾醒来?”
          侍女低声回答,“还未清醒。”
          “都整整一天了,伤药不是都上过了吗,如今怎么还是昏迷不醒,王爷已经来瞧过三次了!你们怎么侍侯的!”那男子厉声呵斥。
          侍女战战兢兢回答,“王妃是金枝玉叶,身子娇贵异常,奴婢们不敢大意惊动。”
          这叫什么话,连侍女也嫌我太过娇贵么,惟有苦笑,懒得理睬,合眼又昏昏睡去。
          那一幕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缠绵总是影影绰绰浮现,几度令我惊醒过来。
          半梦半醒之间,是谁又在外面说话,那个声音怎么如此熟悉……此时,又听得一个声音在说,“请王爷不必挂虑,王妃所受的外伤不重,只是惊吓过度,现在用了药,过些时候就会醒来。”
          外面良久无声,只有浓郁的药味低低弥散,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也许刚才并没有人说话。
          “我太大意,若早一步动手,她也不至于受伤。”
          是他,果真是他在外面,我清醒过来,隔着床幔望去,屏风上映出一个极高,极挺拔的身影,侧面的轮廓如同斧削刀刻一般锋利。
          “若不是王妃以身涉险,又怎能助王爷铲除徐绶,歼灭贺兰,此举一箭双雕,总算除去王爷在朝中的心腹大患,王妃实在功不可没。”
          萧綦沉哼一声,声音肃瑟,隐隐含怒,“徐绶死有余辜,竟敢勾结外敌,挟持她一个纤纤弱女,实在卑劣之极!我便让他死在自己的圈套之中,也叫兵部那帮人知道,什么叫自寻死路。”
          “王爷,那杜盟在牢中不肯认罪,把所有罪咎都推给徐绶,属下等十分为难。”
          “他以为徐绶一死就死无对证?”萧綦语声越发冷酷,“那你就提醒他再想想,谁才是最有力的人证。”
          “您是说,王妃?”
          我咬唇,手指抓紧衣襟,一口气逼在胸口,几乎喘不过来。
          却听萧綦叹了一声,“难为了她一个小女子,无端为我涉险。原以为她不过是个天之娇女,想不到却有这般勇气……说来,我倒要感激那贺兰箴。”
          “属下已经派出骁骑营一路追击贺兰箴……”
          “行了”,萧綦打断那人的话,“这些杂事明日再议,我想看看王妃,你退下吧。”
          垂帘声动,脚步声转入内室屏风后来。
          我忽然间不知所措,心中砰砰狂跳,慌忙闭上眼睛,佯装睡着。
          他的脚步在床前停驻,“王妃可曾换过药了?”
          “奴婢未敢惊动王妃。”
          “药给我,你们都退下。”
          一时间,侍女全部退出内室,原本已十分静谧的房中更是静得连每一声呼吸都清晰可闻。
          床幔被掀起,他坐到床边,与我近在咫尺。
          我紧闭双眼,脸上感觉到迫人的目光。
          被衾被轻轻拉下,他的手抚过我肩上伤处,动作极其轻柔小心。
          旋即,他的手竟然沿着我的锁骨缓缓滑下,拨开我贴身丝衣的领口,手指触到胸前的伤处。
          我胸前的肌肤,与他手指相触,微微的酥痒,顿时激起我不由自主的战栗,全身血液似乎一瞬间冲上脑中,双颊火辣辣的发烫。
          耳中却听得他一声低笑,“原来有人睡着了也会脸红?”
          我霍然张开眼睛,映入眼帘的那双眼睛,一如梦中的严邃犀锐,深不可测,在飞扬入鬓的浓眉下熠熠迫人,高鼻薄唇,不怒而威。
            而此时,那薄削的唇角却隐约勾出一抹笑意,仿如深雪渐融。
            我怔怔望着他,心中百味翻涌,万千纷乱的头绪,到此刻竟通通凝固在胸臆间,不能成语。
            深深看他,眉毛,眼睛,嘴唇,鬓发……眼前的人,那么近,又那么远。
            原来,爱和恨,是如此相似的东西,一旦缠杂在一起,根本分不清哪一半是爱,哪一半是恨。
            我该恨他的,他利用我铲除对手不择手段,心如铁石让我身陷险境。
            我又是该爱他的,他是盖世的英雄,力挽危难,救我脱险,是我终身相与的夫婿。
            很久以前,姑姑曾经说,普天下的女子最是心软,也最是痴愚……如今始信。
            他与我对视良久,笑意越发加深,“我就这么好看?”
            我脸颊已经红得不能再红,索性直视他,“还好,不算难看。”
            “不像杀人魔王么?”他敛去笑意,唇线锋锐如刀,眼中却一片柔和。
            我仔细看了看他,点头道,“像。”
            他笑出声,“你怕我?”
            从前,我是怕过的吧,遥遥望见他率领三千铁骑踏入朝阳门,那一刻,我曾不敢直视他。
            可是如今——
            我望着他,微微一笑,“不,我恨你。”
            他一怔,随即大笑,“不错,我的确可恨。”
            我反而语塞。
            他竟坦然应承,连一句辩解开脱的话都没有。
            “你……”我狠狠盯着他,他却笑容明朗,整个人身上宛然有灼人的光芒。
            胸中一口怒气涌上,我拚尽全力,抬手一掌掴去。
            脆生生的一掌,不偏不倚掴中他脸颊。
            我愣住,他盯着我,两人一时僵持无语。
            “现在两清了?”他唇角微牵,似笑非笑。
            你休想——我想回答他,却说不出话来,胸口伤处被那一掌牵动,撕裂般的疼痛让我死死咬住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叹口气,将我轻轻按住,拿过药膏,细细涂上伤处。
            胸脯大片雪白的肌肤光裸在他眼中,我既羞且愤,转过头去不愿再看他。
            “你再乱动,只好脱光了衣服上药。”他径直解开我衣带,褪下半边衣衫,露出肩上的伤。
            我狠狠盯着他,气结无语。
            “如此凶悍……也好,命中注定要嫁入将门。”
            ——命中注定,果真是命中注定。
            所谓英雄美人,原来不是文人杜撰的风流,而是彼此的宿命。
            假如没有之前的赐婚,我与他今日方始初见,或许惊鸿一瞥,便成就了一见倾心的佳话。
            然而世事弄人,那惊鸿一瞥之前,早已是重重恩怨相隔。
            这一桩姻缘,从开始就不再圆满。
            此刻罗帐低垂,烛影摇曳,美人薄衫半褪,分明是一派旖旎的闺阁春色。
            如果闭口不提从前,一切从此刻开始,得糊涂时且糊涂,是不是会少一些清醒的痛?
            我紧闭双唇,那些在心中兜转了千百回的话,迟迟不能出口。
            为什么,太多的为什么,想要追问。
            然而,我真的还有力量,去承受答案背后的伤痛吗?
            他的手覆上我的脸颊,眼中有淡淡怜惜,“饿了一天,让他们做些粥来。”
            我摇头,哪里还有胃口。
            “不吃饭哪有力气恢复,等伤好了,才能送你回家。”
            ——送我回家,他不想留下我么?
            心中微微一凉,时隔年余,辗转千里才相聚,无论怎样,我们也该算是夫妻。
            从未曾幻想过我们会恩爱笃深,却仍是被这个事实刺得心口一阵酸楚。
            原来,我到底还是存了一丝幻想的。
            我转过头去,不愿被他看见我眼中的失望。
            “来人”,他起身,吩咐下人呈膳。
            侍女进来禀道,“冯参事求见王爷,在外面候了一阵了。”
            “让他去西厅候着”,他转身,替我仔细盖好被子,“你好好歇着,明天我再过来。”
            我咬了咬唇,终究还是淡淡开口,“不必劳烦王爷,旦请尽快送我回京。”
          沉默片刻,他并未回答,径直转身走了出去。


          22楼2014-06-23 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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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思惘然
              一连三天,我没有跟萧綦再说一句话。
              每次他过来的时候,我都佯装熟睡,他也不再惊扰我,只是在床前静静看看,向侍女询问一番,便又匆匆离去。
              既然不欲长相守,那么,连一眼对视也是多余的。
              长风朔漠的边塞,或许的确不是我该来的地方。这里已经给我足够的惊恐、伤痛和失望,我只想伤势一好就离开,离这里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那伤药果真有奇效,胸口伤处很快好转,不再疼痛,只是肩骨断裂,无法马上愈合,看样子恐怕还有月余才能痊愈。
              身边的侍女都是宁朔当地人,对他们的王爷敬畏非常,连带对我也是必恭必敬,每日里小心翼翼看我脸色行事。只有一个叫玉秀的小丫头,还算机灵懂事一些,却也很是怕我。从前习惯了跟锦儿说说笑笑,现在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实在乏味之至。
              醒来已经是上午,转头却见屋内一片明媚,阳光透过窗缝,丝丝缕缕洒进来。
              我几乎忘了,现在已经是暮春时节,连夏天都快到了。
              往年我是最喜欢夏天的,京中暑热,每到了这个时节,宫内宫外的女眷都只着薄薄一层单衣,行止间飘逸灵动,一个个都恍若琼苑仙子。
              一连躺在床上三天,骨头都快要发霉了。
              “玉秀,扶我起来”,我唤来那小丫头,“我想更衣梳头,下来走一走。”
              “可是,王妃您的伤势…..”玉秀一脸惶恐为难。
              我瞪她一眼,“一点小伤,又不是断手断脚,怕什么!”
              玉秀低了头,再不敢多话,小心翼翼侍侯我起床更衣——看来被人惧怕也有些好处。
              不知道她们哪里找来的这些衣服,一件件锦绣鲜艳,富丽非凡,没奈何,只好挑了一件最简单的紫缎长衣,洒金屑穿花蝴蝶百褶裙,腰间束黛色丝绦。
              揽镜一照,镜中人脸色雪白,下颌尖尖,漆黑长发散覆双肩,丝缎般直垂下来,越发衬得一双眸子寒如秋水,深若点漆。
              憔悴成这样到底也还是美人——我自嘲地朝镜中的自己笑笑,肩膀动弹不得,玉秀也不大会梳头,只得用一支玉簪将长发草草挽起。
              步出门外,阳光暖暖洒在身上,眼前高柱飞檐,庭树深碧,顿时豁然开朗。
              “这就是王爷的府宅?”我回头问玉秀,玉秀茫然想了想,迟疑点头。
              看来她不大明白府宅和官衙的分别。这宅子看上去简单朴拙,倒也蔚然大气,看似不像普通宅院,倒有些像官衙。
              “王爷平日都住在哪里?”我任她搀扶着,沿回廊信步闲行。
              “就住您现在这屋子,不过这几日搬到书房去了。”
              语声未落,前面廊下忽然走出几名女子,乍一见我,惊得呆了,慌忙跪下行礼。
              我定睛看去,领头的一个女子竟是做女眷打扮,面容秀丽,穿杏色窄袖衫,发间珠翠微颤。
              心头格的一下,我细细看那女子,周身渐渐袭遍凉意。
              原来,我倒忘记了这一层。
              “府里还有这般标致的丫鬟,宁朔倒是出美人呢。”我曼声笑语。
              那女子面红耳赤,猛地抬起头来,“回禀王妃,奴家名叫杏儿,是在王爷房里服侍的。”
              我笑了,“王爷尽把机灵的丫鬟留在自己身边,我那里怎么就不见这般端正的人儿,玉秀,回头告诉王爷,把这杏儿拨过来使唤。”
              玉秀脆生生答一声是,这小丫头倒是灵醒有趣。
              杏儿俏脸煞白,跪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我转身,扶了玉秀的手,“回吧,我有些乏了。”
              转过回廊,我陡然沉下脸来,再也强抑不住心中怒意。
              玉秀却没瞧见我脸色已变,兀自欢喜,口无遮拦,“恶人自有恶人服,这下王妃来了,再没有她得意的份了!”
              我冷冷看过去,玉秀触及我目光,吓得一哆嗦,瑟缩不敢开口。
              心中一阵冰冷,胸臆间却似有滚烫的血气翻涌,我深深吸一口气,强自平息心绪。
              这是怎么了,无端端去和一个婢妾生气——我早该想到的,一个正常的盛年男子,长年孤身在外,身边有些个姬妾总是常事。
              他自有他的风月,我自有我的天地,怎么会为了区区一个婢妾,让我如此动怒。
              身后咚的一声,玉秀跪倒在地,“奴婢该死,奴婢不会说话,求王妃息怒!”
              “起来,我没有怪罪你”,我叹口气,玉秀却连连叩头,怎么也不肯起来。
              这些人,要么拒我千里之外,要么对我畏惧如虎。
              “我,就果真如此可憎?”
              我抬眼望向四周,这里有我名义上的夫婿,有我名义上的家,却没有一丝温暖。陡然间,全身无力,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失落孤独。
              靠着廊柱,我怔怔望着庭中,忽然问道,“玉秀,你今年几岁?”
              “奴婢今年十五。”
              我凄然一笑,“十五……”
              语声未落,眼泪竟扑簌簌落下来。我的十五岁,人生已经彻底翻覆。
              “王妃……”玉秀惶然叫我,突然站起身,急急拉扯我袖子。
              回转身,走廊不远处,萧綦大步朝我们走来,跟在身后的几个将领尴尬地退到一旁。
              他到面前时,我还来不及拭干泪痕。
              两个人相对无语,一阵微风吹起我衣带飘拂,透衣生凉。
              他皱眉,却仍是温言道,“这里不像京城,四月还凉,怎能穿这么少就出来。”
              我淡淡一笑,“有劳王爷挂虑。”
              他默然,我也无言以对,当即略一敛身为礼,转身便走。
              “——阿妩”
              我顿住,怔怔回眸,他怎么知道我的乳名。
              他立在那里,只着一袭宽襟广袖的黑色锦袍,高冠束发,不若戎装时威严,却另有一分清峻。
              “回房去吧”,他柔声道,“这里通向书房,常有外人走动,有碍你休养。”
              我淡淡看他,“王爷还有别的吩咐么?”
              他深深看我,似有话说,却终是无言。


            23楼2014-06-23 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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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惜纷飞
                天际最后一抹残阳焕发出灿烂的余晖,将天地万物洒上璀璨金光。
                胸臆间陡然生出豪气万丈,我回首对萧綦扬眉一笑,“王爷与我较量一下骑术如何?”
                我的骑术是二叔亲自教授,自幼冠绝宫中,连皇子们都曾经甘拜下风。
                萧綦大笑,“让你三百步如何?”
              我也不答话,扬鞭狠狠冲他座下黑马抽去,那墨黑战马神骏非凡,立时奋蹄怒嘶,去若惊电。
              我座下白马也不是凡种,通身如雪,长鬃压霜,见那黑马驰去,立时扬蹄急追,去势如风。
                一黑一白两匹神驹宛如绿野上乍现的闪电,踏风而过,惊起飞鸟振翅闪避。
                疾风掠起我长发飞舞,衣袂翻卷,仿佛真的飞翔在一望无垠的绿野之上。
                白马扬蹄一跃,终于追上了三尺外的黑马,与它并驾齐驱。
                余晖渐渐沉入天际,暮色四合,原野渐渐归于宁静,一点星辰升起,夜的温柔将天地万物抱拥。
                夜风拂面,带来凉意如水,我们放缓缰绳,任由马儿在原野上轻缓漫步。
                “夜凉了,过来”,他伸臂一揽,将我带到他的马上,紧紧拥在怀中。
                我仰头望着他深邃的眼,只觉良夜旖旎,此生静好,但愿时光停留不去,永远流连在此刻。
                他从背后环抱着我,薄削而炽热的唇,轻轻贴在我耳畔,沿着颈项一路细细吻了下来,在我光裸的肌肤上激起阵阵奇妙的感觉,仿若饮过醇酒之后的酥软。我倚在他胸前,浑身柔若无骨,再无一丝力气,整个人都沉沦在无边温柔之中,缓缓滑坠。
                大婚之前,宫里的起居嬷嬷教过我床闱之事,甚至很早很早之前,我曾不经意间,偷看到太子与府里的丫鬟偷欢......男女之事,我并不像别的女子一样晦涩羞怯,反而充满好奇。
                我的手指紧紧攀住他衣襟,不由自主滑进了衣襟底下,隔着一层薄薄丝衣,触到他紧实的胸膛。
                他的呼吸骤然急促,环在我腰间的手收紧,仿佛要将我狠狠揉进他的身体。
                我不由喘息出声,越发令他痴迷若狂,从颈间深深吻上我的锁骨,唇齿在锁骨之间那微凹的一点肌肤上流连不已,火一般灼烫了我。
                我颤抖的呢喃着他的名字,手指在他滚烫的肌肤上轻轻拂过。
                他猛然将我搂住,两人一起合身滚落马下,跌落在松软芬芳的草地上。
                我被他轻轻压在身下,呼吸之间都是他温暖的气息,迷离之间,宁愿就此沉醉不醒。
                乍相悦,又将别——眼前的离别,终于让彼此心底深抑的渴望,不顾一切的绽放。
                我仰起脸来,吻上他喉间微凸的一点,他勾起我的腰肢,拂去最后一层薄薄的罗衫。
                灿烂星辉之下,我长发如水,宛转散覆,处子的皎洁之躯呈现在他眼前。
                我的腰肢柔柔勾在他手中,酥胸已然毫无遮掩,从胸口,沿脖颈,到脸颊,都泛起一抹淡淡绯红。他停顿了所有动作,静静俯视我,满目惊艳而沉醉,迷离而怜惜......
                满天星辰,在我眼中旋转,飞坠,化作流光飞舞,萦绕在我们四周,缠绵不去。
                离别又如何,战争又如何,纵然末世来临,我们依然深深相拥,用彼此体温驱散风中凉意,以深心之中最纯静的火焰,照亮这漫漫良夜。
                次日,前方加急军贴传来,蹇宁王麾下十五万兵马已经齐集础州,粮草齐备,只余辎重尚未运抵,不日即将奔赴徽州,阻截萧綦大军南下。
                徽州是我回京必经之地,一旦蹇宁王兵马率先抵达,截断去路,就再也来不及了。
                消息传来时,我尚自与玉秀等人一起收拾行装,两个丫头也将与我随行。
                萧綦一身戎装,佩剑都未及摘下,就大步踏进我房中。
                “你们马上出发,不得再延误半刻!”他灼灼看我,“蹇宁王是军中老将,素来行军神速,他现已屯兵础州,只待朝廷旨意一下,随时直扑徽州。我的前锋大军明日一早南下,届时两军狭路相逢,恶战在所难免。兵贵神速,你跟随前锋副将宋怀恩的铁骑亲卫现在就走,到了徽州,自有左相的人马接应!”
                我全身冰凉,茫然片刻,方才回过神来,一时间心中空白,脱口问出,“那你呢?”
                他凝视我,不顾侍女们都在一旁,猛然将我拥入怀抱。
                这一刻,心中千万个声音呼喊着,不顾一切叫我留下——我不管什么战事,不管什么蹇宁王,天不管,地不管,我就是不要离开这个怀抱!
                “我说过,不会让你等得太久。”他微笑,“我会很快回来,就像两年前一样,我要你登上朝阳门,第一个站在那里迎接。”
                我含泪微笑,“我会的,我会在朝阳门的最高处等着你回来。”
                他深邃的眼中仿佛依然留有昨夜满天星辰的光辉,熠然为我照亮前方不可预知的方向。
                心中万千酸楚,无限伤神,尽凝作唇边一抹浅笑,竭尽了全力将眼泪生生忍回。
                我不会流泪,一定不会在他出征之前流泪。
                故老相传,丈夫出征之前,如果沾到妻子的眼泪,是不祥的征兆。
                我霍然转身,抓起案上小银剪,飞快划过指尖,一点血珠顿时冒出。
                “阿妩!”他大惊,劈手夺过剪刀。
                我仰头一笑,伸手缓缓抽出他腰间佩剑,一道寒气扑面,三尺霜锋,映得人须发皆碧。
                那点血珠顺着我的指尖滴落,溅上剑身,血光猩然,立时杀气逼人。
                “以我的血,祭你手中之剑。”
                以前我从不相信宫中流传的那些古老传说,然而现在,不管是不是痴愚蒙昧,我只祈愿一切都是真的,祈愿诸天神魔都能听见我的默祷——
                让这个古老的咒语应验,让我的生命附着在他的剑上,用我的生命去化解刀兵之凶。
                他深深动容,低头吻住我指尖的伤口,“路上万事小心。”
                “不要送我,让我自己走,这样我就不会哭了。”我粲然一笑,猛然推开他,掉头奔出房门。
                登上车驾,卫队开道,马蹄得得驰出——直到此时,我才敢回头望去。
                王府已经渐渐远去,两旁景物飞一般向后逝去。
                泪水终于决堤......
                当日来到宁朔,是身不由己,仓促而来。
                想不到离开的时候,也同样匆忙,甚至连仔细看一看这个边城的机会都没有。
                然而,来的时候,我是孑然一人,前途未卜;如今离开的时候,我却不再孤单凄惶。
                不过短短两年间,命运起起落落,兜了偌大的一个圈子,似乎故意和我开了个可恶的玩笑,让我们乍相遇,又分离,不远千里而重逢,之后又是分离,如此分分合合,到底要轮转到何时方休?
                一连急驰数日,几乎昼夜不停,日夜兼程的赶路,终于远离了宁朔,渐渐接近永阑关。
                过了永阑关就更接近徽州了。
                这日天色略黑时,我们离城尚有十余里路,却并未扎营歇宿。
                车驾在一处野湖边停下,短暂休整片刻,又要连夜赶路。
                我恍恍惚惚倚在车上,玉秀送来简单的晚饭和每日必服的丸药,我却毫无胃口。
                她这些日子跟着我赶路,又要照料我起居,十分辛苦,圆圆的小脸略见尖削下去。
                我悦然问她,“累坏了吧,要不跟宋将军说说,今晚就在这里扎营休息,不要赶路了。”
                玉秀还是孩子心性,一听可以休息,顿时雀跃,“谢谢王妃,奴婢这就传话给宋将军。”
                我淡淡一笑,转头看向车外那些席地坐倒休息的士兵,有些人还在忙碌于喂马。玉秀跟在后面的车驾中,并不算得辛苦,最辛苦的还是这些士兵。
                “末将宋怀恩,求见王妃!”帘外传来铿锵的声音。
                我隔着车帘柔声回应,“宋将军一路辛劳,有事但说无妨。”
                那人沉默片刻,“此处离城不过十余里路,末将认为不宜在此久留,应尽快赶赴城中。”
                我哑然失笑,这人还实在固执得有趣,“兵士们都已经疲惫不堪,与其多赶这一会儿路,倒不如让大家好好修整一番。”。
                宋怀恩毫不退让,“我等奉命护送王妃,不敢言苦,只求将王妃平安送抵徽州,沿途辛劳之处,还请王妃见谅。”
                他是误会我惧怕赶路辛苦了,我无奈地笑笑,被他一提醒,倒也觉得肩背酸痛,索性下车走走。
                夜色渐深,边塞野外的高山密林依稀熟悉,不过月余之前,我也曾走过这条官道。
                玉秀匆忙将一件雀翎深绒披风披到我肩头。
                “夜深露重,王妃请多珍重。”宋怀恩退开一步,低头谨立在侧。
                这句话,让我心中莫名的一动。
                借着近处燃起的篝火,我侧头向他看去,这个年轻将领身量挺拔,眉目清朗,前几日也不曾与他多言,今日仔细一看,竟觉得他眉目之间略有一丝熟悉,似乎不仅仅是在萧綦身边见过。
                他刚刚那句话,似乎也很耳熟。
                心中越发奇怪,我扬眉一笑,“宋将军似乎很是面善。”
                他骤闻此语,竟霍然抬头,目光灼灼直盯着我。


              28楼2014-06-23 1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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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綦亲率大军,紧随在后,最迟明晚也将抵达——此时此刻,我猜想,他恐怕正因我自作主张留在徽州而生气。思及此,我不由深深微笑。
                  忽听身后细微的抽泣之声传来,我愕然回头,却见玉秀脸色煞白,正在小声抽泣。
                  “怎么回事,玉秀?”我皱眉。
                  她肩膀颤抖,呜咽不成句,“王妃,我害怕……”
                  当着身后数十位护卫,我赫然沉下脸来,“住口!这里没有一个是胆小怯弱之人,众将士舍生忘死,本宫敬佩他们是真正的勇士,能与他们共生死,是你的荣耀,岂能在这里哭哭啼啼!”
                  我以目光缓缓扫过身后按剑而立的护卫们,众人眼中皆有感佩肃然之色。
                  玉秀扑通跪倒在地,“奴婢该死,奴婢知错……”
                  她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哪里见过这等阵势。我心中叹息,神色稍缓,伸手将她扶起,“好了,知错就好。”
                  玉秀怯怯望着我,泪水在眼眶中打转,颤声问我,“宋将军他们会不会有危险?”
                  这个小小女孩眼中竟然满是忧虑惶急。
                  心中怦然牵动,这女儿家的心事,我怎么会不明白呢,玉秀竟是已然对宋怀恩动了情思。
                  我避开她的目光,心中却浮现出宋怀恩每每看我的那种眼神……但愿是我想错了。
                  我轻轻拍抚她瘦弱的肩头,“不会,他们都是最勇猛的战士,一定会平安回到我们身边。”
                  约莫过了两三柱香的时间,城南刺史府邸方向骤然传来金鼓之声,那是召见全城守备将领齐集府邸的信号。
                  我猛然将身子探出阑干,极力眺望,城中混乱之状愈演愈烈,城头守军奔走匆忙,一派剑拔弩张的景象,却看不出什么究竟,既不见刺史大人登临城头迎敌,也不见任何号令。
                  那金鼓声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他们已经得手,挟制了吴谦,以刺史的名义传召守城将领,还是另有状况?
                  紧张之余,指甲深深剜进了掌心也不觉疼痛。
                  此时徽州城火光冲天,料想蹇宁王在黄河对岸应该也看到了这番光景。
                  他会不会相信是萧綦的大军已经攻城呢,如果骗不过这个老狐狸,被他抢在天亮之前攻城,又当如何是好?
                  我的手心后背俱是冷汗淋淋,纵然经历过生死一线的惊险,在命悬一线的关头都不曾害怕,然而面对这满城烽火,恶战在即的场面,我却抵不住心中一寸寸加剧的焦灼紧张。
                  猛然间,北面城外传来雄浑嘹亮的号角,其声冲天而起,直裂夜空,随即是千万战鼓齐擂,鼓声动地,滚滚而来,声势之间杀气震天——我站在这城中高楼之上,竟也被震得心神俱寒。
                  身后众护卫欢声雷动。
                  我惊回首,不敢置信的颤声问道,“这是,这是我们的前锋大军到了么?”
                  “是!大军此刻已到城外!”一名护卫响亮回答我,振奋鼓舞之色溢于言表。
                  玉秀一声欢呼,忘乎所以地尖叫,“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我转过头去,强抑心中激动,仰望上苍,只想立时屈膝跪倒——上天保佑,他终于来了。
                  纵然只是前锋抵达,他尚且不在军中,可那一声声战鼓号角传入耳中,却仿佛已经见他近在眼前。
                  此时不过五更天,天色未亮,想不到前锋大军如此神速,竟能连夜奔驰百里。
                  忽然间,我心中一窒,宋怀恩和庞晖他们此时还没有动静,不知是凶是吉。
                  “你快快带人去刺史府打探,看看宋将军他们现在如何!”我回首急急吩咐身边一名护卫。
                  他迟疑,“将军有令,无论发生任何变故,属下等均不得离开王妃身边一步。”
                  我急怒交加,“现在是本宫之令,宋将军也不得违逆,你们只管依令行事!”
                  “是!”那护卫大声遵令,转身欲去,忽听楼外马蹄得得,有人纵马急奔而来,一路高喊,“奉大人手谕,全城守军不得抵抗,打开城门,归降豫章王——”
                  但见数名刺史府亲兵,高擎刺史令旗,骑马飞奔而过,一路高呼,根本不顾街市道旁拥挤奔走的平民,只管朝城门冲去,顿时将满街人群冲撞得东倒西歪。
                  人丛只,不知是谁大喊一声,“开城门了,不打仗了”——满街百姓顿时欢声雷动,奔走相告。
                  城头守军也是纷纷抛下兵器,拔倒旗帜,齐声欢呼。
                  “宋将军成功了。”我紧紧握住玉秀的手,喜不自禁。
                  这丫头终于回过神来,竟然扑到我怀中,又哭又笑。
                  楼梯咚咚,庞晖满面烟尘,浑身浴血地冲上楼来,“启禀王妃,吴谦已被擒下,城中大局已定,请王妃随末将移驾刺史府。”
                  “宋将军怎样?众将士伤亡如何?”我急问。
                  “我们死伤约有六七十人,杀敌数百,宋将军受了伤,现在官衙之中。”
                  前锋五万大军,肃列整齐,黑铁潮水般的兵马迎着清晨第一缕的晨曦,浩浩荡荡踏入永阑关。
                  大军迅速进驻城中,接掌守备防务,城头立时换上了萧字大旗。
                  刺史官衙此时一片狼藉,残留着刚才那一场混战的惨烈,四下仍可见血迹斑斓。
                  尸首伤员已经被抬走,一众护卫正在指挥府中军士清理洒扫。
                  我径直步入前堂,宋怀恩被人搀扶着,右肩已经草草包扎,仍是一片猩红,见了我,忙蹒跚迎上前来行礼。
                  我趋前一步扶住他,“将军免礼,你伤势如何?”
                  他苍白的脸上顿时潮红,“末将幸不辱命,一点皮肉伤不足挂齿。”
                  “多亏将军力挽狂澜,现在前锋大军已经入城,城中大势已定,将军可以放心了。”我退开,唤来玉秀,吩咐她侍侯宋将军下去好好休息。
                  庞晖来报,“豫章王已到府前!”
                  我一怔,几疑自己听错了,“是豫章王的前锋到了么?”
                  “豫章王亲率前锋,现已到了府衙门前。”
                  ——是他亲自来了!
                  难怪前锋大军来得如此神速,原来是他亲自领军驰到。
                  狂涌而至的喜悦,令我再也顾不得一切,转身飞奔了出去。
                  这可恶的甬道这么如此之长,以前我也来过数次,怎么从不觉得这条道是这样的长!
                  我提起裙袂,不管鬓发被风吹得散乱飞舞,恨不得生出翅膀,瞬间飞到他面前。
                  未到大门,远远就望见一面黑色蟠龙衮金帅旗高擎,猎猎招展于晨光之下。
                  那是豫章王的帅旗,所到之处,即是镇国大将军萧綦亲临。
                  我看见他了,我看见那个威仪赫赫的身影高踞在墨黑战马之上,逆着淡淡晨光,有如天神一般。


                30楼2014-06-23 1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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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住手!”我喝住侍卫,疾步趋前,果然是锦儿,穿了宫女服色,被侍卫摁倒在地。
                    “你这像个什么样子!”我蹙了眉,有些着恼,却见她脸色苍白,涕泪纵横的模样,又不由心软,“跟我进来。”
                    我早就吩咐了景麟宫侍卫,不准宫中之人随便出入,不料她竟敢扮成宫女,私自闯来见我。
                    寝殿内,屏退了左右,我亦不动声色地坐下来,淡淡看她。
                    锦儿扑到我脚边,失声痛哭,“郡主,求您大发慈悲,不要让皇叔出征,别让他去送死……求你看在过往的情分……”
                    我扬手一记耳光,重重掴去,“给我住口!”
                    锦儿吓得呆了,半边脸颊通红,也顾不得哭叫。
                    “苏夫人,你好好听清楚了”,我一字一句道,“第一,我是豫章王妃,不是郡主;第二,永远不要再提过往情分四个字;第三,皇叔出征是奉旨讨逆,没有谁是去送死——他会好端端活着回来,决不会死在阵前。”
                    我盯着她惊骇的眸子,“可是,你方才的话,如果传扬出去,却够他死上百回!”
                    锦儿瘫软在地上,浑身发抖,语不成调,“奴婢知罪……求王妃……饶恕……”
                    “回去吧,不要再给子澹多生事端。”我叹息,不愿再多说,挥手让她退下。
                    她缓缓退到门口,忽然转身,幽幽看我,“我知道,王妃是恨我背叛您吧?”
                    ——当年那个伶俐可人的锦儿,为何竟变得如此愚蠢。
                    我闭了眼,只觉深深疲惫,甚至不愿再看她一眼,“阿越,送苏夫人回去,今后没有我的令谕,不得踏出景麟宫半步。”
                    正月二十一,正午吉时,子澹率众将出宣武门,远赴征程。
                    萧綦率百官登临城头,遥遥相送。
                    在司祀颂告声中,萧綦峨冠广袖,肃然举起酒樽,上祭苍天,下祀后土,余酒泼洒向四方。
                    我从高高的城头,俯视子澹远去,那银盔雪甲,不染点尘,在苍茫军阵之中,渐渐远去,直至被黑铁潮水一般的军队湮没,宛如逝雪无痕。
                    他始终不曾回望城头,那单薄孤清的身影,绝决地消失在我眼中。
                    转眼三月,初春连绵的阴雨整整下了十余天。
                    整个京城都被笼罩在绵愁不绝的风雨中,瑟瑟终日,宫中也越发的阴冷。
                    京城每到春秋时节,总有那么十天半月阴雨连绵,令人郁郁难欢。
                    前些天偶然染了风寒,原以为是小恙,却不料缠绵病榻,一连数日未能康复。
                    倚在软榻上,胸臆间又是一阵窒闷,掩了唇,连连咳嗽。
                    如瀑长发倾覆眼前,挡了目光,只觉一只温暖有力的大手搁在我后背,轻轻拍抚。
                    我扶了他的手,微弱地笑笑,倚倒在他怀中,冰凉的身子顿时被浓浓暖意包围。
                    “怎么又过来了,耽搁了朝事,又要忙到半夜。”我轻叹,见他倦容犹在,眼里隐有红丝。
                    ——南征大军在舆陵矶受阻的消息传来,令人忧烦焦虑,他更是一连数日未曾睡过好觉。
                    “政事先搁着,你才是最叫人放心不下。”他轻抚我长发,满目爱怜,笑叹一声,“这么凶悍的心性,偏偏生了个病弱的身子。”
                    我自嘲地笑,“可见上苍造物,实在很是公平。”
                    殿外传来内侍的通禀,“启禀王爷,诸位大人已在殿前候着。”
                    “知道了。”萧綦淡淡答道,却是无动于衷,抬手帮我拢起散落的鬓发。
                    我看向帘外的骤雨急风,“晋安王那边还是僵持着么?”
                    萧綦冷哼一声,“老匹夫从中作梗,待我破城之日,第一个拿他开刀!”
                    我无言低头,心中思绪纷乱,盘桓许久的话,到了唇边却又迟疑。
                    “好了,这些事用不着你胡思乱想,自己好生歇着。”萧綦温言笑道,拉过榻边被衾,仔细替我盖好,径直起身离去。
                    我怔怔望着他的背影,呆了半晌,终于从枕下取出那薄薄一纸书信。
                    哥哥的字迹越发清奇飘逸,熟悉得令我心酸,又一次细细读来,手指不觉缓缓握紧,将那信纸揉作了一团。
                    南征大军一路南下,势如破竹,到了舆陵矶,却遭遇连日大雨,江水暴涨,先前预备的小艇根本无法渡过湍急的江面。而舆陵守将弃城南逃时,已预知雨季将至,竟将沿岸高大树木尽数伐去,令我军不能造船渡江,以至在舆陵矶被困多日。
                    而胡光烈的十万前锋,与敌方对峙已久,粮草将尽,急盼大军来援。
                    如果舆陵矶不能强渡,唯一的办法就是绕道愍州。
                    愍州是晋安王封地,地势险峻,易守难攻,若非晋安王开城借道,要想强行攻城,恐怕比渡江更难。然而,晋安王与惠远王有姻亲之盟,一面假意上表朝廷,声讨逆臣,以忠良自居;一面却又扼守愍州,拒不开城,对朝廷阳奉阴违,实在可恨之至。
                    就在昨日,我收到哥哥快马加急送来的一封书信。
                    哥哥在信中称,拖延多年的楚阳大堤,终于在他到任后,几经艰难,修筑落成。
                    楚阳大堤一旦建成,下游为害多年的洪涝之患,几乎化解大半,可谓功在千秋,泽被苍生。
                    哥哥欣悦若狂,等不及向朝廷上报,便在信中迫不及待告诉了我。
                    他打算在另外三条导引渠完工后,全面修检楚阳大堤,确证工程完备,再向朝廷上报。
                  这道大堤非但是哥哥的心血,更是投入无数财力,耗费数千河工血汗所成。
                  然而,我知道,也正是这道大堤的落成,才使得上游江水遇雨暴涨,无法泄洪,以致江水上涨到前所未有的程度,阻碍了大军渡河。
                    连日暴雨,毫无消停之势,唯今之计,只有毁堤泄洪,让能令江水回落。
                    筑堤难,毁堤更难,一旦毁堤,就意味着楚阳两岸近三百里平原,将被尽数淹没,上千百姓将遭遇灭顶之灾,稼穑毁弃,家园不再……那幅哀鸿遍野的惨景,令我不敢去想象。
                    这封信,我若交给萧綦,他必会下令毁堤。
                    可是,前方战事与百姓生死,到底孰轻孰重?
                    为了权谋征伐,值不值得付出无辜百姓的性命,去赢得一场同室操戈的战争?
                    哥哥的心血,一旦被毁去,治河反酿大祸,这让他情何以堪,更让他如何承担这骂名?
                    ——薄薄的一纸书信,捏在手中,竟重逾千斤。


                  55楼2014-06-23 2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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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木有人看啊,更错了都没人告诉我一声


                    来自Android客户端78楼2014-06-24 08: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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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日后便是一年一度的亲蚕礼,每年仲春由皇后主祭,率领众妃嫔命妇向先蚕神嫘祖祭祀祈福,保佑天下蚕桑丰足,织造兴盛。
                        耕织乃国之本也,每年的亲蚕与谷祀两大祀典,历来倍受皇家重视。
                        按照祖制,皇后主持祭祀之时,必须以黄罗鞠衣为礼服,佩绶、蔽膝、华带与衣同色,相应衣饰俱有严格的规制。
                        其余妃嫔命妇的助蚕礼服,也由锦罗裁制,纹样佩饰按品级予以区分。
                        过去每年春天,我都以郡主的身份,穿青罗鸾纹助蚕服,跟随母亲参加亲蚕礼。
                        而今年,我将代替姑姑,登上延福殿祀坛,亲自主持亲蚕大典。
                        典仪司长史呈上奏表,不厌冗长地一样样报上祀典所需礼制器具。
                        我一面听着,一面垂眸细看那份奏表。
                        报至主祭礼服时,长史面有难色,小心翼翼禀道,“不知主祭礼服,是否也照常制置备?”
                        ——若按常制,那便是皇后特定的礼服了。
                        如今朝中上下,已经默认萧綦为主,所差不过是个名份,而名份也只在早晚而已。本朝历代皇后多出身于王氏,久而久之,王氏便有“后族”之称。这些礼官素来最善于迎奉上意,此番必以为,我会理所当然穿上皇后礼服。
                        我淡淡抬眸,“今年事出特例,太皇太后因病不能主持祭典,本宫不得已而暂代。服色虽小,攸关礼制事大,不可如此僭越。”
                        长史连连叩首,“微臣愚昧……只是,王妃以主祭之尊,若只着助蚕服,也恐与礼不合。”
                        “既然两种服色都有不妥,那就另行裁制吧。”我不动声色,将奏表搁到一旁。
                        次日,我召御制司长史入宫,将新礼服的图样,连同指定的衣料交代给他,命他三日内制成。
                        宣和二年季春,太史择日,享先蚕氏于坛,豫章王妃代皇后主祭,至延和宫行亲蚕礼。
                        四更过半就早早开始梳妆着衣,侍女奉上新制的亲蚕礼服,素纱内单,外罩松青色丝帛长衣,下着烟青流云裳,广袖削腰,繁琐奢华的佩绶一律免去,仅在围裳中垂下纤长飘带,行如凤尾。
                        全身无绣无华,裙袂处织出淡淡的鸾凤暗纹,衬以环佩璎珞。
                        阿越将我满头青丝梳起,盘绕成倾鬟缓鬓,形似飞天,髻上加饰步摇,行止之间,款款摇曳。我端详了片刻镜中容颜,拈笔沾了一抹金箔朱砂,在额间淡淡描过。
                        妆成,出凤池宫,我乘了肩舆,垂下金紫纱幄,华盖如云,仗卫内侍前导,行至延和宫东门。
                        诸命妇早已恭立于宫门迎候,均着繁盛礼服,高髻金饰,锦绣非凡。
                        四名一品命妇趋前,行礼如仪,称颂吉辞。
                        内侍掀起垂幄珠帘,我伸手搭在导引女官臂上,缓缓步下肩舆。
                        此时晨曦方现,霞光普照,庄穆的祀坛仿佛沐浴在隐约金光之中。
                        我登上玉阶,立定在晨光之中,衣袂飘舞,肃然焚香祈告。
                        随即,在女官引领下,众人至桑苑,内侍奉上银钩,我率先受钩采桑,诸内外命妇以次效仿,各自采桑,盛入玉奁之中,至此礼成降坛。
                        最后由内侍引入蚕室,略略看过今年的新蚕,便至阁中品茗叙话。
                        诸位王公亲眷坐在我身侧,素来熟识,当下也不拘礼,纷纷对我的服色妆容大加称羡。
                        我盈盈微笑,任由她们惊羡赞叹,却不提更替衣料服制之事。
                        到底还是有人忍不住,好奇探问道,“这衣料似丝非丝,似麻非麻,从来未曾见过,不知是何方进贡的珍品?”
                        我啜了口茶,淡然一笑,“倒不是什么远来的物件,只是织造司的新贡,从前自然是没有的,此番所贡也不多,我自个儿瞧着喜欢,裁来做了礼服,倒还甚合心意。”
                        众人恍然,左首的敬诚侯夫人似乎微叹了一声,难掩艳羡之色。
                        “夫人若是喜欢,回头我叫人送些到府上。”我转眸看她,含笑说道。
                        敬诚侯夫人欣喜不已,慌忙称谢,众人艳羡之色更浓,令得敬诚侯夫人甚是得意。
                        不出三日,织造司来禀,称近日各府贵眷纷纷向织造司求取新帛。
                        我早已吩咐过,无论何人求取,新帛概不准外流。
                        众人的胃口被吊了个十足,私下探问,也问不出个究竟,越发好奇心痒。
                        十日后,我颁下更替服制的懿旨,诸命妇朝服自此弃用绮罗,一律改用新帛。
                        一夜之间,从宫中到京城,人人效仿,皆以穿新帛为荣,绫罗绮绣反沦为下品。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不只新帛风靡了京华,连我一时兴起描画在额间的纹样,也迅速传遍坊间,一时间,无论仕女民妇,皆以朱砂点额为美。
                        难得春日晴好,我闲坐廊下读书,阿越轻巧地走到身边,低声回禀,“奴俾已将王妃赐下的饰件送往景麟宫,苏夫人收下后很是感激,嘱奴俾回话,想当面来跟王妃谢恩。”
                        我淡淡应了一声,“不必了,你平日多去瞧瞧,有事就照应着点。”
                        “是,奴俾明白。”阿越迟疑了一下子,欲言又止。
                        我不动声色,仍是闲闲翻书,她呆了半晌,终究还是低声道,“王妃,奴俾瞧着小郡主,好像不大对劲……”
                        “怎么?”我闻言一怔,原以为是锦儿有所怨言,却不料是孩子有事。
                        阿越蹙眉道,“苏夫人原说小郡主感染风寒,不让人探视,奴俾唯恐王妃担心,便执意去看了小郡主,谁知……”她迟疑片刻,露出茫然神情,“奴俾看见,小郡主的眼睛竟然,竟然是灰蒙蒙的,好似瞧不见人……”
                        我一惊非小,手中书卷直直跌落。
                        自从锦儿被我禁足,我也再没有踏入景麟宫,更没去看过她和那孩子。
                        不知为何,一想到她那日的哀怨神情,我便心烦。
                        当下也顾不得这许多,我传了御医,立即往景麟宫而去。
                        踏入宫门,锦儿仓皇迎上来,似乎没料到我会来,神色间很是慌乱。
                        我无暇与她多言,直接叫奶娘抱了小郡主出来。
                        锦儿脸色一变,站在旁边不敢多话,手指却狠狠绞紧。
                        我冷冷扫她一眼,正欲开口,却见奶娘抱着孩子,从内殿出来。
                        每次看见这孩子,我总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想到是她和子澹的女儿,便似一枚小刺卡在喉咙里,吐不出也咽不下。
                        她如何会成为子澹的侍妾,我至今不知,也永远不想知道。
                        子澹,终究还是我心里一处触不得的裂痕吧……
                        我叹了一声,接过奶娘手里兀自熟睡的孩子,轻拍了拍她粉嫩的脸颊,将她弄醒过来。
                        她小嘴一撇,哼哼有声,慢慢张开了眼睛——
                        很大很漂亮的一双眼睛,只是原本该是乌黑的眼珠子,却蒙了一层令人心惊的灰。
                        她自熟睡中惊醒,似乎也知道我的怀抱陌生而疏远,顿时哇的一声哭出来,四下扭头,寻找母亲的怀抱,而她的眼睛始终茫然,竟没有一丝一分的转动。
                        我定定看着她,手足一阵发冷。
                        这孩子分明已经盲了,她的母亲却绝口不提,更未请御医诊治!


                      81楼2014-06-24 1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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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情切
                          这一觉睡得好沉,梦里隐约见到母亲,还有辞世多年的皇祖母,依稀又回到了承欢祖母膝下的无忧岁月……我闭目甜甜地笑,不想这么快醒来。
                          “阿妩,我知道你醒了,睁开眼睛,求你,睁开眼睛……”
                          这个涩哑哀恸的声音,陡然让我一惊,心口莫名抽痛。
                          我皱眉,竭力挣脱睡意的泥沼,睁开眼,迷蒙光影里,恰迎上萧綦一双几近赤红的眸子,红得似欲滴血。
                          刺客,刀光,血痕,他惊骇的神情……那惊魂的一幕,骤然掠回脑中,激灵灵,惊醒我昏沉的神智。恍惚记起来,那一刻,我毒发倒在他怀中,最后清醒的意念里,看见他脸色苍白,紧紧抱了我,满目惊痛若狂。
                          我合上眼,复又睁开,看见他的面容真真切切,近在眼前。
                          他直直望着我,目光恍惚,好似不敢相信。
                          “阿妩……”他低唤我的名字,极轻极小心,似恐高声将我惊走,手指抚过我脸颊,薄唇微扬,声音却涩哑,“你睡了好久……”
                          他的眼睛怎么红成这样,我心疼蹙眉,抬手去抚他双目,却惊觉,身子已经毫无知觉,四肢、骨骼、肌肤明明还在那里,却仿佛已经不再属于我。
                          我的身体,失去知觉,不能动弹。
                          望向他,我微微一笑,眼泪却从眼角抑不住地滚落。
                          上天待我何其宽厚,又何其残酷——身中剧毒而不死,却失去了周身知觉,连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躺在这里,犹如一具行尸,眼睁睁望着心爱之人,却不能开口说话。
                          “太医——”萧綦回头急唤。
                          太医令跪行上前,侍女将一方丝帕覆在我腕上,让太医隔了丝帕,搭指诊脉。
                          萧綦侧坐一旁,却不肯放开我的手,依然紧紧握在掌中,
                          半响,萧綦沉声问道,“如何?”
                          老太医长吁一口气,“万幸,万幸,王妃脉象平稳,毒性大有缓解,看来那兽骨果真可以解毒。只是剧毒侵入经脉,眼下尚未除尽,以致肢体麻痹,全无知觉。”
                          “肢体麻痹?”萧綦惊怒,“这要如何解去毒性,恢复知觉?”
                          太医惶然叩首,“王爷息怒,那兽骨来自西域,药性奇异,微臣从未曾以此下药,如今斗胆尝试,将其研磨入药,眼下看来虽有解毒之效,却难保不会伤及内腑,微臣实在不敢贸然涉险。”
                          我恍恍忽忽听着,心中隐约明白过来,太医说的西域兽骨,想必是贺兰箴送来的那只镯子。
                          当日突厥使臣称其为异宝,可解百毒,我收下之后从未戴过。
                          世事无常,谁想到,今日竟真的救我一命……我怔怔望向罗帐深处,心神飘忽,忽听萧綦怒喝,“什么不敢,你枉为医者,到此时还只知推三阻四,畏首畏尾,本王要你何用!”
                          “王爷恕罪,那药性实在猛烈,臣不敢贸然用药。”太医惊惶,连连叩头不止。
                          呛啷一声裂响,是什么被萧綦一怒掀翻。
                          我无奈一笑,却苦于动弹不得,无法出声,只觉被萧綦握住的手还微微可动,便竭力动了动手指,轻叩他掌心。
                          他俯身看来,与我目光相触,立时懂得我的心意。
                          ——责怪御医又有何用,既然生死两难,就让我自己来赌一次。
                          与其这样行尸走肉,生不如死的躺一辈子,我宁愿冒险一试。
                          萧綦凝望我,似悲似苦,我从未在他眼中见过如此彷徨神色。
                          如果用错了药,我大概会死,如果不用,我也未必能活,即使活了也不过是具行尸走肉。
                          他洞彻我的心意,想必心中所想,也与我相同——只是,要由他来决定,又是何其艰难。
                          “罢了,你且大胆用药。”萧綦握紧我的手,决然转头,“无论后果如何,总要搏上一搏!”
                          那药已经研磨成粉,萧綦亲手喂我一口口喝下。
                          宫人医侍尽数退出外殿,空寂的寝殿内,宫灯低垂,将我们的影子长长投到地上。
                          他扶起我,倚坐床头,将我紧紧搂在怀中。
                          不知是药效发作,还是毒性作祟,我眼前昏黑,渐渐恍惚。
                          “不准睡!”他蓦地在我耳边低喝,狠狠摇晃我,我的身体却全无知觉。
                          “我不准你睡,好好睁大眼睛,看着我……”他抬起我脸庞,“阿妩,我很害怕,怕你一觉睡去,再也不会醒来。”
                          ——他这样的人,也会说害怕了,我心中似痛似甜,竭力睁开眼,望着他,柔柔微笑。
                          我不会睡着,也不会不醒,我还没有看够你的模样,我还要看着你长出白发,与我一起老去。
                          他的双臂将我抱得那样紧,即使身体没有感觉,我依然能听到他的心跳。
                          “我讲故事给你听……好不好?”他想了片刻,说出这个提议,望着我促狭笑容,自己也尴尬地笑。每次被我缠着讲故事,他都头大如斗,若说英明神武的摄政王还有什么事情,是既不会又害怕的,那一定是讲故事。
                          我笑眸深深,安静地望向他,他皱眉思索故事的样子,看得人心里酸酸软软。
                          对我而言,天底下最安全最温暖的地方,就是萧綦的怀抱。
                          就算我的生命将终结于天亮之前,我也毫无恐惧,历经过那么多惊魂险境,这一次最是从容澹定;从来都是惜命怕死的人,也只有第一次,我发觉,生死已经不再那么重要。
                          “讲什么故事好呢……”他喃喃自语,“该死,我想不出有什么好玩的故事可以讲给你听。”
                          我笑,是啊,这个人从来都只会讲些征战疆场,攻城掠地的故事,血淋淋的,并不好玩。
                          “阿妩”,他环紧我,语声越发柔和,“我有没有讲过,第一次看见你的情形?”
                          我睁大眼睛,第一次么,是不是我们大婚拜堂的时候……
                          他悠悠叹息,未语先笑。
                          “那时你才十五岁,那么小,我几乎就是娶了个孩子。要跟一个小丫头拜堂入洞房,真是……我宁愿攻下十座城池,也比这个轻松。”他苦笑,“拜堂的时候,你一身繁复的宫装,蒙着盖巾,身形仍然十分娇小,怎么看都是个孩子。”他微微笑出声,“趁你不能说话,告诉你一句实话——就算那天没出事,我不走,多半也不会踏入洞房。”
                          他笑得可恶之极,我只能以目光狠狠剜他,恨不得扑到他肩头,咬上一口。
                          “那之后,一晃就是三年……等我听到你被劫持,怎么都想不出我那王妃长得什么样子,眼前只想到一个小孩被吓得大哭的模样。”他感喟一叹,“不知道,天下有没有像我这么混帐糊涂的丈夫。”
                          “我派去暗中监控的人,一路跟着你们,不断传回消息。”他顿了顿,展颜笑道,“听说你刺杀贺兰箴,后又纵火逃跑,挑唆贺兰箴处死手下……我很难相信,这些事情会是一个小孩子做的。”他深深看我,眸中千般眷柔,“我很好奇,恨不得马上把那孩子抓看,我到底娶了怎么个烈性非凡的丫头。”
                          我说不出话,泪水渐渐涌上,只想告诉他——那个时候,我也是一样,恨不得马上见到他,看看到底是怎么一个人,可以狠心把我抛下三年,又是怎样一个人,竟能洞悉先机,将贺兰箴的阴谋尽数掌控在手,却又始终按兵不动。
                          “阿妩,我一辈子也不能忘记,那一刻,血光烽烟,你在冲天大火中出现……”他骤然闭上眼,“你,那么美,比火光更耀眼百倍……像是浴火而生的仙子,随时会飞升而去。”
                          “你悬在高处,已经摇摇欲坠,却大声叫我躲开,自己命悬一线,而没有半分惧色——”他的声音竟有一丝颤抖,“那一刻,我才知道,我犯了何其愚蠢的一个错误!”
                          我望着他,泪水滚落,湿了鬓发。
                          “一直以来,我梦寐以求的,可以勇敢站在我身边,不畏险恶,同生共死的女人,原来早就在我身后,而我,整整将她遗忘了三年,甚至从未看清她的模样。”
                          一点温热,滴落我额头,是他的泪。
                          他的手抚上我脸颊,掌心如此温暖,一直暖到心底里去。
                          我蓦然一颤,温热……颊上真切传来温热触感……我又能感觉到他的体温,又有了微微知觉。
                          “阿妩?”他察觉我的颤抖,惊问道,“怎么了?”
                          我竭尽全力,终于,缓缓抬起右手,一点点,一寸寸,艰难地覆上他手背。
                          他怔住,陡然握住我的手,欣喜若狂之下,竟说不出话来。
                          贺兰箴或许不会想到,他无意间送上的一份礼物,真的救回我的命。
                          那只骨镯全部研磨成粉,入了药,再也无存,只留下那枚玄珠。
                          握着莹碧剔透的珠子,我倚了锦榻,心中一时悲,一时凉,一时怅惘……这珠子原本嵌在金钗之上,是我大婚之时,宛如姐姐送来的贺礼,随后却成了刺杀贺兰箴的利器,辗转又被贺兰箴嵌入骨镯,送回我手中。
                          一件旧物,两位故人,无尽恩怨……造化如此弄人。
                          珠帘一掀,阿越托了药盏进来,盈盈笑道,“王妃,药煎好了,您今日气色又好了许多呢。”
                          “本就没有大碍,偏你们整天逼着人喝药,哪里需得这么小心。”我无奈笑道。
                          正说笑间,徐姑姑肃容而入,见我正喝药,忙又笑道,“王妃这两日好了许多,看来服完这帖药,也该大好了。”
                          我搁了药盏,接过白绢轻拭唇角,看她方才肃然神色,心下早已猜到几分。
                          “查出什么了?”我抬眸看向徐姑姑。
                          徐姑姑脸色一凝,欠身道,“禀王妃,刺客身份已经查明,确是宣和宫旧人,名唤柳盈。”
                          ——宣和宫,子律昔年所居宫室,我果然没有看错。
                          那晚我一眼瞧见那美貌宫女,便觉分外眼熟,如今想来,隐约就是当年子律身边,十分受宠的一名侍女。她在宫中的时日之长,却无人知道她身负武功。
                          “宣和宫旧人本已悉数遣出,这柳盈原是发到浣衣局的,数日前却被御膳司调了去。”
                          “谁调的?”我不动声色,淡淡问道。
                          徐姑姑脸色愈发沉重,“是御膳司管事手下一名副监,名唤牟忠,此人昨夜已暴病而亡。”
                          我冷笑,好快的动作,当着我眼皮底下杀人灭口。
                          绵延宫室,重重楼阙,谁也不知这偌大深宫之中,到底潜藏了多少秘密。
                          当日姑姑遇刺之后,我曾借宫变之机,清洗过一次宫禁,将效忠先皇的势力尽数拔除。
                          然而迫于当时情形,宫中盘根错节的势力又错综复杂,为免牵连太众,引得人心浮动,那一次的清洗仅仅点到为止。随后姑姑谋逆事败,宫中涉案者诛连甚广,杀戮之重,使得宫中旧人胆寒心惊,整个宫闱都陷入恐慌之中。
                          自那之后,我正式接掌后宫,着力安抚人心,平息动荡,虽然止了杀戮,但彻底清洗宫禁的想法,我始终搁在心里,只等待合适的时机到来。
                          “将御膳司相关人众收押,浣衣局与柳盈过往相熟者,及宣和宫旧人一并下狱。”我站起身,冷冷开口,“徐姑姑,此案就交给你,会同掖庭令一起查办。”
                          “是,奴俾当尽职查办。”徐姑姑肃然道。
                          我轻扬唇角,“你虽是宫中旧人,亦不可姑念旧情。”
                          徐姑姑惶然叩首,“奴俾不敢。”
                          我扶起她,微微一笑,“你传话下去,凡有私下非议朝政者、言行涉疑者、与旧党过从甚密者——供出一人,减罪一分;知情不报,祸连九族。”
                          徐姑姑悚然一惊,旋即垂首应命。
                          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人心之恶毒,我相信,为了自保,每个人都会争先恐后攀咬他人。
                          我要的就是人人自危,牵涉越广越好。
                          “奴俾这就去办。”徐姑姑躬身欲退。
                          “慢着”,我叫住她,悠悠一笑,“还有一个人,现在是用得着的时候了。”


                        89楼2014-06-24 1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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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肃杀
                            终年不见天日的囚室里,阴森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即使站在门口,也让我遍体生凉。
                            “这地方肮臜得很,王妃还是留步,让老奴将人提出来审吧?”掌刑司嬷嬷谦卑地陪笑。
                            我微皱了眉,“徐姑姑跟我进来,其他人留在这里,未经传唤不得擅入。”
                            徐姑姑在前提灯引路,穿过昏暗过道,越往里越是森冷迫人。
                            最后一间狭小的槛牢前,仅半尺见方的窗洞里漏进些微光线,隐约照见地下一堆微微蠕动的物事。徐姑姑拨亮灯盏,光亮大盛,墙角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突然被光亮惊动,簌簌爬过脚下,竟然是硕大一只蜘蛛,我失声低呼,急急向后闪避。
                            “王妃,当心些。”徐姑姑扶住我。
                            地上那堆稻草破絮里,忽然发出嘁的一声冷笑,诡异尖利不似人声,“你也来了?”
                            若不细看,我几乎认不出那一团污脏里竟藏着个枯瘦如柴的女人,那张白惨惨,似曾相识的面孔,从乱发后缓缓抬起来,幽幽的眼珠直盯向我,“我就知道,你早晚也会来的,黄泉路上,锦儿会等着你的,小郡主!”
                            我走近,借着光细细看她,想在这张脸上,寻回一丝昔日的影子,终究却是徒然,“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到此刻还是放不下执念。”
                            听到这死字,她身子一颤,软软倚着那堆破絮,目光发直。
                            再怎么疯狂绝望的人,真正到了死地,总也会恐惧茫然。
                            我淡淡道,“你的女儿,我已安排妥当,子澹那里,我会给他一个交代。”
                            她嗬嗬冷笑连声,“你装了这么多年,装得比谁都良善娇弱,到这时还在我面前装好人?呸——”她重重一口唾来,不偏不倚唾在我衣襟,“你才是最最毒辣的一个!”
                            “放肆!”徐姑姑怒斥。
                            我伸手阻住徐姑姑,一字一句道,“如你所说,苏锦儿,王儇从来不是良善之人,否则今日囚在牢中待死的人,便不是你,而是我,甚至是我王氏满门。”
                            “你以为富贵荣华得来全不需代价?”我微微笑,“这些年,你只看到我的少女无忧、风花雪月,却不曾见过我如履薄冰、心惊胆颤,并非只有你苏锦儿命运多骞,这世上有一份风光,自有一份背后艰难。你本有自己一番天地,何苦羡妒旁人?”
                            锦儿惨笑,“我的天地,我何尝有过自己的天地……打小围着你转,你就是天,就是地,你说要就要,说不要就抛开……我做梦也求不到的,在你眼里一文不值;就算我舍了命,也搏不来他认真看顾一眼,你却那般作践,逼得他为你去死!”
                            她的话,一声声,一字字刺进我心里,直刺得血肉模糊。
                            “不错,你说的都不错。”我依然笑着,笑得眼中泪意模糊,“这便是命,你和子澹,一个死不认命,一个认命到死,到头来又是如何?总有些东西不得不争,也总有些东西,不得不舍……就算你同我一样生作金枝玉叶,不会争,不能舍,也一样是如今这般下场。”
                            “我不信,你只是命好,凭什么就占尽一切……”她跌在那堆破絮上,嘶声哭喊,“就算下辈子做不成金枝玉叶,我宁愿变猪变狗,也不要再做丫鬟!”
                            她凄厉的哭声回荡在阴冷囚室,从四面八方向我迫来。
                            罢了,我闭了闭眼,挺直背脊,决然转身,“徐姑姑,送她上路罢。”
                            苏锦儿以谋逆罪,被饮鸩赐死在掖庭囚室之中。
                            徐姑姑在我拟定的共犯名册上,按下了锦儿的手印。
                            柳盈行刺原本与苏锦儿的攀污毫无关系,而我授意徐姑姑将锦儿之事,牵扯进此番谋刺之中,以逆谋共犯的罪名处死,便顺理成章地让锦儿成了指认同谋的一枚棋子——而且是死无对证,再不得翻身的死棋。
                            苏锦儿当众攀污皇室,犯下死罪,已是众所周知的事。
                            如今被她临死“招供”出的人,纵然浑身是嘴,也百口莫辩。
                            被囚禁的御膳司、浣衣局宫人,哪里见过这般酷厉阵仗,闻听苏锦儿认罪伏诛,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唯恐与逆党沾上关系,还等不及掖庭真正用刑开审,已经自起内乱,互相攀咬。
                            一时间,牵涉入案之人不断增加,共犯名录一叠叠送往我眼前,整个宫闱笼罩在我一手制造的恐惧惶惑之中。
                            查出背后支持柳盈行刺的主谋,比我预想中容易了许多。
                            这一番折腾之后,人人自危,再不敢包庇隐瞒,但凡有半点蛛丝马迹,立刻会被周围人告发——我已用不着掖庭令来刑讯,宫里、牢里,每个人都睁大眼睛盯着周遭的人,恨不得指认出所有人,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这就是人心之恶,比天下最锋利的兵器,更能杀人于无形。
                            徐姑姑垂手立在殿前,缄默不语。
                            我面前的桌案上,薄薄一册名录摊开,写满细细密密的名字。
                            这就是经过层层甄选,最终确定的共犯名录。
                            我一个个名字仔细看过,抬眸扫过徐姑姑,微露一丝赞许笑意。
                            名册上大多数名字,都是皇室心腹旧人,也是我早有心清洗之人,如今不过是挟柳盈之事,借苏锦儿之手一网打尽。
                            名册的最后一页,只有寥寥五个名字,便是主使柳盈行刺的幕后主谋。
                            “这就是你审出来的结果?”我不动声色地垂眸,一个个名字仔细看去。
                            “是”,徐姑姑略一迟疑,沉声开口,“奴婢查明,柳盈行刺并无他人主使。”
                            ——谁会相信,谁又能料到,引发这一场血腥风波的源头,不过是一个弱女子的痴烈。
                            那柳盈出身将门,自幼入宫,伴在子律身边,明是侍婢,暗是姬妾,早已对子律情根深种。若是太平年月,待子律封王册妃,将她收为侧室,原也可富贵清平过得一世。偏偏生逢乱世,子律叛逃谋反,阵前伏诛,落了个身败名裂,尸骨无存的下场。寻常女子以死相殉倒也罢了,可叹这柳盈竟是如此忠贞刚烈的性子,暗地隐忍,伺机行刺萧綦,为子律复仇。
                            小小宫人,纵然命如草芥,一旦逼到绝境,以命相搏,也有惊人之力。
                            只不过,单凭她一己之力,若无人从旁相助,岂能在深宫之中来去自如。
                            从浣衣局调入御膳司,是接近萧綦的第一步;在御膳司从杂役晋身为奉膳,是第二步;最后秘藏剧毒,投毒于食在先,怀刃行刺在后,这行刺的计划虽不怎么高明,却也步步为营,想必一路走来,都有高人暗中相助,为她打通关节,隐瞒遮掩。
                            像柳盈一般效忠皇室的心腹旧属,宫中不在少数,而有这番本事,暗掌各司权柄的人,更是屈指可数。这些人暗中聚结,心念旧主,对权臣武人心怀怨愤已久,虽没有谋反的胆量和本事,却如盗夜之鼠,伺机而动。
                            我抬眼冷冷看向徐姑姑,“这份名册,除了你我,还有谁见过?”
                            “无人见过。”徐姑姑欠身回禀,脸色凝重。
                            啪的一声,我扬手将名册掷到她脚下,“你当真糊涂了么!”
                            名册摊开,最后一页散开在她面前,五个主犯里,赫然写着太皇太后宫中两名主事嬷嬷的名字。
                            徐姑姑一惊,直身跪倒,脸色苍白,“奴婢愚钝!”
                            “姑姑痴盲已久,她身边的嬷嬷擅自生事,卷入此案,一旦传扬出去,太皇太后岂能脱得了干系?”我攥紧了拳,冷汗从背后直透上来,“太皇太后一旦涉案,就是整个王氏涉案,徐姑姑,你可明白这牵连之巨,后果之重?”
                            “这......这两名嬷嬷确是背后支持柳盈行刺之人,将御膳司管事灭口,也是出自她二人授意。奴婢,奴婢原只想,王妃查明主犯,严加惩处,即便事关太皇太后,也无徇私之心……必能赢得王爷敬重信赖,与王妃相谐和睦……”徐姑姑越说越是惶恐,冷汗涔涔,在汉玉砖上重重叩下头去,“奴婢该死,奴婢愚不可及……”
                            我上前一步将她挽住,看着她鬓发斑白的模样,心中不忍,自觉方才出言太重。
                            “徐姑姑,你为我着想,我心中明白……”我无奈苦笑,“只是,此等大事,关乎生死权谋,哪里容得这份儿女情长?你实在看错了王爷,也看错了我。”
                            徐姑姑老泪纵横,“奴婢一心只求郡主平安喜乐,与王爷恩爱一生,公主泉下有知……”
                            “徐姑姑!”我骤然抱住她瘦削身子,不许她再说下去,唯恐她的话,让我再也忍不住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
                            她看着我长大,对她而言,我既是主子,却又如女儿一般。
                            她对我的心思,也和母亲一样,只求我能得到最简单的平安喜乐,于权势富贵毫无所求。
                            我何尝不愿如此。
                            只是,走到这一步,早已身不由己。
                            站在风头浪尖,或是跌下万丈深渊——除此,我并没有第三种选择。
                            日当正午,我踏入永安宫,身边未带侍从,只率了徐姑姑等贴身之人。
                            宫人侍从满满跪了一地,我所过之处,众人皆敛息俯首,肃寂的殿内只有裙袂曳地,丝绸滑过玉砖的悉簌声,和着步摇环佩,冷冷的铮琮作响。
                            太皇太后正在午睡,我没有惊动她,即便她醒来,也不过是在另一场梦里。
                            望着姑姑苍老干枯,却宁静恬和的睡颜,我不知该羡慕还是悲哀。
                            姑姑,你操劳一生,如今终于得到一方清净——我静静看她半晌,放下垂帘,无声退出外殿。
                            吴嬷嬷,郑嬷嬷,身着素衣,散发除钗,一动不动地跪在殿前。
                            她二人跟随姑姑多年,今日见我只身亲临,自知事败,已无侥幸之心,但求速死。
                            我从徐姑姑手中接过白绫,抛在她们跟前,“念你们侍奉太皇太后多年,其行可诛,其心可悯,本宫赐你二人全尸归葬。”
                            ——获罪赐死的宫人,多半只得草席卷尸,乱葬郊野,若能留得全尸,归葬故里,已经是莫大的恩惠。
                            两位嬷嬷对视一眼,平静地直了身,朝我俯首叩拜,复又向内殿顿首三拜。
                            吴嬷嬷拾起白绫,回首对郑嬷嬷一笑,眼角皱纹深深,从容舒展,“我先去一步。”
                            “我随后就来。”郑嬷嬷浅笑,神情仿若昔日少女般恬静。
                            徐姑姑别过头,低垂了脸,肩头微微颤抖。
                            吴嬷嬷捧了白绫,随着两名掌刑司内监,缓步走入后殿。
                            永安宫两名嬷嬷,以怠慢礼仪,侍候太皇太后不力之罪赐死。
                            柳盈一案,牵连宫中大小执事,知情共犯竟达三百余人。
                            列入名册中的一百三十八人,或为皇室心腹,或对朝政有诽谤非议,尽皆被掖庭令锁拿下狱。
                            其余人等多为相互攀污,罪证不足,被我下令赦出。
                            获释人等,经过一番险死还生,无不感恩戴德,战战兢兢。
                            掖庭令奉命查遍了柳盈九族,找出柳家有一房表亲,将庶出女儿嫁与湘东侯为妾。
                            朝中仅存的一支皇族余势,正是以湘东侯为首,表面归附萧綦,实则私下聚议,对武人当权心怀不满。这一脉余孽,在朝堂上阳奉阴违,不时与萧綦作对,暗讽武人乱政,鼓动世家子弟不忿之心,令萧綦早已存了杀心。
                            只是湘东侯为人阴刻谨慎,深藏不露,竟让萧綦遍布朝中的耳目,也抓不到他一丝把柄。
                            殊料区区一出宫闱逆案,竟如此阴差阳错,引出了湘东侯这一线关联,将祸水从宫闱引向朝堂,矛头直指皇党余孽——恐怕湘东侯做梦也想不到,他一世精明,费尽心机,却因区区一个宫女,赔进了身家性命。
                            罪证确凿之下,萧綦当即下令,将湘东侯满门下狱,七日后处斩于市。
                            相关从犯十五人一并处死,其余涉案人等依律流放贬谪。
                            一场谋刺风波,历时月余,终以杀戮平息。
                            经此一案,从宫廷到朝堂,如一场雷霆暴雨洗过,残枝枯叶冲刷得干干净净,皇党余孽被全部肃清


                          90楼2014-06-24 1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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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遮掩已经是徒劳,我又何必心虚,倒不如光明正大地处置,让世人看个明白,便是悠悠众口,也无话可说。堂堂王氏家风,不是这般轻易可以诋毁的。
                              梳妆穿戴已毕,我缓缓转身,审视长镜中的自己——绛红宫锦华服,重重纹章饰采,广袖博带,峨嵯高髻上钏钗横斜,宝光流转。阿越照我的吩咐,用薄薄丝绵沾了珠屑丹砂膏,匀施在我双颊,掩去容色的苍白,将一抹绯红流彩,描在我眉间。
                              镜中人顾盼神飞,眉间绯红更添冷艳肃杀。
                              煊赫仪仗出现在宫门前,内臣侍从惊愕之下,纷纷俯跪宫道两旁,深深俯首。
                              我从垂帘里看出去,目光冷冷扫过地上众人。
                              子澹登基后,我深居王府,已经鲜少入宫,偶然进出宫闱也只轻车简从,探望姑姑了便径直离去,不再过问宫中大小事务。胡皇后虽然年轻,却很是能干利落,子澹那几位后宫嫔妃,也都还本分。虽说如此,整个宫闱仍牢牢掌控在我手中,耳目心腹无处不在。
                              那一次的肃杀清洗,余威至今犹在,宫人们对我的敬畏忌惮分毫不曾减淡。
                              今日见我仪仗显赫,扈从严整,长驱直入宫禁,阵势非同寻常,见者莫不心惊。
                              胡皇后凤冠朝服,匆匆迎出中宫正殿。
                              “臣妾叩见皇后。”我欠身,被胡皇后抢上前扶住。
                              “快快平身,王妃万金之躯,不必多礼。”胡皇后虽也被我来势所惊,仍镇定得体,不失六宫之主风范。我执意行了参拜之礼,她越发谦逊,让出凤座之侧,要与我并坐。
                              我不再与她谦辞客套,正色道,“臣妾今日入宫,是来向皇后请罪。”
                              她一惊,“王妃何出此言?”
                              “臣妾管教无方,以致舍妹年少妄为,前日犯下大错,想必皇后已经得知。”我淡然道。
                              胡皇后怔了怔,索性干脆地一摇头,“只是略有耳闻,不知究竟。本宫年少识浅,还望王妃指点,一切但凭王妃论处。”
                              我微微一笑,果然是个聪明女子,懂得分寸,王氏家务不是她一个傀儡皇后可以过问的。
                              “臣妾不敢。此事由臣妾管教不严而起,自是难辞其咎。国有律法,宫有宫规,信远侯母女身为命妇,犯下如此大错,自当严惩,以儆效尤。来人,将她二人带上来。”
                              徐姑姑一早已经往镇国公府,押了婶母与王倩入宫,此后正候在殿外。
                              数日不见,婶母鬓发凌乱,老态尽显,倩儿容色也黯淡了几分,却仍倔强如故。
                              徐姑姑恼恨她母女,怕是下了狠手整治,跟着后头的四个嬷嬷,尽是训戒司里酷厉闻名之人。
                              左右各是一名嬷嬷,挟了她母女二人,由不得半点反抗。
                              倩儿愤愤似欲挣扎,被身后嬷嬷在肩井要穴位置一掐,顿时哀呼一声,瘫软欲倒。
                              整治人的手段,她还见识得太少,这不过是最寻常的下马威罢了。
                              我看向徐姑姑,微微蹙眉。
                              无论如何,她们都是王氏女眷,要惩处也得关起门来,轮不到外人来看她们出丑。
                              徐姑姑会意点头,那嬷嬷亦不再动手,饶是如此,半身酸麻无力也足以让倩儿规矩一时。
                              胡皇后肃然端坐,按例聆讯,问了一番经过情由。
                              女官在旁一一誊录。
                              婶母果不出所料,依然是一副凄苦模样,哀切求恳。
                              倩儿自知弄鬼不得,垂首不语。
                              “虽说情有可原,但你二人所作所为,终究是太过糊涂。”胡皇后侧首看我,见我点头,便端肃神色道,“念在信远侯一生忠显,本宫从轻论处……”
                              “皇后,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可碍于门庭,有违公正。”我打断胡皇后的话,冷冷开口,“臣妾恳请,将信远侯夫人送往慈安寺清修思过,王倩莽撞无知,行为不检,自毁名节,应送入训诫司管教惩戒,终生不得许嫁。”
                              胡皇后一窒,左右皆慑然无声。
                              训诫司这三个字,是每个宫人最不愿听见的噩梦,那意味着往后惨厉的日子,将生不如死。
                              更何况,让一个如花少女终生不得许嫁,无异于剥夺她唯一翻身的机会。
                              “倩儿已经答允和亲,若将她囚禁,突厥王那里王妃如何交代!”婶母似被火烙烫到一般,再顾不得维持慈和寡母的形貌,昂首厉声喝问我。
                              我垂眸一笑,“夫人此言差矣,突厥上书,只求娶王氏女,未曾指明是要王倩。我又何时说过要倩儿下嫁突厥?一切不过是旁人妄自揣测。”
                              “你……”婶母大惊,为之语塞。
                              “我已禀明太后,请她收养宗室女为义女,以长公主身份下降突厥。”
                              ——子澹继位之后,姑姑的辈分从太皇太后改为太后,她收养的义女,自然是长公主,身份尊贵,亦是名正言顺的王氏女。
                              “和亲一事,自始至终与你母女无关,妄自窥探上意,莽撞行事,以至有今日之祸,需知一切皆是咎由自取。”我冷冷看着婶母,见她脸色涨红,随即转为青白,继而死灰一片,想必此时的感受很是有趣。
                              婶母跌到地上,双目发直,仿若失神。
                              倩儿挣扎了要去搀扶她,被徐姑姑上前一步,警惕地挡在面前,唯恐她靠近我半分。
                              “阿妩姐姐,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么?”倩儿猛一仰头,盯着我阴阴地笑,“听说你有了身孕,我还没来得及跟你和姐夫道喜,你可要好生保重身体,千万别有闪失,否则就是一尸两……”
                              她最后一个“命”字尚未出口,被徐姑姑抬手一记耳光重重掴上,打得她直往后跌去。
                              “倩儿!”婶母尖叫,奋力扑到她身边,还未触到她衣角,即被两名嬷嬷拽回。
                              婶母终于歇斯底里,“凭甚么,凭甚么老天总护着你们,我输了一次又一次,你们害死我一个儿子,又来害我女儿,迟早你们王氏满门都会遭报应——”
                              “够了,给我带下去。”我闭上眼,实在受够了这种种丑态,不愿再多看一眼。
                              这就是我的族人,我的宗亲……这就是我费尽心力,一直在维护的人。
                              听婶母一路叫骂着,与倩儿一起被拖得远了,我才缓缓睁眼。
                              胡皇后坐在一旁,低头沉默,脸色苍白,似乎犹未从震骇中回缓过来。
                              身后众人皆低眉俯首,不敢抬眼看我。
                              “阿瑶,你也怕我么?”我侧首,望了年少的皇后,淡淡微笑,低声唤了她的闺名。
                              她闻言一颤,抬眸看着我,半晌才极缓慢的摇头。
                              我笑了笑,想说的话到了唇边,终究化作无声叹息。
                              踏进府门,意外见到萧綦和哥哥两人,竟然都在前厅。
                              也不知他们正说些什么,见了我,同时止住话语。
                              萧綦瞪着我,也不说话,脸色却是铁青。
                              他说过不许我再为王倩之事挂心,今日我擅自入宫,处置此事,自然免不了要惹他着恼了。
                              哥哥却以手附额,苦笑道,“早知道不告诉你,这下好,你夫君自己管束不住,倒迁怒于我,真是冤煞人也。”
                              萧綦冷哼。
                              我已身心俱疲,无力抗辨,只得苦笑。
                              “还不回房去歇着,我与阿夙还有事商议。”萧綦当着外人,即使是哥哥,也总喜欢板起面孔凶我。
                              “喂,我家阿妩可不是给你欺负的!”哥哥果然不失时机地揶揄萧綦。
                              我和萧綦不约而同向他瞪去。
                              “又来胡说八道,你后院都清净了么?”我挑眉看向哥哥。
                              哥哥一顿,侧首默不作声。
                              “朱颜现在怎样?”我迟疑片刻,还是轻声探问。
                              哥哥尚未回答,萧綦却沉下脸,大步上前,一面不由分说揽了我腰肢,一面斥道,“叫你回房歇着,还在这里罗嗦,你嫌操心得不够么?”
                              “她不问个究竟,总不肯放心的。”哥哥笑叹,笑意却黯淡,“这事已经无妨,朱颜已被逐出府,暂时幽闭在别馆,过些日子就遣她回乡。”
                              我望着哥哥,心中酸楚,终究还是低了头,说不出半句劝慰的话来。
                              哥哥与萧綦议事直到傍晚,索性留在府中用膳。
                              席间见我胃口极好,哥哥连连笑谑,戏称我即将变成满月脸,玉柱腰。
                              正说笑间,阿越匆匆进来,禀报江夏王府管事有急事求见。
                              哥哥一脸不悦,“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能追到这里来。”
                              我搁了银箸,心头掠过一抹莫名的不祥。
                              管事奔了进来,几乎连礼数也未行得周全,便扑倒在地,面色如土,“禀王爷,朱夫人她,她……”
                              “她又闹什么?”哥哥蹙眉。
                              “朱夫人她,悬梁自尽了。”
                              一声清脆裂响,玉杯从哥哥手中滑脱,跌个粉碎。


                            100楼2014-06-24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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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仰头,微笑如常。
                              自唐竞谋反、突厥入关、哥哥身陷敌营,一连串的变故,直叫风云变色。
                              然而我的反应,却比他预料的坚强。
                              没有病倒,没有惊惶,没有悲泣,在他面前,我始终以沉静,以微笑相对——当全天下都在望着他的时候,只有我站在他的身后,是他唯一可以慰藉的力量,给他最后一处安宁的地方。
                              月光如水,将两个人的影子映在地上,浸在溶溶月色里,微微浮动。
                              或许是月光太明亮,耀得眼前渐化模糊,浓浓的酸涩涌上。
                              离别就在明日。
                              今宵之后,不知道要等待过多少个漫漫长夜,才得相聚。
                              此去关山万里,长风难度,惟有共此一轮月华,凭寄相思,流照君侧。
                              他抬手,轻轻抚上我脸颊,掌心温湿,竟是我自己的泪。
                              什么时候,我竟已泪流满面。
                              “你怨我么,阿妩?”他哑声开口,隐隐有一丝发颤。
                              ——我怨怪么?
                              若说没有,那是假话。
                              偏偏在最艰难的时候,他远赴沙场,留下我一人,独自面对种种艰辛——孤苦、忧惧、叵测,甚至生育的苦难。
                              不是不痛,不是不怨。
                              我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害怕离别,害怕孤独的女人。
                              然而,我更是一个妻子,萧綦的妻子,豫章王的王妃。
                              这痛,已不是我一人的痛,这怨也不是我一人的怨。
                              万千生灵都在战祸中遭遇家破人亡、骨肉分离之痛——比起这一切,我如何能怨,如何能痛。
                              我抬手覆上他的手背,淡淡笑了,“你早一天回来,我便少一分怨怪;你若少一根头发,我便多一分怨怪。我会一直怨你,直到你平安归来,再不许离开,一辈子都……不许离开。”
                              一语未尽,我已哽咽难言。
                              他不语,只是仰起头,久久,久久,才肯低头看我,眼底赤红未散,犹有湿意。
                              方欲开口,已被他紧紧拥住。
                              他的体温,隔着衣衫,传递到我身上,传来温暖意与勇气。
                              “宝宝会说话之前,我一定会回来,回来听他叫第一声爹爹。”他抬起我脸庞,目光深深,仿佛要将我的容貌看进心底里去。
                              “这是最后一次,让你为我流泪。”他的唇落在我脸颊,一点点将泪水吻去,“从今往后,我发誓,必不再让你流泪。”
                              我笑了,将脸庞深深埋在他胸前,无声点头,任由泪水汹涌打湿他前襟。
                              元熙五月,豫章王北伐平叛。
                              先遣冠威侯胡光烈为前锋主将,率十万劲旅星夜疾驰,驰援北境。
                              另遣副将许庚、谢小禾,率轻骑十万步向许洛,缘道屯守。
                              萧綦亲率三十万王师北上,六军集于凉州。
                              右相宋怀恩留京辅政,都督粮饷。
                              豫章王挥师北伐的消息传开,军心鼓舞,天下为之振奋。
                              不仅北方边关战事激烈。
                              京城、朝堂、宫廷,乃至军帐之中,无处不是暗流汹涌,风云诡谲。
                              所幸萧綦留下了宋怀恩坐镇京中,辅理政务,都督粮草军饷。
                              论忠心耿介,只怕朝中再无人能胜过宋怀恩。
                              唯有他留守京中,萧綦才可安心。
                              京中明处有宋怀恩,暗处有我,他掌控着京师军队与朝中武官,而我控制着宫廷与各大门阀世家——这一明一暗,又互为牵制,相辅相成,确保万无一失。
                              然而边关事变一起,胡光烈第一个请战争功。
                              他与唐竞素来不和,此番平叛,唯恐被宋怀恩抢先,更觑上了北疆大权,忙不迭要将手脚伸向北边——殊不知,他的急功心切恰恰触犯了萧綦心头大忌。
                              唐竞的反叛,已令萧綦警戒疑忌之心大盛,胡光烈此时的举动,无疑给他火上浇油。
                              自入京之后,以胡光烈为首的一班草莽将帅,自恃功高,时常有荒唐胡闹之举。胡光烈尤其对世家高门憎恶无比,时时寻衅生事,对萧綦笼络世家亲贵的举措大为不满,私下多次抱怨萧綦得势忘本,偏宠妻族,嫌弃旧日弟兄。
                              这些话,早已传入萧綦耳中。
                              此前萧綦尚且顾念旧义,一再隐忍,自唐竞事发之后,却再无姑息之仁。
                              胡光烈争功之举,只怕已为自己惹下大祸。
                              此番平叛,他若忠心杀敌,或可留个功成身退,若是再有异动,只怕胡家满门危矣。
                              我与胡光烈,可谓全无交情。
                              倒是他不忿哥哥权位,恼恨我与宋怀恩的亲厚,时有冷眼相对。
                              然而,他终究也不是大奸大恶之徒,且与子澹有妻舅之亲——眼看他一步步走错,将整个家族拖入万劫不复之地,我亦不忍见死不救。
                              战火带来的杀孽,已经太过惨痛。
                              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觉得悲伤,开始懂得怜悯。
                              只是,我不知道,沾染过满手血腥,伫立于风口浪尖,这样的我,还有没有资格去悲悯他人。


                              107楼2014-06-24 2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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