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死亡倾向:情欲的反动与定格
从影片《青春残酷物语》开始,大岛渚的作品就多带有一个导向死亡的倾向:阿清在与流氓集团的争斗中被杀死,真琴被陌生男人带上车后似乎悟到了什么而跳车,跌死车下。影片的最后一个镜头是非常有名的:这对不同时间、不同地点死去的情侣的尸体叠化成一个巨大的“人”字。这为大岛渚作品引入了一个具象的情死情结。
情死原本是日本歌舞伎的一个重要表现内容。歌舞伎⑨中的“和事”是指“以描写优美的男女恋情为中心的、柔和的演技样式”,是创始人第一代坂田藤十郎(初代目坂田藤十郎)根据江户时代的公娼妓院群落——“游廓”中发生的嫖客与妓女之间的情事为基础进行创造的。流变至今,它的主要表现内容爱得刻骨铭心但又不能结合的男女遁形无门的殉情,即是“情死”(日语表记为“心中”SHINJUH)。承继日本民族耽于极致瞬间的性格,人们不能容忍私奔的东奔西逃,而崇尚对爱情进行终极定位的情死。
《被迫情死日本之夏》和《白昼的恶魔》的故事本身,就是建构于情死之上的;《仪式》中的律子与辉道的情死,是出于辉道的私生子身份无法继承家业;《爱的斗牛》中,阿部定在做爱时勒死了吉藏,但这种爱杀“与其说是杀人毋宁说是情死”⑩。吉藏胸上“定吉二人永不分”的血字,具有一种无畏生死的意义;这与《圣诞快乐劳伦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杰克被活埋,战争结束后余野被处死,但杰克的一缕金发却被托付带回余野的家乡;《爱的亡灵》中阿石与丰次只能投入更疯狂的性爱,才能暂时忘却现实的恐惧与绝望。他们互相替对方辩解至最后吊死,这种死,既是肉体生命链条的终端,又是情爱胶着状态的永恒;《御法度》里古老传说中的菊下之盟本身就是一个关于男人之间的情死故事。
依照存在主义的观点,精神只有面临死的照亮才能领悟自己的本真存在,才能明了世界赋予存在的意义。死常常被用来证明人应当如何活在世界上,以及活在世界上的意义。在大岛渚的影片中,不管是狂热的性爱,还是偷情带来的紧张快感,最后都走向了寂灭。但或许是受到桃色电影大师神代辰巳的影响,这种或壮烈、或解脱的寂灭,远远不是悲剧的、无可奈何的被迫,不是肉体快感的终结和反动,而是主动抉择的疯狂结果,是供奉于情欲之前的香火,是对于肉体之乐的终极祭奠。
萨特曾经在对性欲的分析中指出,性欲是存在和虚无这一最中心主题的顶点。那么,如果不能在电影中表现人的性本能,大岛渚的故事片似乎就会从存在滑向虚无的境地。作为日本新浪潮电影的旗手,大岛渚具有革传统电影之命的意义。但是,另一方面,他却在以性表露的手法,潜回“菊与刀”这种日本民族根性的扭曲情结——性之交融有如菊之怒放,性之终结有如刀之残暴。如同切腹的仪式是在血色中绽开精神的花火,性的求索在走向死地的瞬间,在美的意绪中成为情欲的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