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开的院门里一个孩子欢快地追赶着家中豢养的鸡鸭，井边浣衣的女子眉目依旧。他站在门边，动也不敢动。他是率领千军万马深入敌阵的将军，他是沙场上力挽狂澜的英雄，他是背水一战纵横决荡的勇士，他是坐拥重华宫阙灯火万千的齐王，可他现在连一座小院也没有勇气踏入。那女子熟练地撒下皂粉，洗净，拧干，晾晒，掏出手帕擦拭她孩子额上的汗珠。然后她回过头。
真是讽刺啊，他的心酸再次涌上心头。最希望看到的表情出现在最不希望的人的脸上。当他从那男人身下钻过去发誓要让所有人都有对自己三叩九拜的一天时，一定想不到如今这般的哀凉。
她战战兢兢地唤过孩子，恭恭敬敬地跪下，喊道：“齐王。”他的心里一阵发苦。昔年帐中灯下研读兵法，思索战术，读得久了眼睛酸涩起来，恍惚中那女子的面容便闪现着。他伸出手去又立刻烟消云散。想说的话堵在喉咙，千言万语都化作了这一眼的凝望。

厨房里摆着几样简陋的炊具，他坐在石凳上，看她行色匆匆地置办饭菜。饭食也是相当的简单，看来这些年她跟着那屠户过得并不好。她最后还是跟了他。那么美好的她，那么厌恶那屠户的她，也逃脱不了命运的桎梏。她抱着孩子默默不语，那孩子和她长得真像。巧笑倩兮的她，明艳动人的她，喜欢草马的她，他心里的她；拘谨的她，沉默的她，身为人母的她，早已不是昔年的她。他慢慢夹着菜，笑了。罢了，现在的她可以说些什么呢？
“过得好吗？”他问道。她一时语塞，刚要张口，只听院中传来那男人的呼喊：“季桃，帮我收拾行李，齐王回来了，我得赶紧避别处去。”他背着手踱出屋子。果然是他，没怎么变，只是眉间的戾气成了惊慌失措。
男人惊得脸色都变了，忙不迭地跪下，颤声说道：“草民参见齐王。”他只看着男人一言不发。男人慌了神：“草民之前……多有得罪齐王，望齐王……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草民这一命吧。”有嘲讽的笑意从他眼底浮起。
“钻过去，我就饶了你。”冷冰冰的几个字原封不动地奉还给他。男人一叠声地应道：“诶诶，好，我钻，我钻。”匍匐着像乌龟一样前进。他回过头看着季桃，季桃低垂着眼睑，一言不发。他忍不住笑了：“赐黄金百两，布锦百匹。”转过身，把碗筷交到她手里：“好好活下去。”转身走出了院门。
一路上的商铺生意多兴隆，战乱已平，现在是大汉的天下，百姓都安居乐业。人们得到了安康幸福，他却有什么东西失去了。

你告诉我你是卖牲口的，原来是卖草马的呀！”“草马不也是马么？”“呵呵。”她不住看着手中的玩物。“你若是喜欢，便送你了。”
“我叫季桃，桃之夭夭的桃，记住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自然是不会忘的。”
自然是不敢忘的。

他踏上了马车，该回都城了，有大人正在那里等他。马车摇晃着，摇晃着，仿佛穷尽了他的气力。他的一生犹如滚滚东逝的大江，卷着豪气云干，卷着壮志未酬，卷着三万功名，卷着八千云月，这一辈子有很多值得骄傲的地方。可当一切繁华落尽，他可否拾起那朵已被大浪击碎的桃花？
月岂昔时月，春非昔时春。此身独未变，仍是昔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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