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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剌伯海的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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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訏(1908-1980),亦作徐于,浙江慈溪人,曾在北京大学学过哲学、心理学,三十年代在上海协助林语堂等编辑《论语》等刊物,中间曾赴法国研究哲学,太平洋战争后离沪去重庆,抗战胜利后返沪,去过美国。1950年去香港等东南亚执教写作。最后期浪漫派代表作家。代表作有《风萧萧》、《鬼恋》、《江湖行》等。
《阿剌伯海的女神》写于1936年地中海上,是一个神奇的具有宗教色彩的爱情故事。情节并不繁杂,写的是“我”在阿拉伯海的航船上遇到阿拉伯“巫女”和“海神”母女并与海神发生爱情的始末,描述阿拉伯女性身姿与心灵的美丽和“我”内心里的感情历程。情节引人入胜而无媚俗之嫌。线索单一,但富有哲理性,融入有关宗教、回教故事、中外文化比较等知识内涵,是内容丰厚的学者小说。
小说具有浪漫主义色彩,通过梦境编织故事,运用神奇美妙的想象来外化主观情感,用浪漫手法表现浪漫的内容和情调。小说还具有戏剧的某些特点,文中只涉及三个人,主要以对话的形式推进情节,展示人物性格。小说的环境是茫茫的阿拉伯海中茫茫的航行,巫女、女神不明家世,不知去向,飘忽不定,扑朔迷离,以及那阿拉伯民间传说和结尾处的男女殉情,都蕴含着宗教和神秘的色彩。其所受心理分析学说的影响和意识流手法的运用,都是明显的。


1楼2014-06-29 20:58回复
      天漆黑,海也漆黑,浪并不能算太大,可是水声已经是很响了。我非常谨慎的向甲板中部的帆布椅上走去。这时天忽然起了电闪,这在航海时原是一点没有什么希奇,也不是下雨打雷的警告,所以我并没有为其所动。可是我也的确是被其打动了,这因为当电闪亮时,照出甲板中部已经有一个人躺着。这个人穿着很深色的衣裳,不知是马来人还是印度人,肤色也是比我要黑,没有电闪我是看不见他的。可是我想他在静躺中一定是早已看见我的了,我的衣裳就比较显明,所以他并不害怕,笑着向我打招呼了。
      “哈罗,你不晕船么?”原来是女的。
      “没有什么;你呢?”
      “一点没有,在阿刺伯海上,这点点风浪是算最平静的机会了。”我猜她已经有三十岁了。
      “我想是的。您是不是常常走这条航路的?”
      “自然,我必需常常走。”那么,她难道是四十岁了。
      “……”我正想坐到隔她两把帆布椅的一个位子上去,但是她笑着说:
      “为什么不坐到这里来,”她用眼睛指指她隔座的椅子,眼球白得非常出色,有点美,有点怕:“很寂寞的,在深夜,我们不可以谈一回么?…先生,你是不是失眠?”
      “是的,卧舱里实在太闷了。”我说着就坐到她隔座去。
      “你是到哪一国去的?”
      “我想先到比利时。”
      “然则你还要到别处。”
      “是的,我想一年后到法国,以后再到英国。”
      “你是去游历吗?”
      “是的。”我说:“那么你呢,你去哪儿?”
      “去欧洲。”
      “欧洲不是很大么?”
      “是的,我想我到了欧洲才能决定我的行址,我是一个流浪的老太婆,流浪现在已经三十多年了!”难道她有五十多岁了?我想。


    2楼2014-06-29 2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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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过许多地方了?”
        “自然。”
        “你的祖国呢?”
        “我想我终是阿剌伯人,但是你愿意,当我中国人我也可以承认。”
        “中国人,你到过中国?”
        “这是我忘不了的美丽可爱地方,我去过已经五次,合起来也住了九年。”
        “你会说中国话么?”
        “自然,我想我比我所有欧洲的言语都说得好。”的确,这句北平话她说得很好很好。以后我们就用北平话谈话了,我感到亲密许多。
        “你会许多言语?”
        “是的,而且我会许多方言,我想我说上海话会比你好。”
        “您真是能干,我想阿剌伯人都是极其聪敏的。”
        “有什么能干,我是靠这个流浪,靠这个吃饭,靠这个把我生命消磨了,也靠这个我终算活得很有趣,但是我现在老了。老了,不想再走,我想这次流浪后,可以不再流浪才好。”
        “你就到欧洲去休居么?”
        “不,决不,我想到欧洲后到美国,再到中国,我想中国的内地有许多地方是极合我住的。那边便宜而有趣,最重要的还是恬静。”
        “能不能让我问你,老婆婆,你怎么会是靠方言吃饭的,你是教人家方言么?还是领导人家游历。”
        “这些都不是阿剌伯人愿意干的,阿剌伯人有传统数学的头脑,终想过头脑的生活。”
        “方言是头脑么?”
        “你倒是学什么的,心理学你听说过么?”
        “心理学是我用过一点工夫的课程。”
        “那么你以为言语是什么?”
        “有的说,言语也就是思想。”
        “是的,所以一种言语就是一种思想方式。”
        “是的,所以你可以从各种方言知道各种人的思想方式了。”
        “一点不错,你是聪敏的。”
        “但是这终不是吃饭的方式。”
        “那么请你先猜猜我是干什么?”


      3楼2014-06-29 2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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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了,一个人出了钱会相信,你于是叫他出钱;到了生疏的环境会楞,你于是把你的环境弄成生疏;未见你前有一点好奇心,你于是将你自己特别弄成神奇。总之,使人迷眩了以后,任你拷问审判,使人招供自己过去的遭遇,而相信你对于他糊涂的未来的,判决而已。这不是命相,这是一种暴力,用暴力的话,一支手枪就可看别人的命相了。”
          “近代心理学以人为环境的产物,我的艺术就是以艺术的手腕,从环境去了解人,这艺术是一种力量,但不是暴力。因为这力量不是暴力,所以我的生意,无论在欧洲美洲或者在亚洲,永远可以不错。否则谁肯永远受你暴力的审问?”她笑了,笑得一点不像一个巫女,只是一个饱经世故,炉火纯青的直爽的女子。
          “……”我没有说什么,我在想,她该是很有钱的了,前些天没有碰见过她,想来她该是搭在头等舱里的。于是我问:
          “你是很有钱的了?”
          “我想我可以照我的理想用我钱的。”
          “你走了许多地方了?”我羡慕。
          “你到了我年龄,你也可以走得不少地方的。”
          “你可是很康健?”
          “是的,都靠自己的保养。”
          “你很用功,读了不少的书了。”
          “随自己的兴趣,我看过许多学者教授名人政治家的相,所以必需有合适的话同他们讲,这样就养成了我看书的习惯;不过我想你也读过不少书,你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
          “但是我没有好好专门的读书过。”
          “你倒是学什么去。”
          “我么,说起来真惭愧,我从小跟一位老先生读中国经书不成,读陆军又不成;进了中学,因为当时中国大呼科学救国,所以极重数理,毕业后习理化,仍无出色;改习哲学,又无所得,乃攻心理学;未竟所学,为生活所迫,出外求生,当时因职业之故,临时赶着社会科学基本书籍,但半路出家,到底不易;失业数载,实文为生,欲试写文艺作品,不得不读点文艺书,所以我现在实在不知道是说学什么好。”
          “有趣的孩子!”她笑了接着说:“你知道这是什么海?”
          “不是阿剌伯海吗?”
          “是的,这里有一个海神你知道吗?”
          “海神?”我说,“但是我不很相信神。”
          “不过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神话。”


        5楼2014-06-29 2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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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愿意讲给我听么?”
            “自然。“她指指前面接着说:“有一个极美的阿刺伯姑娘,她是一个纯粹的回教徒,但是后来她怀疑起来,她从一个中国商人家里听到孔子的话,从基督教士手上读到了圣经,又从一个印度的云游僧悟会了佛理,弄得她不知所从,每天苦闷,后来她下了一个决心,自己弄一只船到海外来求真主,但是飘流数年,一无所得,就此跳海自杀了;据说现在还时时出来,凡是经过这里的船只,会常常遇见她的足迹,在清晨或者在深夜,她会走到船上来,逢见聪敏人就要问到底那一个宗教的上帝是真的。”
            “你是不是说像我这样的求学也要困苦闷而跳海的。”
            “你知道就好了,但是我意思还不只此,我是想问你,假如这个美丽的女神来问你这个问题时,你将怎么回答?”
            “我想……?”我说:“假如如你所说的美丽,我会告诉她宗教的要求不过是性欲的升华,我会告诉她恋爱才是青年人的上帝。”我说了有点后悔,我知阿剌伯人多是回教徒,不知这是否会使她不高兴。
            “你确是一个聪敏孩子。”她可是并不生气,于是我问她:
            “你是回教徒吗?”
            “你怎么知道我是回教徒。”
            “阿剌伯人不都是回教徒么?”
            “这是书本上的话。你相信他的‘都’字是这样普遍有效吗?难道连我一个人都没有例外吗?”
            “不过我相信你以前一定是回教徒。”
            “回教徒有什么特徵呢”?
            “回教徒有一种特别的美。”
            “你从我这个老太婆的身上能发现回教徒的美吗?”
            “我在你身上,不,在你谈话的风度中,感到一种香妃的骨气。”
            “香妃的骨气?”
            “是的,香妃有一种力的美,是中国任何女子,无论妲已、西施、贵妃都没有过。 ——你都知道这些中国的美人么?”
            “自然知道。”她忽然笑了,这个五十几岁老妇人的笑对我还有引诱力,我极不横这个理由。她笑完了又说:“假如我年纪青三十岁,也许我们会发生恋爱了。”
            “那末到底你是多少岁呢?”
            “这是一个谜了。”她说完,很快就说:“啊,时间不早,我想我们可以回舱了。” 她已经站起来,我看她决不是一个上四十岁的人,我猜想她的什么三十年流浪等等的话都是假的!
            “明朝会。”她说一句很有风韵的上海话就上扶梯去了。上去是头等舱,我所猜想的的确没有错。
            “再会。”我还躺在椅上,看她影子消失了,我向海天望去,我感到黑色的伟大,黑色的美;我心头感到一种沉重的压力。我静静地躺着,直到天色发白,海色发蓝,看那金黄的阳光掀起了闪耀的金波,像绣金的路毡一样,从天边直到船边,我想像这就是预备阿剌伯海女神降临似的。我沉沉的入睡了。
            多半是有好奇的缘故,其他是对于她的健谈与神秘性有点兴味,剩下的理由还是因为船上夜半生活的无聊;别人都入睡了,卧舱的空气不好,书既不能读,事情又不能做,于是我时常关念到这位阿剌伯的巫女,尤其是夜里,在甲板上,或者对着月,或者迎着风,无论我感到人的渺小,苍天的伟大,世界的奇巧,万物的嚣扰,我终觉得这时的人生是需要这阿剌伯巫女来点化似的。
            可是从此几天都没有见她,一直到有一夜,月光在海面泻成了一条银练,我伏在船栏上忽然有一个滑稽的想法,疑心这个阿剌伯的巫女或许就是阿剌伯海的女神。那末她不踏着阳光所铺的金毡,也当踏那月光所铺的银毡来了。


          6楼2014-06-29 2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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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又碰见你。”原来她在我后面,这巫女,要不是她声音,我几乎不认识了,他今天穿着一件白色的衣服,边缘着灰红的丝饰,或者这是阿刺伯装束,头上披着同样的纱,风吹得极有风致,我从月光看过去,极其清楚,她眼睛像二颗宝石,睫毛像宝石的光芒,鼻子有锋棱,但并不粗大,眉毛的清秀掩去她上次谈话留我的世故,齿白得发光,那神秘的笑容是充满了机智,这不过三十岁的妇女,怎么上次我在黑夜中就被她骗弄成四十五十岁呢!
              “这样的深夜,一个人在栏边,吟诗吗?”
              “你看,月光在海上铺成一条银路,我想如果真有阿剌伯海的女神,应当会踏着这条路来的。”
              “把她未决定的问题来问你聪敏的孩子吗?”
              “怎么,自然是来问你。小……”我奇怪怎么上次我会叫她老婆婆,今天我可想叫她小姐了。
              “假如你不怀疑,让我告诉你一个故事。这是的的确确我身受的故事,我怀疑我自己到现在,我不相信我那次的经验,但是这个经验是确实的,当时的日记还在我枕下,一点不能否认,也决不是梦。”
              “你的经验在我终是有兴趣的。”
              “这不是科学,也不是艺术,也不是神话,这只是一个奇遇。”
              “奇遇!”
              “是的。大概二十年以前吧,那时候我还年青,就从西方由这条航路上到东方去。记得是一个非常好的清晨,也好像是这样的甲板上,因为海风把我头发吹乱了,我用镜子在照,刚想用小梳时,忽然在镜子中看到一个人影,我自然转过身子来。她是一个少女,我说不出她的美,这美我想你也是想像不出的,一种沉静而活泼的动作,流云一样的风度,到我的身边来;她问我:
              “‘你也是阿剌伯人吗?’这种突然观察的问句,使我有一点惊愕,我说:
              “‘难道你也是阿剌伯人吗?’我想阿刺伯人决没有这样美。她说:
              “‘我现在是这阿剌伯海的渔神。’
              “‘海神?’我笑了,你想当时我也并不相信神怪事情的。
              “‘是的,海神。但是我不知道我怎么可以做神,也不知是谁的主权可以叫我做神,不知道是哪一个宗教所崇奉的上帝。’
              “‘这是笑话,你神都不晓得,我怎么晓得。’
              “‘这正是人的问题,人应当晓得这些问题的。至于神别的我不晓得,以我来说,我不过可以在这阿刺伯海区内自由罢了,我只要一想,就可到海底,可到天空,可在水面上走,不会冷,不会热,不会饿。但是出了海洋及水天范围外,我就没有这个自由,我的意志就不发效力。我只可以在这范围自由。’
              “‘那么,所有兴风作浪都是你管的。’
              “‘不,不,这不是自然律么?我只是自己可以自由自在,不受一切物质的束缚,瞬息可以走遍这海天吧了。风不阻我,雨不湿我,冰雪不冻我,如此而已。’
              “‘真的吗?不过这个就算是神么?难道不是鬼。’
              “‘鬼。’她笑:‘我见过,在海的底里,有时有我一样的能力,但一切不能随自己的意志。他们想在空中飞,偏沉到了海底去;有时想到海底去,偏偏浮到了水面:有时想看看船只,偏偏只看见月亮;有时望望月亮,又只见到了山。我初来的时候向鬼,鬼告诉我我就是神。’


            7楼2014-06-29 2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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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你怎么做神的呢?’
                “‘我本来是人,想知道那一个是真帝,所以特地飘到海外坊问,没有结果,苦闷发慌,就跳在这里自杀。一跳下来就变成神了,你说奇怪不?所以我一定要知道到底谁是上帝,是谁有这个叫我做神的权力。’
                “‘你做了神,这样自由自在,不冻不饿,问这些事情作什么?’
                “‘这在我做人时是一件苦闷的事情,现在只是娱乐的事情了。我现在一天不用忧愁,不受物质限制,随便看见好玩的人,谈话这件事,不也是很有趣吗?’
                “‘但是我是一个凡人,我知道什么呢?’我眩惑了。
                “她拍拍我肩头笑了,笑得极其愉快而天真,于是她说:
                “‘那么再会吧,我看你还没有睡醒。’
                她陪着阳光所铺的金色之路,飞一般的去了。一瞬间就看不见,但是这奇美的印象则永生永世使我忘不掉。我当时切切实实的记下,的确不是梦,——我也怕这会是梦。一直到现在,三年四年五年六年的过去,我年年来来往往在这条路上走,一半的目的全是为她,我只想再见她一次,我永远有这个欲望,但是我没有再见过她,我想,我生平什么都没有缺憾,唯一感到缺憾的就是这个。”
                她是巫女,一个老练的巫女。我是意识着她的善说谎的本领的,但是这谎语则是艺术的。平常的谎语要说得像真,越像真越有人爱信,艺术的谎语要说得越假越好,越虚空才越有人爱信;平常的谎语,容易使愚人相信,艺术的谎语则反而容易使聪明人接受的。希腊的神话不是很可爱吗?在许多与其相仿的环境中,比如深谷中听到了ECho,森林里见到碎月,我就会想到神的出现的。安徒生的童话,莎士比亚的剧,都有神话,但是我们都肯当真的来听它。因为这份艺术这时已涂去我的理智,吸住我的精神,于是我不知不觉的再不能在心里有怀疑的余地了。于是带着三分假意三分真情地说:
                “我想她会来的,她会来会你的。但是不要忘记,会见时请你告诉她,假如我还能时常经过阿刺伯海,我希望我能够会见她一次,一次够了。”
                大家都静寂了,默默地望着天,望着月,好像不约而同是在期待阿刺伯海的神降临似的,夜就这样消失了。
                这使我更感到了这巫女的趣味,第二夜,月儿仍圆,我一个人在甲板上散步,我想这巫女会下来的,假如她真的是诚意想会到那阿刺伯海的女神的话;银毡不是仍旧铺着海上吗?
                可是月儿亮上去,海上的银光短起来,我还是一个人在藤椅上躺着,大概是我吸一支烟的时间吧,我听到身后有一点微响,或者是我神经作怪,终之我回头过去时,看见一个人在那边船栏立着,我想一定是那个巫女,我就说:
                “喂,阿剌伯海神来了么?”
                谁知回头来的不是她。是一个一直没有见过的少女,自闪光的眼睛下都蒙着黑纱。我那到反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可是她愕然问:
                “阿刺伯海神?”也是中国话,我有点惊奇,于是我说:
                “对不住,小姐,我认错人了。”
                “阿刺伯海有神么?”她走近来问我,我觉得她这样的身材不过十七岁。美得有点希奇,我想难道阿剌伯女子都是美的么?
                “是的,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据说她因为在宗教上彷徨,于是跳海自杀,就做了神了。”


              8楼2014-06-29 2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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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教上彷徨?我也正在彷徨呢。先生,那么这海神后来到底是相信什么宗教?”
                  这样的问法,竟然使我感到这是一个刺探的技术之运用,我想,她难道就是阿刺伯的海神么?于是我说:
                  “到底还不相信什么宗教的神,可是自己到已经成神了。”
                  “那么你以为什么宗教是上帝所手授的呢?”她的动作,我注意着,是神圣的圆整的吸人的韵律,这问句是反证了我头一个思想的真实,这种刺探技术运用之进展,似乎是她自己一句一句的在承认她就是阿剌伯海的海神了。
                  “你是阿刺伯人吗?阿刺伯人都是相信回教的。那么有什么怀疑呢?”
                  “你也是人,那么你也相信回教了。”
                  “我是中国人,中国人的宗教是有三个阶段的。”
                  “宗教有三个阶段?”
                  “是的,中国人,孩子时代父母是宗教,青年时代爱人是宗教,老年时代子孙是宗教。”
                  “这怎么可以说是宗教?”她笑了,眼睛飞耀着灵光。
                  “为什么不是?宗教是爱,是信仰,是牺牲,中国人的爱是这样的,信仰是这样的,牺牲也是这样的。”
                  “女子也是这样么?”
                  “自然,女孩子在中国颈上挂着父母赠的项圈;长大了,像你这样大的时候,项圈取消了,手指上就套上爱人的指环;老了,臂上就戴起儿子送来的手镯。”
                  “但是我也戴着指环,”她把手伸出来,光一样波动,似乎把我所有的意志都动摇了。她说“不过这是我母亲送我的。”
                  “……”我正在注意她的面幕。但那前额,那眉毛,那眼睛,是启示我这付整个面孔的美是无限的,是无穷的,是神的,但是蒙着面幕!
                  “那么你不也戴着指环么?”
                  “啊,那我想只是同你头上戴着纱一样的是好玩吧了。”
                  “好玩?”她似乎想看,我于是脱给她看了。
                  “这是中国的出品么?”
                  “自然。”
                  “啊,可不是好玩极了。”她好像极其爱好似的说。
                  “这可并不是有什么价值的。说真话,这指环是多年前在北平宵市的旧货摊上用一圆钱买来的,不过是一点小趣味,没有什么价值的。”
                  “啊,可不是好玩极了。”
                  “小姐,那末假如你以为好玩,就收起来好了。”
                  “送我么?这算是什么道理呢?”
                  “没有什么道理,这只是同一杯水一枝烟一样,说不上有什么道理。西洋人太认真。人与人间,朋友与朋友间,一个辩士要算得清清楚楚,进一枝烟,请一杯咖啡都看作像一件事情似的,这在我们中国人看来是最难过的——是一种约束,是一种规律,是一种不自由。”
                  “那么你不喜欢西洋人了。”
                  “或者是的,我现在感到西洋人是均衡的,其美,其聪敏也互相差不多,东方人则是特出的,聪敏的特出群外,愚笨的跟随不着。中国的学校,同班的程度极为不齐,我想这也是一个道理。中国人性情像海像山,西洋人性情像一张白纸,但是我不知道阿剌伯人是怎么样。”
                  “阿剌伯人性情是有中国人与西洋人之强处的。”
                  “我相信你是对的。”我笑了,她也笑了。
                  “那么你愿意把戒指戴在我手上么?”她把拿着戒指的手交我,我可有点发抖了。
                  从这一握起,我有点迷惚,我们的手没有放过。她一点不动,我也默默的忘了自己的存在,海的波动,月光的泛滥,以及世界的一切。
                  一阵风才把我们打醒,她惊觉似的说:
                  “怎么……啊啊。”她带着惊惶的笑。“晚了,我去了。”
                  “那末,……那末,明天晚上也让我在这里等你可好?”我问。
                  “那末现在我去了,不过你不要看我,看着海的那边。”她说。
                  “为什么?”
                  “对我忠实,照我做,不一定要有理由。”我服从着,望着海的尽头想:
                  “难道真的遇到了海神了么?”
                  第二夜,我们谈到月落。第三夜,我们谈到天白。以后的生活,大家都反常了,把白天用作睡觉,把夜间用作会叙,风大时我们躲在太平船的旁边,小屋的背阴,坐在地上,靠在墙脚,我们有时就默默的望着天边,手握着手,背靠着背,肩并着肩,日子悄悄的过去了。


                9楼2014-06-29 2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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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艺术的创造,是一个战士;我想所有的艺术家应该记载她的,以这故事配这指环上精美的雕刻,更显得这个雕刻的美丽,也更显得这指环的价值了。”我一面鉴赏着指环,一面说。
                    “假如你喜欢它,我可以送你。”她说着就把指环脱下来,接着就套在我的手指上了。
                    “你送我?”我有点受宠若惊起来。
                    “你看。”她伸出左手,无名指上是我那只蹩脚的中国戒指:“你看中国的艺术与我国的艺术沟通了。”
                    “这那能算中国的艺术,我行李中有好的中国名画,明天我送你一幅。”
                    “我要这个就够了。但是你给我看看,我是欢喜的。”
                    那天以后的第三天,当我们同立在甲板上的时候,风带着浪花飞进来,打湿了我的面部与胸襟,打湿了她整个的面幕。我说:
                    “假如这面幕也是有这样宗教的意味。”我指在我指上的她送我的指环。“那末你有胆子把它揭去么?你看,已经湿得这样了。”对于面幕的揭除,为怕有宗教的禁忌,我是久久没有提起了。现在我想起前夜有趣的故事,所以无心的重提起来。
                    “那末你有胆子揭去它么?”
                    “我?”我笑了,于是我轻轻地从她耳后脱下她的面幕。大家都是立着,面对面,眼对眼,忽然我看她眼睛发出锐利的光芒,磁针一般的不瞬不转地注视着我。我不过一块铁,我的确是被动的,我眼睛还没有到那面幕所启示的面孔,就已经同她贴近了,手在她身后,眼在她眼上,嘴在她嘴上,十分钟以后,我们才方觉悟过来,我忘了我手上她的面幕,一阵风,那黑色的面幕已经飞到海里了。
                    “啊哟!”她失色了。
                    “怎么?”
                    “这是一件重大的事情。你怎么让它吹去的?”她伏在船栏上寻无限黑海中的一叶黑纱。
                    “……”我傻了,我不知怎么安慰她?
                    “……”她眼睛发着奇光,凝望着茫茫的黑夜,凝望着这茫茫的黑海,在探寻这微小的一片黑纱。
                    “为什么呢,嗳?事情的重大有超过你给我的戒指上故事的程度吗?”
                    “不。”她头回过来:“这是我的错,不是你的。我怕我们间不是可以有这样的关系。好,我要去了,请你先下去。”
                    “为什么呢?”
                    “我怕,我怕。”
                    “我可以安慰你吗?”
                    “不,你去。”
                    “我不能。”
                    “你去就是安慰我。”
                    “那么明夜……?”
                    “好的,再会了,你快去。”
                    我下来,心痛,头晕,不能入睡。我看看指环,我想我那时的心境正是那故事中的风俗杀了爱人而自己仍活在世上,负着那可怕可怜悲惨的心,像等那渺茫空虚的永生一样。
                    这一日一夜不知道怎样打发过去的。
                    好容易等到夜,我跳着心,看看别人散尽了,看看月儿上来了,我的心像是碎,像是要从我嘴里跳出来,又像是一只中了箭的鹿在我胸中发狂,我终于呕吐了。我吐尽了胃里东西以后,才回过头来。那时她正立在后面。可是等我定睛看时,啊,在我面前的竟不是她,而是那位我早已忘去的巫女。
                    “……”我不知不觉的吃一惊,啊!她的确是四十岁的模样。
                    “是我。”这“我”字的声音有点怪,还带着一种尖酸的笑。
                    “……!”我没有说什么,我用手帕揩我呕吐过的嘴。
                    “好久不见了。”她说。
                    “是的。”我还在揩嘴。
                    “不舒服吗?”
                    “是的,今天吃得不好,会有点晕船,刚刚我呕吐了。”我把我手帕纳到袋里的。
                    “啊,那末阿刺伯海的女神有等到没有?”
                    “你说?”我镇静起来了。但我想,可是梦?一切的故事是不是都是这巫女所播弄的魔术?
                    “我,我永远是失败的,我想海神或者也是跟青年人走的,我是老了。”她似乎知道我这些天的一切。
                    “我想不,海神是属于你的。属于我的,不过是你魔术的幻觉,艺术的空想而已。” 我这时的确相信所有一切都是她在寻我开心,或者说她在玩弄我;所有天天会面的“海神”或者就都是她魔指的点划。我在许多传说的故事中,读到过这种把人催眠到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我想这次遇到的就是这个玩意。
                    “你似乎也知道了你所碰见的是假海神”。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面上的表情有点美,这美有几分是属于我的“海神”的,使我想到,这几天中的故事或者不是她魔指的摆弄,而是她一个肉体的化装与变幻。我不想示弱,勉强自壮地说:
                    “我不过是在探听你魔术的能力与权威。”


                  11楼2014-06-29 2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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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我告诉你,你接触的并不是我魔术的幻物,而是一个假海神。”
                      “是的,但是我愿意,我愿意追求一切艺术上的空想,因为它的美是真实的。”
                      “很可惜,你获到的刚刚与你期望相反。你知道,你所碰见的偏偏不是创作,不是空想,而是一个实物,而其美则反而是虚伪的。”
                      “假如你的话是真的,那么,也不过说我将一个实物上虚假的美误当作创作上真实的美吧了。那么这些问题有什么关系呢?把实物上虚假的美当创作上真实的美是宗教的根据,是恋爱的根据,也是世间上最伟大的母爱的根据。要是人不能将实物虚伪的美当作创作上真实的美,谁肯至诚至意去扶育无灵而龌龊的婴孩,谁肯捐巨款造雄大的庙宇与教堂去供奉一个偶像的神,……这是人类的愚蠢,也是人类的聪敏,没有这一点,人类的文化不会进步到现在!”
                      “……”她发出阴森森的冷笑。这一阵冷笑,这嘴角发硬的笑纹,是藏着多少神秘的世故,五十岁是不差的,五十岁而模样年青的人不是很多的么!何况她是一个巫女。我说:
                      “请你不要这样,无论我所见的海神是神,或者是凡人;是真,或者是假;是你的魔术,或者甚至是你的化身;在我都没有关系。是神不用说,是凡人我也觉得她有神性;是真不用说,是假我也觉得她有真的美;是你的魔术不用说,是你的化身,我永远希望你有这样的化身。有人在世上求真实的梦,我是在梦中求真实的人生的,我觉得世界上应该有这样不同的两种人。”
                      “这些都是空话。到底你是不是真爱她?假如她仅是一个平庸的凡人。”
                      “假如是凡人,我相信她也有些不可及的神性。”
                      “你错了,我的孩子。爱情是盲目的,她,实在同你说,她只有一个随时可老的肉体,包着一颗极其粗糙的灵魂。”
                      “这算什么?你算是来侮辱她,还是侮辱我?假如她是你的化身或者是你的魔术,那么你随时可以收回你的幻物,而让我幻灭与失恋;假如她不属于你的,无论是神或者是凡人,这是我的私事,请你不要管就是了。”
                      “她不是我魔术与化身,她是客观存在的凡人。但这凡人是属于我的。我不能抛掉,也不能收回,这是我的苦!”她说时,锋利的话气消尽了,眉梢与目光显出感伤而衰颓,她的确是衰老了,这时候我深深的感到。她接着说:“好的,你们去,你们去结婚,到目的地就去结婚吧,我永远不愿见你们!”
                      当一个笑我讽刺我的敌人衰颓时,正如在决断时或冲锋时击倒我的敌人一样,对方的神情使我的心软散了!我说:
                      “实在说,老婆婆,我一点不懂,到底怎么回事?请你告诉我一切吧!”
                      “她是我的女儿,是我唯一的女儿,是我想将所有的衣钵传她的女儿。我教育她,携带她,她已经成熟了,她有我一般的技能,而甚至还有我以上的聪敏,我是希望她承继我的衣钵,这次出来就是想叫她代替我的位子的,我是老了,我只想到东方隐居去。谁知道她灵魂还这样粗糙!结婚,我是经验过的,哼,她不相信我,好,现在你们去结婚吧。我不怪你,我只怪她灵魂的粗糙。现在好,你们去,结婚去,养孩子去,去!去!”她说到末了,感情冲动到极点,于是哭了。
                      “结婚,这是不会的;我可以不见她,永远不再见她。你老了,只有一个女儿,她是你的宗教,我知道老年人的心的。她将永远属于你,她是你的。”
                      “不,不,她的心已经被你引诱了,她的心如果一定不许她属于你,不久也是属于别个男子的,她决不会属于我,这个粗糙的灵魂。”
                      “你不要这样看轻你的女儿,她是有无比的力量与聪敏,她会爱你,照你的理想努力的。”
                      “这是一句安慰的空话。每个女孩子都是一样,她也是一样的!现在,我知道,为大家的幸福,只有一条路,你们结婚去好了。”
                      这一刹那,我忽然想起我是有我的故国我的家的,我是有我的妻,与我的孩子的,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呢,我把这世界忘了这么久?我说;
                      “老婆婆,结婚是不可能的,我现在记起我似乎在中国已经有了妻,而且有三个孩子了。”
                      “你结过婚。真的?那末你有什么资格揭她的面幕?”她凶厉得厉害。我怕,我像是六七岁时做错了事低着头立在母亲的面前。
                      “面幕……?”我嗫嚅着说。
                      “是的,你还装不知道,这是阿刺伯处女纯洁的象征。现在你自己说,你说怎么办?”她眼中有红丝,我不敢正眼看她,她似乎有三分疯了。
                      “怎么办?那么怎么办呢?什么都可以,听凭你,听凭她,听凭阿刺伯任何的风俗处置就是了。”
                      大概大家沉默有十分钟的工夫,她才换过气来,平和地说:
                      “这不是爱,这是罪恶。你等着,我去叫她下来。”说完,她要上去了。


                    12楼2014-06-29 2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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