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默)万木春
默苍离逝后,其所遗布局之庞大、牵涉局势之深广、前瞻眼光之长远,迥非庸人可想。
只是,再复杂的计划、再完备的预设,终有走到结局的一步。
处理完默苍离所遗留的人、事之后,冥医与俏如来回到曾经琉璃树的结界所在地。
故景依旧,枝叶茂密。一如数年前重伤未愈、步履踉跄的年轻僧人,为家、为国忧思重重之际,不经意间踏入的深林;亦如数十年前,偶然结识了青年钜子的医界新秀,满腹狐疑地随之踏入的深林。
那时这里有著人为设下的结界,将一树血色掩於迷雾氤氲;此时却不过久未经人烟的瓦房三两间,平凡无奇地坐落林中,瓦缝里草长花开,泥墙下苔厚菌生。
尚未及感慨,俏如来顺著冥医的目光,只见早已碎裂的琉璃树根基上,幼嫩而倔强地抽出一枝新芽,细小却坚韧的嫩枝在风中轻晃,莹红映日,仿佛向天地宣告新生。
一番匆匆祭奠,俏如来旋即离去。天下自无长久的和平,暗流涌动之前未雨绸缪,尚有无边的前路待他再开新局。他甚至没来得及帮著冥医修缮屋子。
好在这类整修之事,冥医甚是手熟。只是此番数年荒废,却无结界隔离,少不得来避风雨的鸟兽痕迹,清理起来略微麻烦些;历经伤病,身体底子虽是壮健,毕竟积疾未复,冥医直起身,敲敲后腰,到底不如前啦……
望著再次於自己手下焕然一新的屋舍,冥医坐在井台上灌了几口凉水。夕阳微风,天气不错,清洗下满头满身的汗污,不妨去重新开业的梅香坞喝个小酒、好好看一场表演、抚慰一下疲累的身心。
日子还是同以前的那些年无甚区别。冥医一刹恍然,却到底是少了点什麼——屋前那棵看惯的大树没了。他转头看向那枝细嫩的新芽。有什麼关系呢?再过几年、十几年、几十年,树壮枝繁,便复见旧时景。
魔祸过去后,原本避难在黑水城的村民们纷纷回到各自村落旧址,在断墙残垣上重建起家园。这几日,由入林打柴的樵夫带出消息,很快传遍了附近村落,林中那位『叫冥医的名医』,也已回来了。
村民们有在当年已与冥医混熟的,也有仅是慕名的,或去看诊,或单为拜望,还有些村医遇疑病不解前往请益,不再为结界隔绝的琉璃树,倒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忙忙碌碌的冥医,依旧脾气古怪、收费不菲,也依旧尽心负责、医患如亲。他隔一段时间就会外出巡诊一旬,为普及失血症的疗法,也为更多疑难杂症的研究。日月荏苒,他的巡诊间隔越来越长,后来便只得由徒儿们代劳。
冥医收了很多徒儿,有些是前来短期进修的同行,有些则是拜入门下的传人。当琉璃树长到一人多高时,周围的瓦房已是多了好几间,甚至加盖了收容重症患者的病房。
俏如来偶然会来探望,却是数年方得一顾。经过愈多的江湖尘浪,他并未变得冷硬,反是愈加圆融温和,尽管那表象下也是早已在种种牺牲权衡之中彻透『一视同仁』的沉沉内心。
每回来到,就可见树又高了几许,枝又多了几条,树下更热闹了几分。常来的病患显已司空见惯,第一次见到的人却总不免对这特异的红色琉璃树啧啧惊叹一番,传入俏如来耳中,再再勾起初到此地的回忆。
若是时间充裕,他会给冥医的徒儿们打打下手,听他们谈论医学研究上新的突破,或是看诊和生活中的轶事,再围坐一团品尝冥医亲手烹调的家常菜肴,与这位风趣的师父、前辈没大没小地说笑几句。
直到最后,他也是同冥医的徒儿们一起,将溘然长逝的医界泰斗安葬。新冢却是旧穴;棺三寸,足以朽双体;衣衾三领,足以并覆白骨新丧。墓侧琉璃树,高已丈余,枝桠嶙峋,隐隐复具昔年之姿。
俏如来再次来到琉璃树下,又是十数年之后了。应是不愿搅扰先人长眠之地,仍与冥医在世时同样热闹的医馆,稍稍搬离了琉璃树一小段距离。
「徒儿,拜见师尊和冥医前辈。」
在冢前双膝跪地,当年清亮的嗓音变作低哑沧桑。俏如来简短又清晰地,描述著那名终於通过他所设下的重重考验而被正式收为传人的青年。他将为那名青年铸智、铸计,然后铸心,好予重任交付传承。
语毕,俏如来仍是阖著眼,放任自己一瞬陷入怀念与追思。轻风拂动他额前颊侧多年未变的白发,传递来唧唧啾啾的清脆鸟鸣。
俏如来抬收,看向鸣声来源。许是因不再担负珠串的沉重,琉璃树比之多年前,长得更高、更大、更粗壮,树冠的枝条也更多。在阳光下折射出璀璨剔透的莹红交错之间,有一蓝一绿两只小小的鸟儿,紧紧蹭在一起晒著蓬松的细毛,舒适又惬意地细细呢喃。
俏如来不禁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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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木春』见唐代刘禹锡所作《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 『棺三寸,足以朽体;衣衾三领,足以覆恶。』是《墨子·节葬》中推崇的薄葬之法。
2014-07-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