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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诺德十四岁了。
乔特已经离家出走,今年是他落榜的第二年,他知道自己永远考不上东大,所以不再考了,他离开了那个家,到外地去工作,准备上一般的县内大学,他记得自己离开那一个夜半,熟睡中的阿诺德像是察觉到了什麼,醒了,他从楼上跑下来,紧紧地抱住他的双腿,乔特想一脚把他踢开,却又怎麼都觉得不忍心,他明明很恨他的天才弟弟,但在看到阿诺德的眼泪时,他觉得心都软下来了。
阿诺德似乎很希望他不要走,但是他最后还是什麼都没说。
乔特摸摸他的头,答应只要办了手机,马上就给他打电话,阿诺德这才含著泪水点点头,松开了他的裤管,看著阿诺德那满脸泪水抽泣的模样,乔特很想狠狠嘲笑他,又很想弯身亲吻他。
今年十九岁的他很快在京都找到了一份夜班的打工,乔特在烧烤店当服务生,夜晚辛勤工作,白天念书准备考试,他办了手机,但是只给阿诺德发过简讯,他的弟弟也没打电话来,但乔特也不需要他的关心,他很快就交上了朋友,从烧烤店老板、店里的同事到常客和房东阿姨,全都和笑容满面的十九岁金发青年关系紧密,一天店里的常客询问他有没有找到其他正职工作,乔特笑著说还在准备重考大学,於是常客笑了一笑,递给乔特一张名片,他是家有名企业的主管。
「如果你打算找工作,就来找我。」那客人亲切地说,「你很适合跑业务,乔特。」
就这样一句话,改变了乔特的人生方向。
在此之前,他一直朝念工程相关科系而努力著,因为父母是如此期望,因为阿诺德是如此期待,但想到自己现在离家出走的处境,乔特察觉自己根本不需要依著谁的期望去走,那天晚上他回收了所有工程领域的书籍,改读商管相关科系,於是第三年,他考上了京都大学。
同一年,十五岁的阿诺德拿到了博士学位。
他趁著夜半离开了那个家,用存下来的零用钱买了车票,从东京一路搭夜车到京都来,虽然攻读博士的期间,他曾出国到许多地方发表论文,但那都是在父母的陪同之下,自己一个人出远门,这还是头一次,他下了车的时候已经清晨,阿诺德独自一人背著背包在大街上游荡,然后他赫然撞见了,那个骑著脚踏车在清晨的路上送报纸的金发人影。
「哥哥!」
阿诺德大吼出声。
那也是第一次,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能那麼大,那骑脚踏车的青年却快速掠过了他的身旁,阿诺德回过头,然后听见了紧急刹车的尖锐声响,送报生脱下了帽子,震惊地看著他。
「阿诺德?」他吃惊地问,「你怎麼在这?爸妈呢?」
阿诺德紧咬著下唇不说话,他朝那青年跑了过去,拉著他的衣角,那金发青年无奈地微笑起来,他思索了好一会儿,然后伸手摸了摸阿诺德的头。
「要跟哥哥去送报纸吗?」
他问,那银发少年抬起头来,大力点了点头。
於是他坐上了脚踏车的后座。
脚踏车轻快地溜过了大街小巷,乔特交给他报纸让他扔出去,每当阿诺德扔得准,乔特就拍手叫好,渐渐地,阿诺德的脸上也有了微笑,他知道,他只有与乔特在一起时才是开心的,只有乔特会笑著跟他说话,也只有他的微笑之中没有父母那种讨好的殷勤,在没有正常校园和家庭生活,也没有朋友的青春之中,只有他这个最为平凡的哥哥,能带给他知识以外的光亮与温暖。
乔特带著阿诺德到学校去。
身为工程博士的男孩显然对经济学一窍不通,但他果然还是当年的天才,不用多少时间就摸透了原理,同班同学对年仅十五岁就进入大学殿堂的少年感到相当有兴趣,幸运的是阿诺德并没有把他东京大学的博士学位搬出来,否则这对这些大学一年级的新鲜人来说这会是个相当的打击。
课堂结束后,乔特拿著课本上前询问教授有疑问的部分,阿诺德就乖乖待在旁边等待,他不吵、不闹、不说话,长得一张漂亮清秀的脸蛋,几个同学拿手机偷拍他,阿诺德查觉到了,就躲到乔特身后去,拉著乔特的衣角,顺便凑过去听哥哥在问什麼。
「那麼,也就是说这边的部分才是消费者剩余吗?」
「不、是这个小小的部分。」年迈的教授不厌其烦地再讲解一遍,「如我所说,这里的一大部分都分给了生产者剩余,消费者剩余只剩下这麼一点,你再重新画一次图。」
「唔……」乔特苦恼地搔了搔头,重新低下头画了一次供需图,画好的供给线与需求线,价格下限那一条水平线却迟迟没有下笔,阿诺德伸出手,轻轻在乔特的图上比出一条线。
「是这里,哥哥。」他睁著漂亮的冰蓝色眼睛说著,乔特愣愣地看向他,教授也愣住了,那少年淡淡地看向乔特,继续说下去,「跟价格上限理论相反,价格下限要设在均衡价格以上才有效。」
此话一出,还待在教室的同学全都吃惊地看向了那十五岁的少年。
「这块三角形是过剩,按照消费者剩余的定义,需求线以下,均衡价格以上的是消费者剩余,所以你看。」他轻轻拿过少年手中的笔,大概画了一个图形,「这是原本的消费者剩余……而这个,是在设立价格下限以后的消费者剩余,下面这个长方形转给了生产者剩余……然后,这边这一块……是两边同时产生的无谓损失,所以结论是设立价格下限干预市场均衡没有效率……这样懂了吗?」
「你、你只听了一节课就懂这个?」教授不敢置信地推了推眼镜,震惊地说,「小朋友,你……你是不是自己自修过?你对商学这麼有兴趣吗?」
「这和数学一样,靠的是简单的逻辑思考。」阿诺德淡淡地说著,回头,「对吧?哥……」
少年的话在下一刻打住。
乔特的脸色是苍白的。
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麼,他想起乔特花了三年时间才考上京都大学,花了一年时间才摆脱家人对他造成的阴影,他知道乔特讨厌他的天才,知道乔特讨厌他卖弄所有知识和逻辑理论,少年愣愣地看著那金发青年快速收拾好包包,转身跑出了教室,他想追出去,却觉得双脚使不上力。
——他可能被乔特讨厌了。
光想到这件事情的可能性,就让他身体瘫软得无法迈出步伐。
「你是乔特同学的弟弟吗?」教授关心地问,「你有时间吗?要不要和我去喝杯茶?」
阿诺德望向那慈眉善目的老人,咬紧了下唇,委屈地点了点头。
老人的名字是提莫提欧。
他是个优雅的绅士,在英国拿到了他的学位,当他听说阿诺德十五岁就已经是东京大学的工程博士时,他露出了相当惊讶的神情,然后他提起了乔特。
「他是个稍微有点笨拙,却相当努力的好孩子。」老人欣慰地说著,又喝了口茶,「不需要有人去催促他,他有他自己的步调,而且他自然而然就会抓住人心,让人不禁想要多看他几眼。」
阿诺德点点头,望著杯子里的果汁,没有说话。
「有你这样的天才弟弟,他其实是挺可怜的,如果我也有这样的弟弟,父母的关爱又被抢走的话,我一定忌妒得都要死掉了。」老人和善地笑了几声,「但是你看看乔特,他是个很好的哥哥吧?」
少年咬著吸管,点头。
老人微笑著望著他,又低头啜了口茶。
「回去后要和哥哥好好沟通喔。」
阿诺德点了点头,焦虑将口中的吸管咬成变形。
乔特回到那个教室门外等他。
直到跑走了他才察觉这里是京都,阿诺德人生地不熟的,很有可能会迷路,那十五岁的少年在教授的陪伴下回到教室门口,乔特频频向教授道歉,而那老人只笑著挥了挥手表示不介意,乔特低下头来看著阿诺德,阿诺德仰起头来看著他,直到这一刻,乔特才好好地凝视了他,阿诺德比一年前要看起来高了一点,原来圆圆的杏眼也不那麼圆了,比起当年的可爱,更多了几分成熟的迷人,他还是像个女孩子般瘦小,他是一直以来都在父母保护下生长的,温室里一朵漂亮的花。
「你……」乔特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凶狠,「不要再跟我来大学了喔……」
阿诺德低下头,模样似是有点委屈,这让乔特感到几分后悔。
「那样,哥哥就会原谅我了吗?」
他轻声说著,於是乔特完全心软了,他微笑起来,摸摸阿诺德的头。
「我没有生你的气,小傻瓜。」他坦承道,「只是对我自己很懊恼而已。」
阿诺德抬起头,微笑起来。
而他的笑容是那样的美,乔特苦笑著,心想,自己或许真无法讨厌这个小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