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音乐是抽象的,不像绘画描摹现实的景物,不像文学诉说生活的情节,音乐和现实没有明确的对应。 因而听音乐的经验,比起看画、读文学,都更主观,也就是说,同样的音乐在不同人心中会有更多不同的感受。 换个方向看,听音乐的方式也就更个人、更多样,音乐里没有那么明确的指示,要你听到什么、要有什么样的联想感受。一段这个人听来哀伤的音乐,另一个人很可能觉得可以安稳放松,感觉这样或那样,不是音乐本身决定的,而是高度依赖听音乐的人用什么态度、用什么方式听音乐。 音乐对接收者,有着较高的要求,你得自己去听出里面的意义。正因为如此,所以很多人觉得和音乐间有距离,不知道音乐要表达什么,他们就说:“这音乐我听不懂”、“这音乐怎么那么难”。 他们希望音乐给他们简单可以接收的意义,不想要自己决定音乐的意义。 二 很多时候我们说“听音乐”,其实讲的是“听歌”。 听歌和听音乐不是同一回事。听歌,歌词是主,配合歌词的旋律与节奏是从,歌词的本质是语言,所以我们可以轻易地从语言中得到意义,然后用歌词提供的意义再来想象音乐。歌词是悲,音乐听来就是悲的;歌词欢乐,音乐听来也就欢乐了。 听歌的经验,常常反而成了听音乐最大的阻碍,愈爱听歌,对于歌词愈有感应的人,愈难真正听到音乐,也愈难听没有歌词来做意义指引的音乐了。 只有摆脱了听歌的习惯反应,我们才有办法听音乐。 三 小时候,我透过乐器,透过自己制造出乐音,接触音乐。 先是小提琴,用弓擦弦,将乐谱上记录的音符还原为音乐。这种关系中,最重要也最麻烦的,是“还原”。反复的辛苦练习为了什么?为了要创造出“对的”声音,如果没有那想象中的“对的”理想,何必折磨练习呢?可是我手中乐器发出的声音,和那“对的”声音中究竟有什么差距,却没那么容易知道。很多时候,我自己听来觉得不对劲,却说不上来到底怎样不对劲;还有很多时候,就算我自己听来觉得像模像样,老师却皱着眉头无法接受。 后来换成吉他。虽然都是乐器,小提琴和吉他制造的音乐经验,大不相同。小提琴的声音主体是旋律,吉他却是和弦。拉小提琴,最重要的是将谱上每个音符、每个记号表现出来,弹吉他最重要的却是依照既有的歌曲旋律,配上和弦。 抱着吉他,立即的反应就是“对的和弦在哪里?”同样的旋律,可以有很多不同的和弦选择,可以一小节换一次和弦,也可以一拍就换一个和弦。不同和弦就和旋律发生不同关系,更神奇的,前后和弦次序,也必然产生不同的感受效果。 两种乐器共同之处,在于让我养成了习惯思考音乐,音乐和思考总是一并连带出现,不思考就没有“对的”音乐、“对的”和弦与和声进行。 四 年纪再大一点,我转而透过历史听音乐。 还记得最初在西方近代思想史的著作中读到巴赫名字时的惊讶。之前学的,几乎都是以文字记录下来的思想,哲学家、文学家写在各种著作里的思想,从来没有意识到思想也可以用音乐、绘画、建筑等各种形式留下纪录。 当然可以,事实是,思想必定会以音乐、绘画、建筑等形式留下纪录,倒过来也通:音乐、绘画、建筑等形式的作品,必定表现了那个时代的思想,留着那个时代的思想印记。 我重新听过去听的音乐,这次心中抱持着历史的想象,按照时间顺序听下来,一方面怀想着音乐诞生的那个时代,他们的衣着、宫廷环境、宗教信仰、内在与外在的价值标准,另一方面揣摩这种音乐和之前之后其他音乐间的关系,为什么先有这个,接着来了那个,而不是倒过来,也不可能倒过来? 思想史讲究的,是“知人论世”,处于什么样的时代,有什么样的人生经历,因而产生了什么样的思想,这中间应该有其来龙去脉,可以分析的道理的。将音乐放回到人与时代的脉络下,音乐闪耀出了不同的光芒,之前不管音乐家其人其时代情况下,绝对感觉不到的光芒,照映出深刻的人生伏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