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5日 20:01,都柏林城西 技术开发区 公寓区B,晴,气温9度
回到了莱尔家里,我终于能够放下自己大部分的警惕。仅仅在这所公寓里寄居了不到五十个小时,我就已经产生了懒惰的情绪,这放到几年前,还真是不可饶恕的大罪过。但我现在只是觉得安心。
“先别回房间,”莱尔在我后面,关上大门,低声说:“你的手腕得包扎一下。”
“这点小伤就不必替我担心了。我自己来就可以。”
“别拒绝别人对你的好意啊,我可不想在完成一件人类本能的利他行为时每次还都要搬出表示感谢这种假惺惺的话。”他吸了长长的一口气,态度有些不友好地说。“而且,你也不知道我家的药放在哪儿。”他拉开客厅里工具箱的抽屉,拿出一小包愈伤药品。
“伤成这个样子,也能说是小伤?这儿、这儿,啊还有这儿,表皮都翻起来好几条。这是你自己的身体,还这么不在乎。”他一边在我的手腕上指指点点,一边念叨着。“这家伙可是个逃犯,脏手抓出感染发炎可怎么办。”
“没有关系,我不会感染的。想帮忙包扎就别啰嗦了吧。”
“遵命——女王大人——”他油腔滑调地调侃我,撕开密封无菌的包装袋,首先用里面的清洁湿巾清洁伤口,擦掉血迹,接着把凝胶涂抹在皮肤损伤的部位,最后盖上一张遮掩伤口的肤色覆膜。手腕上还残留着火烧般的刺痛和凝胶的微凉,伤口因为充血肿胀而与心脏一起跳动。莱尔弄的很仔细,不近看的话,完全不会发现我手腕的异样。
“你为什么这么害怕警/察?”我还在适应着覆膜的时候,他问。这还是我头一次使用地球的愈伤药品,在托勒密上,我们没有保持美观的必要,就不考虑隐藏伤患处的功能。
“害怕?我可不是反政府分子。”
“那你为什么要冲掉他手里的血?我只能想到,你是不想让警察获取你的血液样本。”
“......”我不说话,等着他继续问下去。莱尔•狄兰迪,你到底还知道多少。
“我没有窥视别人隐私的恶趣味,但是你的谜团也太多了吧,提耶利亚。不过,我不介意收留一个逃犯就是了。”
很好,PLAN-A开始。
“瞒不过你啊。”根据计划,我摆出一个苦涩的表情。
“嗯?”
“普通人很难长时间在宇宙中工作,你应该知道吧。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都会受到损害,即使动用纳米机器人,也很难将宇宙中的人恢复到最自然的健康状态。”
“可是,劳动法规定了工作时间的上限啊。”
“你以为雇主愿意把利润浪费在送员工回地球休假这种事情上吗?而且,技术不断进步的同时,宇宙工种也不断在增加,劳动法中没有收录的灰色工种不在少数。——总之,我地球上发生了一些事,不想回来。所以,我接受了殖民公社的身体改造,这样就能尽量少地回到地球上。他们在我的血液里注入纳米机器人,以便随时确保我的身体状况处于最佳状态。这是非法的,如果被警/察获得了血液样本,殖民公社和我的工作可就保不住了。”
莱尔直直地注视着我,数秒之后才回应:“你在说谎。”
“理由呢?”
“其实,你的逻辑和演技都无可挑剔,只有一点:这些琐碎的想法跟你是毫无关系的。提耶利亚——你身上几乎一点活着的气息都没有,简直像一个中文房间。你看起来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但又有哪里不同于普通人,我看得出来。”
“你想多了,诗人先生......刚才的话确实有不少敷衍的成分,不过任何的理由、借口或是类似的东西都不可能是完全客观的,这一点毫无疑问吧,至少我的回答并不都是假的。所以,你如何对待我给出的答案,我都不会在意。”没错,除了莱尔指出的那一点是完全虚构的之外,其他的部分都勉强还和我的真实经历扯得上关系。
“你让我想起小时候在推理小说里读到侦探说的这样一句话:‘我不是还原了事实,只是给出了一个符合条件的猜想’。——那么你的格斗技呢?每一招都能致人死地,想必你也很清楚。”
“收起你恶俗的想像力,我在你心目中已经完全是一个身世成谜的职业杀手了吗?莱尔•狄兰迪。杀死他对我没有任何好处——不管你现在在想什么,我破例透露的信息已经够多了。谢谢你的包扎。”无论如何,他已经确定我的来路不同寻常,但以他的性格,我基本有把握他不会向警/察举报我——证据的严重缺乏让他的举报还停留在猜想阶段。
总之,事态严峻。
我揽起自己的针织罩衫,大步走回到简易的客房里。
“叩叩。”
“什么事?”
“呃,提耶利亚......我想和你谈谈。”
“......”
“你不想回答的问题就不用回答,拜托了。”
我整理一下头发和表情,为莱尔打开门,一抬头就看到莱尔那张脸,带着点尴尬的苦笑说:“谢谢。”
“你还想说什么?”
“抱歉......刚才是我太心急了,只顾着问问题,没考虑到你的感受。我明白,不管这是不是机密,任何人都有不想说的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是我想多了。真的很对不起。”
“我姑且接受你的道歉。就这样?”我起身准备送客。
“还有,不管怎么说,你救了我,你真的很......厉害。我可能是被你吓到了才乱说话的,哈。”
“你身为一个成年男性,为什么会被斗殴吓到。”
“因为你不管是表情还是动作都在说你想杀了他。”他的表情一下子郑重起来。“他还什么都没做,而你已经准备夺走他的性命了,这种恐惧......我想你不会明白。”
“我能够很好地控制自己的力道不置他死地,而且即使他被联邦政/府抓到,还是一样难逃一死,何况这人还有袭击你的倾向。你未免反应过度了。”
“杀人是这么轻松的事吗!”他压低了声音,用气流冲击喉咙,说。
杀人对我来说原本就很平常,但尽管杀死了“人”,我在主观感受上只是动了动手指而已。“那还真是不好意思,我对死亡几乎感觉不到恐惧。”我不害怕杀死别人,更不害怕自己的死亡。即使经历了失去洛克昂的打击,我也不确定自己在这方面的理解是否和“人类”一致。
“你喜欢我哥吧。”他没头没脑地冒出这样一句。
“你究竟想表达什么?我已经说过了,我和他不是你想的那种恋爱关系。”我看着他蓝绿的眼睛——虹膜的颜色在光照和我的心理作用下格外鲜艳——感到有点畏惧。整个谈话涉及的全部是我陌生的领域,而我却在一探究竟的心理驱使下不断延续着话题,甚至在将它引向我最想知道答案的方向。
“爱也分很多种的,我说的可不是手拉手逛街接吻的那种‘恋爱关系’。小朋友,知道吗,所有人都是被人爱着的,在这世界上都和我哥一样重要。”
莱尔站起来,凝视着坐在床沿的我,眉头紧缩。我困惑地仰头看回去,然后目送他离开我的房间。
原来我想要知道的答案,就是这样简单。——所有人都一样重要,所以,杀死了恐怖分子的洛克昂,才会觉得自己与恐/怖分子没有区别。无论多么崇高的理由,都不能改变“杀人”这个事实。这让我想起一件似乎已经遗忘许久的事:伊奥利亚计划的最终目标是确保人类这一物种的延续,而不是杀死某一个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