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边看着拉姆捧起德国第四尊世界杯——确切说，两德统一后第一座世界杯——一边给爸打电话。我爸说：今天德国运气不太好，不过也没那么糟。
他详细解释了一下：赫迪拉已经受伤了，顶替他的克莱默又受伤；上半场头球顶在门柱上了；你看看这……
我说：可是伊瓜因、梅西和那个谁，帕拉西奥，也射丢机会球了呀。我爸在那边吧唧下嘴，说：那是他们自己的问题！
——那，球迷都是这样的。好事儿都该落自己身上，糟心事是他人的问题……

于是就得说德国本场最佳的三人之二了：博阿滕和施魏因施泰格。
博阿滕简直无所不能，切传球线路遮蔽到位，面对球时一铲一个准，稳准狠。小猪则继续无数次出现在点球点附近——明明刚才还在前面跟马斯切拉诺瞪眼呢。全场比赛，德国中后场不断切割阿根廷给梅西的出球线路，每当梅西接球便多人逼抢，基本是小猪带的头。阿根廷的反击形成时的确吓人，但德国的补救措施也不坏。实际上，阿根廷全场没一脚射正球门，这里面当然也有诺伊尔的原因：梅西们都是瞄了又瞄，生怕角度不刁钻，一推，偏了。
——对若林源三，你是无法从禁区外破门的！
——诺伊尔，足球守门员、橄榄球四分卫、篮球篮板球手的全能小怪物，威慑力也差不多如此了。

《踢球者》给德国队打分，博阿滕1分最佳（表现越好分越低，顺便1996年欧洲杯期间德国队平均表现最高是科普克，1.83分），厄齐尔4.5分。这很奇怪，因为在我看来，厄齐尔明明该是德国表现前三的：到处跑、造机会、穿刺、给球、突破，无数次把死球又盘活，时刻盘旋在整个阿根廷后腰和后卫线之间，来回滋扰，换我是阿根廷人都想拍死他。勤奋也能水滴石穿，我一个朋友刚说了句“德米凯利斯平时打到这会儿也该失误了”，下一秒德米凯利斯有失位，克罗斯机会到了——然后偏了。
于是又僵持，僵持着到了比赛末尾。德国左边路发动——对巴西下半场那一球也是如此——格策出现在前点，起脚。
从小组赛出线后便没丢过球的罗梅罗，当时慢了一步。如果回看录像，在德国起球时，他应该离开门线向格策移动，压缩空间了，但他慢了一步；于是球到时，他只好赌一边：右侧，近门柱。格策的球推向了远门柱。
然后球进了。

进球之后，最有趣的镜头是：勒夫跟教练组所有人拥抱，但三分钟后，他又一脸阴郁，抱着双臂，嘴角撇着，露出招牌的“克林斯曼怎么还不给我打电话”的怨妇脸。那时他离世界冠军还有五分钟。你可以想象他的惴惴不安。
——2006年，德国输给意大利时，我爸说：不可能啊，德国从来不会输加时输点球的。你知道1982年德国加时赛把普拉蒂尼都干掉了吗？
——2010年，德国输给西班牙时，我爸说：不可能啊，德国怎么会被南欧球队弄进头球的？德国的头球可是最好的呀！

我以前写过，我爸爸在爱好上有些分裂，俱乐部层面，他是AC米兰球迷；国家队，他是德国球迷。1990年世界杯，他带着我初识足球。他念叨马特乌斯、克林斯曼、布雷默、布赫瓦尔德、利特巴尔斯基和沃勒尔，也念叨十项全能王布里格尔和鲁梅尼格。他也找得到老德国比赛的录像，然后指指点点：这是贝肯鲍尔，这矮个子后卫是福格茨……

这些人构成了他的万神殿，就像济科、苏格拉底和法尔考之于老巴西球迷，就像巴雷西和多纳多尼永远存在老米兰迷心底。很长时间里，他相信克林斯曼是鲁梅尼格之后，德国最好的前锋。1996年，克林斯曼、科普克、穆勒、萨默尔那一代德国人使尽最后的气力，拿到了最后一个大赛冠军，然后是漫长的低谷。1998-2004，四届大赛里有三届结果不那么美妙，2002年世界杯是个感人的意外，但他也从来不会觉得，克罗泽比克林斯曼伟大——尤其是淘汰赛德国基本靠巴拉克+卡恩的情况下。

人的最初印象有多么牢固呢？就像马拉多纳那一代人永远不承认1997年的罗纳尔多有多么超凡脱俗，而2009年梅西第一次登顶世界时，罗纳尔多球迷也不愿意承认他很伟大一样。2006年后，我爸爸承认巴拉克很棒，承认拉姆“不错”，弗林斯“还行”，博罗夫斯基“太嫩”，克罗泽很努力，但天分不如克林斯曼，狡猾不如沃勒尔，头球不如比尔霍夫；甚至杀气和机会把握，也不如基尔斯滕。
就在本届杯赛前，他还觉得拉姆和小猪是“小将”，还年轻。虽然仔细一想，这也是他们第三届世界杯了。拉姆快31岁了，小猪30岁了。
以前我们说，勒夫这支球队细腻迅速，但不够硬。但这场决赛，阿根廷和德国都够硬了。你当然可以说，克罗斯那两个射门机会，换埃芬博格或者安迪·穆勒还不直接轰进去？但漫长的撑持，其实更需要韧性。加时赛，施魏因施泰格拼到满脸流血，下场，又回来，一回来就站在右后卫位置，跟诺伊尔要球。
他是真的想要这个世界冠军。
然后，德国熬到了格策左脚抽射，加时赛，打进制胜球。
上一次德国夺下大赛冠军？比尔霍夫，1996年，欧洲杯决赛加时，一个左脚抽射。

看到德国人捧起世界杯，我给爸爸打了电话。他的兴奋劲已经过去，翻来覆去念叨：今天运气不算好，不过还没那么糟。
我问他：这届德国队跟1990年比怎么样？他很轻快地回答说：都挺好。
他以前一直这么说，德国是有传承的。你看，没有贝肯鲍尔和福格茨，就没有鲁梅尼格们；1986年世界杯是输了，但那时马特乌斯已经经过锻炼了呀；没有马特乌斯和克林斯曼，就没有穆勒和哈斯勒，没有布雷默就没有齐格，没有克林斯曼他们，那比尔霍夫怎么可能一战成名呢？没有巴拉克，就没有小猪和拉姆他们，没有克林斯曼就没有勒夫……这是一代又一代传下来的呀。

我们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这一事实：德国夺冠了。沃勒尔、克林斯曼、巴拉克、卡恩、哈曼、弗林斯、施耐德们把未完成的一切传了下去，勒夫、拉姆、施魏因施泰格、厄齐尔们完成了。当然，还有克罗泽。就像鲁梅尼格、舒马赫、布里格尔们把未完成的事业，交托给马特乌斯、克林斯曼、布雷默们。我不知道对上一代德国球迷而言这意味着什么，但你得理解这样的不同。1996年萨默尔拿到欧洲杯时，德国人就讨论过“东德球员加入德国队后（他们还是固执地认为德国队=西德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当然，现在很少人注意到巴拉克也出身东德了，只是当日对东德球员的融入问题，一如今日我们谈论波兰和土耳其后裔对德国队的影响一样。到后来，德国队确实和以往不同，但没关系了。对2014年看球的德国球迷而言，这是新的万神殿。他们当然不完美，但他们是冠军了。我爸爸他们的1990，我这里的2014。

最后：
一个在巴塞罗那征服世界球迷、世界杯进四球带领球队进决赛、败北、郁郁领到金球奖、离世界杯和无可争议的球王，终于还差了一步的男子。
这是2014年梅西的境遇，以及，1998年的罗纳尔多。
命运这东西，就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