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屠苏冷然：“终于现身了？”
他开始奔跑，掀起疾风擦过乐无异脸畔，如星驰电掣。
“替别人死，值得吗？”那声音笑起来，带着刻毒的讥诮，如雷在虚空里隆隆滚过，“年轻人你可否想过，你若有一天终于垮下，那些你想要保护的人，又会不会……保护你呢？”
白雾再一次涌现，这一次比前一次还要猛烈，在黑暗中结成了巨狼般的形状，爪牙俱全，从上及下扑杀，顷刻间吞没了黑衣少年。乐无异看得胆战心惊，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一时间除了“加油”竟然想不出什么别的话要说，又觉得实在太不合时宜。
“你有心里汹涌的恶念，可是你把它们压抑住了……”古钟般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鸣响，带着惊心动魄的诱惑，“你的心时时刻刻被黑火烧灼……别人未必看得出来，但是我，只有我能感觉得到，我才是与你最相似的……你有毁天灭地的力量，为何不把它……释放出来呢？”
“你想保护的，再没人敢践踏。你要的东西，再没人敢跟你抢……而你憎恨的，杀掉就好了！”
“喂！”乐无异听得怒火中烧，也不顾自己尚且自身难保，忍不住回了那声音一句，“你说什么呢！”
大地一阵震颤。白雾的巨狼忽然膨胀起来，渐渐开始变形扭曲，然后倏然炸裂。散去的白雾正中，黑衣少年背影挺拔坚韧如竹。他手中的剑刃不知何时也腾起了熊熊的火焰，有血红色的剑芒从剑刃之上生发，蔓延三寸。
藏匿在虚无中的那东西并没有给他任何喘息之机，剩余的白雾重新聚合。这一次结成无数只有腰高的妖兽，妄图合围上来。黑衣少年并不等它们重新成型，空中落下无数剑雨，而他一剑横斩，以身为轴画出巨大的半圆，剑芒所过之处，白雾再次消散。
可这胜利并非毫无代价，在方才与巨狼的搏斗中，黑衣少年肩膀的衣衫已经被撕裂了，裂口处隐隐可见三道爪印，深入骨髓，黑气萦绕。黑衣少年回过头，像是在确认乐无异的安危。这一次乐无异看得分明，他的眼瞳也是赤红色的，那些黑气并非生自那伤口，而是盘旋着他的身子，如妖雾一般扩散开来。那一刹的少年有如神魔，若说他先前无论怎样冷漠也还算是带着些人的温气，那么此时便只剩下杀意，整个人锐利得如同出鞘之剑。
“你……你没事吧？”乐无异脱口喊出声来。
黑衣少年并没有回答他，他后退了一步，一只手按住胸口，微微垂下头，像是力竭难忍。他面对着空旷的黑暗，再次横剑当胸做出谨慎的守势，伫立不动。
“愚蠢的年轻人……不，你早就不能算是一个‘人’了。”虚空中那声音震怒，“一个怪物，却逼迫自己像人一样生活，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黑衣少年冷硬的唇角边忽然绽开一抹笑意。
他站直身子，猛然拔剑！
血红色的剑芒成百上千倍地暴涨，巨大的空间里，倏然烧开一路熊熊火海。传说上古有凶剑焚寂，内蕴邪煞之火，可以焚毁三界。风里有尸骨燃烧的味道，灰烬明灭飞舞，百里屠苏把剑竖起来，剑尖虚抵在眉间，捏诀的手指滑过剑锋，古老的传说在他眼底如燎原的野火般渐渐复苏。
“因为我……还有未完成的心愿啊！”
最后的白雾终于呼啸而来。那神魔般的少年握着燃烧的剑冲入白雾之中，一剑自上至下劈斩，剑光所过之处，雾气四处弥散，发出嘶嘶的声音。乐无异终于看清楚，那肃穆的朱红色殿堂原来非木非石，而是狰狞的熟铜，云霞般的帐幔在烈焰里迅速委顿。那些蠢蠢欲动的黑影也终于现出了真实的面貌，雨师妾美艳的面庞变得枯槁焦黑，他们在火里痛苦地辗转，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哀鸣，只有毕毕剥剥的烧灼声在耳边炸响。
“了不得——竟然点火……毁了我——你——后悔——”
还是那声音，可此时威严的低鸣已经变成了痛楚的哭号，支离破碎，从火海深处传来，震痛耳膜。百里屠苏拄剑单膝跪地，大口喘息，一只手按在额头上，似乎几近脱力。
“不会输的……”他喃喃，“休想我会输你！”
白雾彻底散尽，乐无异的身体忽然能动了。他挣扎着坐起身来，大脑已经重度缺氧，视线里那火场扭曲得如同光怪陆离的梦境，几乎分不清何处是现实。
“走！”
他忽然回过神，那是黑衣少年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放声大喊。他勉强抬起头， 一只手递到他面前。
他攥住了那只手，下一刻躯体腾空而起。那柄剑在空中浮动着，黑衣少年踩在剑身上，揽着他的腰，剑如火红的流光，破空向外飞去，卷起飓风般的狂炎。滚烫的风吹刮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乐无异勉强低头看向脚下，他们像一叶小舟在烈焰的浪尖上颠簸穿梭，有什么纯黑色的东西在火里翻滚，如剑在沸腾的熔浆里渐渐成形。百里屠苏看也不看，回手一捞便将那物攥在掌心里，抛给身后的乐无异，继而专心驭剑：“是什么？”
乐无异接过来，摊平掌心。原来那是一枚黑色的圆形佩饰，虽然刚刚从火里捞出来，但是握在掌心丝毫不烫，冰冰凉凉的。光滑的表面上，以繁复的线条镌出神话里的图腾，凤凰在烈火之中昂头展翼，惟妙惟肖，似乎下一刻就要猛地腾飞，冲破所有界限。
“真罕见……纯黑色，应该是冰玉或者曜石，雕的是凤凰。”
“……”
百里屠苏没有说话，他们已经飞出了火海，前方能隐隐看见久违的天光。妖兽创造鬼域幻境以来猎杀人类，在消灭幻境之主之后，鬼域便会自动消失，这是逃脱的唯一办法。
“凤凰？”百里屠苏终于问道，“不是重明鸟？”
“喂！我可是个偃师，刚入门的时候就学会辨别这两种图腾啦，怎么可能认错！”
“……好。”
得到的只有一个字的回答，语气还是平淡无波，可不知为何，乐无异像是从里面隐隐听出了一丝喜悦。
忽然身后一声巨响，乐无异回过头，看见那一片烧灼的赤红色正在渐渐扭曲褪色。然而葬身在里面的那东西似乎仍然不甘心，它挣扎嘶吼，声音被炎风远远地带了过来，消散在耳畔。
“后羿许下心愿，用奇迹拯救了整个世界，那个时候的他被人称作英雄。”那东西在用尽最后的力气咆哮，“而你，你也做了一模一样的事情，可你不是英雄……你只是怪物罢了！”
百里屠苏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只是更快地催动脚下的剑，两个人如流电般疾驰而去。眼前一阵模糊，他们已经撞破了鬼域的界限，回到了天光之中。百里屠苏寻了块平整的地面使剑降落，乐无异踉跄着踏下来，盯着他，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化蕴了。”憋了半天他终于开口，“我听说过，你们会猎杀这样的妖兽，是、是为了干嘛？降妖除魔？保护大家？”
百里屠苏摇摇头，收好那块黑色的佩饰：“为了这个罢了。”
“可是你……”乐无异有些难以置信，霎时想起刚刚看见的少年肩头可怖的伤口，“你也救了我，你还负了伤，我……”
他摸摸口袋，身上似乎没有带任何急救的医药品，顿时苦恼地抓了抓头：“你要是不赶路的话，要不要先来我的工房做客？团子身上一定有药的，伤口这么厉害，应该处理一下。”
他自顾自地说着，目光却忽然扫到了什么异状。
百里屠苏背后有什么东西渐渐浮现……好像是个人。
没看错，百里屠苏背后浮现出的的确是一个人影，随着他踏出的每一步渐渐成型。乐无异看清楚了，那是个青年男子，比百里屠苏还高出几分，一袭杏色长袍，长发结成辫子垂在胸前。青年唇边凝着笑意，眉头却紧紧蹙着，他并没有开口说话，低下头像在查看百里屠苏肩膀伤势，眸光里全是温柔。
奇怪的是百里屠苏对这一切似乎根本无知无觉。青年一只手悬在那妖异的伤口之上，像是要轻轻触碰。乐无异一惊，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拉住青年的衣袖，然而他的手直接穿过了杏黄的布料，那青年好像根本没有实体。他错愕地抬起头来，恰好与青年对上了眼。
那双眼睛幽沉得像古井却又明亮得像星辰，乐无异心里一震，忍不住后退了一步。青年抱歉地笑了笑，指了指自己，又摇了摇头。
“喂……你、你背后有个影子！”乐无异脱口而出。
那一刹空气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忽然凝滞了，粘稠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百里屠苏一顿，停下脚步，微微偏过脸。剑刃的火光把他冷冽俊秀的侧脸映得一片苍红，那是乐无异第二次看见他露出笑意，其实充其量也只是嘴角挑了挑而已。
“我知道。”沉默了好一会儿，百里屠苏终于开口说话，语气淡淡的，无悲无喜，“先生会保护我。我看不见，可我一直……都知道。”
他背后杏衫青年轻轻颔首，秀气的唇角边噙着浅浅的笑意。
是不是恨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