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过,沿途剥尽世间繁华。
红烟漫漫,一僧人沿岸走来,寻求的目光落在萧条远岸。
"喂喂,那和尚。″
待子修走近,却是那个跟在穆烟儿身后的小丫头,乐依。
"你怎么会在此处,″子修相询,终是问了出来,"烟儿姑娘……″
乐依目光黯然,子修方才注意到她已不是那身丫头装扮。清装素容,面若秋菊,嫣然市态常女子。乐依开口又像是自语,半年的心绪仿佛得以释口。她一直重复着话语。在子修耳中,是那个毫无争念的善良的穆凝汐。
"我一直都知道,是姐姐把我救出来的。我虽不知姐姐是如何说服花妈妈的,姐姐一定还以为我不知道,以为是妈妈慈悲心肠把我放了出来。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姐姐不想乐依知道,一定有她的道理。″
寒烟江安静的咆哮。
至今,子修没有找到一株寒烟草。过了今冬,便须再等一年。
子修双手抚脸,紧闭的眼帘不止一次的呈现。默默转身,漠漠离去。被痛打的身体本就想只她一个眼神,哪怕万丈深渊自己也愿奉陪到底。可最终,那一瞥目却犹如冰利雪剑一般,伤的自己体无完肤。 十月的烟江水已冷到彻骨。天空曛黄,凉风冽冽。
子修半身浸在水中,欣喜的眼眸仿佛瓦解了一切冰寒。
不远处的小土丘,枯草无章,一株翠色植物在肃杀的氛围中摇曳出盎然。草叶细长,一株红茎。子修奋力向前游去,十年未曾游水,虽有些疲累,再想到凝汐,一切便如烟般消散了。
子修紧握着寒烟草,全身不住的颤抖,生怕一个不小心,便丢了凝汐的所有。
——"蝶儿要嫁给子修哥哥。″燃念一息。子修记得十四岁剃发时,青丝落地,心凉如水,所有凡尘俗事都随发丝葬入地下,唯有这句话,在五灵山,子修足足念了九年。每一次,都令他心痛。凝汐丝毫不识水性,那场大水对她而言凶多吉少。定是老天眷顾,让凝汐存活于世。现已得了寒烟草,子修内心不禁一阵狂喜。
腿脚突然异样起来,子修的心瞬间被揪紧,自小便识水性的他,很清楚的知道不可再久留于浑浊的江水中。他快速向岸边游去,却在小腿一记紧绷,松手,失了寒烟草。
江水湍急,把顺流而下的浮草打得七零八落。子修仿佛能看到十年前,江水汹涌起巨浪,吞噬一切,看到凝汐在水中恐惧挣扎……他的心,就突然慌了起来。
子修拨水,失去理智一般向前游。周身浑黄的江水蕴开的大片的红,散成异状。
"来,烟儿姑娘,喝下这杯——″
一饮而下,烟儿媚笑,双手环住男人的脖颈。
"好,烟儿……″
房外突然一阵嘈杂,花妈妈利着嗓子直喊,"拦住她!小蹄子,再敢往前一步,当心你永远都别想走出去!″
直到烟儿听到那个熟悉的银铃般的声音在嘶喊,"烟儿姐,你快出来……我知道江子修……姐姐你如何要骗他,使他命丧于寒烟,烟儿姐……″
命,丧于寒烟?
烟儿猛然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夺门而出。
子修哥哥……
愈益增多的眼泪挡住烟儿的视线,朦胧闪烁。 ——烟儿泪流满面,跪在花妈妈面前,"妈妈我求你,你就帮烟儿一次,让子修哥哥离开洛城……乐依年纪尚轻,正式妙龄之时。恳求妈妈放她出去,寻个好家户,便是她的造化了……″烟儿从袖间捧出一丝绢,放置桌上,精致的发钗散落。一双丰润白皙的手把它们揽入怀中。
"烟儿你放心,这事就包在我妈妈身上。妈妈绝对让那和尚心甘情愿的离去。至于乐依那小丫头,摊上烟儿你这么个百年难遇的好姐姐……烟儿你风华正茂,在这花间阁妈妈定不会亏待你。多呆几年又何妨,就凭烟儿你的样貌,等出去以后,还不知有多少男人等着要呐。且不说楚公子难保情愿赎你出去,就是那张员外,虽说年纪大了些,对烟儿你可是念念不忘啊,过去之后那可是锦衣玉食的过活……″
霁月云掩,寒烟江岸,烟儿嘶哑着嗓子大哭,魅丽妆容散乱满江,寂寥水面,音色愈发悲凉至天际。疲惫,凌乱发丝埋入膝间,低声啜泣,断续嘤咛,"子修哥哥,对不起……″
江水波澜起伏,与昏黄天涯融为一体。舒适的,令人发指的心痛。
烟儿绫罗披肩,长衫覆地,五彩妆容只嵌倾城千行泪。
——"一拜天地——″稚嫩的声音在耳边浮起,俊秀的男孩拉着女孩的手玩尽数百次仍不亦乐乎。"蝶儿你看。″男孩从身后取出半缎红绸带,捋起女孩垂肩的黑发,绾起一个发绾,虽把发丝绾的摇摇欲坠,女孩仍是开心的一直笑……
"哈哈哈……″烟儿手背掩在口边,转过身去,眼泪汹涌而出。昏黄天地间,风起,烟儿脑后青丝,一条破损的红绸带随风而起,划出破碎的苍茫。
岸边的和尚僧袍浸满江水,身体益显浮肿,蜷躺着,双目紧闭。右腿上被利器割开的伤口,翻卷开来,粉白色的皮肉,再溢不出一丝鲜血。他的手中,指节泛白,像是很用力的攥着一株寒烟草。却是那个极会弄潮的江子修。 浪潮平静的拍打,被排挤至沿岸的江水还洇着一层红。
岸边一女子紧抱那具浮尸,哭得撕心裂肺。
"子修哥哥……我怎么可能忘记你。可是我已经不干净了……又怎能够像小时候那样,再毫无顾忌的说蝶儿要嫁给子修哥哥……″
"江子修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是穆凝汐啊!″ 乐依被选秀女进了宫去,她希望她永远都不要知道,自己用再十一年的时间为她换得自由身。她不是不信赖她,因为她的一切就是一个悲哀,她不愿她和自己一样,她要让她过的自由,没有愧对于她的不安。只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楚越已拿了近一座城池的钱将她从花间阁赎了出来。
或许偶尔忆起,她还有个子修哥哥,她还是很爱他。只是那些少年之事,已变得风轻云淡。
她没有跟他说,自那次在洛城街上遇见他,她就已经认出了他。可是她太过卑微,就连一句话都不敢讲给他听。
她没有跟他说,她在花间阁看他被毒打时,身体像被抽干血液一样疼痛着,不忍多看一样。那天她若不离去,定会让眼泪决堤。但是她不能,他不可以认出她来,她已是个淫秽的女子。
她又何尝不知,多少个戏场之夜,她吟怨,她唱愁。琴起至落,总有一双凝满温柔的眼睛注视自己,然后就生生的切断,刺痛着离去。
她不是不想说。
因为他知道,她是穆凝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