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肆
夏日的午后让人有些乏倦,李成烈在铺子里只呆了一会就耐不住,外面的蝉也吵得烦人,喝了一口晾在一旁的茶,竟也是温的,一点也压不住暑气。
趁着没人,李成烈撑着脑袋偷眯了一会,梦里头恍惚间听到谁说金明洙回来了,不一会又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李成烈很想叫他们安静点,却困得连话也不想说。终于还是昏昏沉沉睡熟了。
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西边的天被染成如同桃子一般的红,只是热气却一点没散。李成烈吩咐人早点关了店铺回家休息,便踱着步子往家里走去。路上三两个孩子从他身边穿过往街角巷子口跑去,手里都捏着弹珠,大概是急着玩耍,不小心撞了他也不在意,抹了一把脸就急匆匆也跑开了。
夕阳把人的影子拖得老长,李成烈恍惚间看到自己身后多了一个陌生人的影子,警觉地往后面看去,才发现竟然是个熟人。
“明洙?你怎么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李成烈惊喜地叫出声来,“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金明洙笑着拿手戳了戳他的肩膀,“我刚才就在铺子里,看你睡得熟就没吵你,结果你居然连一眼都不曾看我,直接就要走。”
“难怪……”李成烈顺了顺头发,“模模糊糊听到谁说你来了,我还当是做梦。从你去了沪城,近半年都听不到你的消息……”
“嗯。”金明洙低头拍了拍他的衣服袖子,他穿着暗色织锦缎的长衫,瞧着就热得慌,“事情……太突然,没赶得上回来。”
“哎不说了。”李成烈一把揽过他肩头,“我们回家了。”
家里都对他的突然回来感到诧异,回屋的一路上频频遇见前来问好的小厮,金明洙留心看了,还瞧见几个不熟悉的丫头,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
“是二少爷院里多添了几个人,就为了秋天成亲在准备着呐。”
母亲身边的奶娘状似不经意地提起,解开了他的疑惑,奶娘护短,对自家小院外的事情一概淡漠,却从不说假。会谈起这些也是因为金明洙无意间说起家中人员变化时,这才引得她开口的。
大概是心疼眼前的金明洙,语气里有些不快:“这么多年都只想着那个院子,阿洙少爷回来,却没个人来问。那边入夏忙到现在,成亲了还能得了……”
其时正是饭点,金明洙也不接奶娘的话,只自己挟了一片苦瓜往嘴里送,顿时口内便充斥着苦味。
“哎哟!阿洙少爷你不是最怕苦了,怎么还吃这个?快快,赶紧吐出来,奶娘给你找点水漱漱口。”
金明洙恍若未闻,含着那满嘴的苦涩,硬生生咽了下去。
苦涩。并没有什么东西是甜蜜的,足以抵挡这种苦味。
“月姨”他终于皱起眉头,轻声叫住奶娘:“不用倒水了,先让人把东西撤了吧。”
“哎。”
金明洙用饭速度慢,在家里已经不是新奇的事,母亲早已经回房歇着,留他一人在餐桌上,愈发显得寂静。
然而此刻,他最不需要的,就是静谧的环境。
“明洙!”这边桌子刚撤下不久,院门口就传来来熟悉的声音,“你已经吃了晚饭吗?我刚叫厨房加了菜,想让你来我的院子陪我一起吃饭呢。”
“什么?”金明洙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觉得有些诧异,“太爷没有叫你去大厅陪他吃饭吗?”
还记得以前,除非是太爷吩咐,不然家里的嫡系男子都是要陪太爷吃饭的。金明洙因为姓氏不同的缘故,很少能与他们一起在大厅吃饭。
“现在都没规矩了,”李成烈顿了顿,“你也知道太爷身体不好,今年冬天更是虚得厉害,宋医生说,就看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了。太爷不来大厅吃饭,渐渐地都是各家院子各吃各的了。”
难怪没有人来找他去大厅,原来不是太公的忽视,而是早就没了这个规矩。
“母亲他们怎么都不告诉我……”
“说了也是徒增烦恼,现在宅子里上上下下,都是不准提起太爷身体不好这件事的。哎”
不说这个了,明洙你再来我这吃点吧!就当是陪我,我可特意叫下面烧了你喜欢的香菇鸡肉皮蛋粥呢。”
——那成亲的事情,也许是为了冲喜?
得到这样的设想,便再也止不住。
金明洙的疑惑没有解决,哪里有心思陪他吃饭,就僵在那里不动,可也不敢开口说出来。
直到李成烈拉他胳膊,他猛地一下挣脱了。
“你怎么了?”
“成烈,我听说……你要成亲了?”
“啊,有人告诉你了呀。”他抿起嘴,尔后轻轻点头,“嗯。前不久才定下的。宋小瑶……城中信孚里,你应该也记得吧?小时候曾有一回,我们迷路了,就走到宋家去的。如果不是母亲提醒,我……”
他这样说,自然是能回忆起来的。
那时不过十多岁的光景,孩子贪玩的心性还没除了,放学不愿回家,就手拉手非要在外面瞎逛。一不小心就忘记了回家的路。
李成烈拉着他在路上走,一路的房子都跟从没见过似的,同样是深色的砖墙,却处处显露着不同的风格。两人手拉手,小心翼翼走着。
那一年蒋先生又立了国民政府,都城就在金陵;那一年各个地区一不小心就陷入了战争;那一年小小的金明洙,跟在李成烈身后,穿过一条又一条陌生的街道,以为再也回不了家。
而宋小瑶就在此时恰到好处的出现了。寒冷的秋夜,金明洙几乎要将脑袋都缩进围巾里去了,她却只穿着一件呢子风衣,襟前的扣子只扣了一颗,一路被她爹爹追着跑向他们。
多年不见,金明洙倒没想到她出落得那样伶俐了。记忆中只留着她当时还圆乎乎的脸蛋,笑起来两颊堆起的小肉。
那时候李成烈就曾经握着她的手说过,“你长得肉肉的,像我一样,不如我们结婚吧。”
——曾经李成烈也是那样,微鼓的脸颊,怎么也瘦不下来。
过往如走马花般逐一掠过,金明洙才模糊着想起了浮光般的往事。
也难怪乎,多年后重逢,她偏偏是要说喜欢李成烈的。
“转眼都要结婚了。”金明洙笑起来,双手背在身后,“太快了,怎么都不等我回来呢。我都没来得及准备礼物。太快了,我还没准备好……”
“你别这样……”李成烈抬起手似乎想要碰碰他,但举到一半时却停下了,“你一走就是一年多,也没有消息传回来,我、我们都以为,你不想再回家了。何况……”
想要说出口的话都堵在喉间。
该说的,不该说的,在残存的夕阳中,都融成灼热的温度,叫人失却了力气。
“是我荒唐了。我累了,明天再说吧。天这样热,实在没什么胃口。”金明洙朝他挥挥手,“我就不去多吃一顿了。”显然是不想再搭理他。
被金明洙推了一记,李成烈像站不稳似的踉跄了几步。
“明洙,”他在原地站定了,转身回来问他,“还记得小时候我们背过的《诗经》么?《桃夭》的最后那句。”
最后一句,是什么?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我们都是要成亲的,这件事,闹不得。”
不管在什么年代,成家立业都是天经地义。
隔日晚有庙会,两人仿佛约好一般,傍晚时分便一起出了门。
西风渐盛,传统的市集早已不时兴,只有这些小城镇上依旧办得热络。然而战事连年,余县也已早不似过往那般繁华。
漆灰的半爿城墙,墙角下落满砖灰。从墙内的这一端,一直走到对面不远处的矮桥,就是逛完整个庙会了。
此时西边尚还挂着半点嫣红,这边却已三三两两地点起了纸灯,东边西边都是偏红的光,照在人的侧脸上,仿佛是染上的绯色。
李成烈在摊上买了一对耳坠子,也许是要送给宋小瑶的,却只是猜测,任凭金明洙怎么问他也不说。再走几步,他却忽然转身,钻进人群里,怎么都找不见了。
“小伙子是一个人出来?”路边的摊贩见他期期艾艾的模样,忍不住上来搭话:“可是外地来的?来吃吃看余县的名小吃,味道可好。”
一番话让金明洙苦笑不得,摇着头往前面又走了一点,猝不及防被人推开几步,怕被人再挤走,干脆拐了一段路走进小巷子里。
这下是真的与李成烈走散了。
天色慢慢暗下去,在砖墙掩盖下,四周愈发清冷下来。市集中的人声都变做空响,仿佛万物都已无法分辨。
“你怎么蹲在这?”巷子口传来熟悉的声音,李成烈逆光走近他,面貌模糊在阴影中,
“站得久了,有些累。”金明洙拍拍长衫下摆,蹭去边缘的黄土,“我们走吧。”
“等等。”
“……这是?”晃眼间,金明洙手里多了一块玉佩。交叠的双环凉凉地躺在掌心。
“送给你的,你不是喜欢这些东西么。枝枝摇玉佩,叶叶落琼花。 一夜青山老,半宵幽梦遐。晓来添野性,踏赏忘还家。”
“踏赏忘还家。”他掂了掂玉佩,察觉不出分量。便用一根手指提着,打了个转。“也好,算是饯别之礼。你想要什么?我也去给你挑一样。”
“明洙……”
被李成烈拉住了袖子,金明洙一时挣脱不开。
“明洙你别置气。你可以怨我,但别丢了它。”
“成烈,我只问你一句。”金明洙轻轻推开他的手,小声问他。“你可曾真心待过……谁?”
……
“也罢,是我不该问。”
金明洙冲他一笑,甩开袖子便往家的方向走了。
1932年的秋天,雨水格外丰盛,像是要把往后一年的水都落下来似的。
李成烈结婚那日,天公也仍然不给面子地飘了几滴小雨。
好在等新娘子到家的时候雨还是停了。没有太阳,但地面竟也渐渐蒸发干了。
金明洙终究是没有来参加李成烈的婚礼。
他临走的那一天,是秋天雨季开始前的最后一日,阳光好得灼人。金明洙去了李成烈的院子,最后出来时,嘴角挂着笑的。
“他们都知道。”
所以太爷突然生了病,所以他忽然就要成亲了。
那天,等金明洙再跨出稍远一些的步子,他仿佛听见了李成烈声音里满满的苍凉。
“读书立国成家业。”
成烈立不了国家,唯有成就家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