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如果不是那只冒失的鸟--如果这东西的确能被称作是鸟的话--从营火旁经过，瑞可能根本不会从梦中醒过来。
不过还好，他醒来的还不算太晚。镜月才刚刚从地平线远方夜幕里模模糊糊地露出轮廓来，而影月也还好端端地挂在天顶上。
瑞摇了摇头，试图驱散脑子里交织的困意和疼痛，但很快就意识到这是徒劳无功的。于是他坐起身，手在背后摸索着抓起了那个老旧的皮酒囊。
夜空下的原野显得广袤而幽静。刚刚那只冒失的鸟--唉管它呢就当做是鸟吧--早已逃得不见了踪影。瑞又抬头看了看天，夜空晴朗干净，天幕上洒满了星星点点的光亮，安静地在影月清辉的外围闪耀着。空气有点干。不过吹来的风倒是大小正宜，流动的空气拂过原野的表面，将四周那些海洋一样宽阔的草地吹得起起伏伏，在夜晚模糊的光线下，这草海里的涟漪正为这个夜晚的静谧加上了一个完美的注脚。
营火噼啪作响，瑞回过头，看着他那年轻的伙伴--这家伙是叫撒拉尼尼甘还是叫撒马提提甘来着？这些草原民的名字就跟他们草原上的鸟的名字一样让人记不清--用他那柄硬木长矛的尾端拨弄着火堆。发现瑞醒来，那年轻的草原民对着瑞憨厚地一笑，用猴尾树浆液涂抹出的白色条纹在他黝黑的脸上扭曲成了一个奇怪的图形。
这家伙真是年轻呵。瑞对年轻的草原民回以一笑，目光注意到了年轻人摆弄长矛的手臂上饱满结实的肌肉，在营火的火光下，年轻人黧黑的手臂皮肤上映出让人联想起青春和活力的光泽。 只有在这种时候瑞才会想起来自己其实已经很老很老了。尽管他已然无数次经历过和这年轻的草原民一样的年纪，但这一回瑞不确定自己是否能迎来再一次体验的机会。还有三年，瑞在心里又盘算了一遍，这趟旅程也快要到终点了。
“瑞。”年轻的草原民突然开口，从火堆下的灰烬里刨出一块... ...红薯一类的东西--老天，这该死的草原上有一样东西的名字是正常人能够轻松记住的么--插在他硬木的长矛上递给瑞。瑞用没捏着酒囊的那只手摆了摆，拒绝了年轻人善意的分享，好吧，就连食量现在也是远远不如年轻的时候了。 年轻的草原民于是自己取下了那红薯样的食物，一边把滚烫的食物在两手间手忙脚乱地抛来抛去，一边拼命地吹气降温。“你看镜月已经快要升起来了，易辉节就要到了，瑞。”年轻的草原民嘴里吹着那“红薯”，嘟囔说。
瑞，呵，瑞。上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叫他的名字是在什么时候？瑞那仍然昏昏沉沉的脑海里，思绪晃晃悠悠地飞回到了一段好长好长的时光以前。那好像也是个易辉节的晚上吧，瑞的回忆这样说，不过好像应该是影月升起来的那个易辉节才对。对，应该不会错，是影月升起来的那个易辉节。那年，在遥远北方的那片海洋对面，在风沙和贸易的城市旁边，在远途商队的传说里那个宏伟灯塔脚下，瑞也曾经把自己的这个名字告诉过另外一个人。
算了不提了，毕竟他自己都不记得“瑞”这个名字是在哪一次旅程中取得的了。甚至很多时候，他会以为“瑞”就是他本来的那个名字，在他成为一个旅者之前的那个名字。不过这可能只是他对于这个名字总是怀有莫名其妙的感情的缘故--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因为“瑞”真的就是他本来的那个名字。总之是无所谓了，反正无论哪种可能是对的他都记不清了。瑞又摇了摇自己昏昏沉沉的头，顺便又从老酒囊里闷了一口。 原野上的时间总是和凝固了一样，天边镜月轮廓显现的速度慢得就好像是它再也不准备升起来取代影月的位置了。瑞不知道真的是时间过得太慢还是这只是因为他脑子昏昏沉沉而产生的错觉，不过火堆灰烬里那堆跟红薯一样的食物的数量倒是在年轻的草原民的帮助下 以惊人的速度减少着。
“瑞。”年轻的草原民嘴里塞满了食物，囫囵地说，瑞注意到他嘴角的猴尾树浆液的图案都被食物抹蹭得有些含混不清了，“我们在船上的时候你好像说过，你来的那个地方，也过易辉节的吧？”
瑞看着年轻人的脸点点头。两月相易，镜影交辉。在这个世界，哪里不过易辉节呢？只不过不同的地方和民族会有不同的-- 一丝莫名的不快突然抹过瑞的思绪。有那么一瞬间，瑞几乎能确定这丝不快只是因为时间缓慢的流逝和自己因为困意和酒精而昏沉的大脑带来的副作用，但瑞还是本能地坐直了身子。
接着他惊异地发现自己其实已然睡意全无，自己的脑海是一片清晰的存在，全然感觉不到连日的跋涉和饮酒带给精神的影响。瑞看向年轻的草原民，那年轻人正忙着向又一块滚烫的“红薯”发起进攻，显然没有注意到瑞的变化。但瑞知道自己这时的身躯和眼神--尤其是眼神--已经骤然缩小了和这个年轻人之间的差距，岁月的磨蚀仿佛临时褪去了，瑞恍惚间觉得自己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易辉节，回到了自己那个年轻的躯壳里。
而这一切在现在发生就只意味着一件事情。
即将到来的危险。
但夜空下的原野是如此安宁，瑞敢发誓他感觉到的只有虫鸣和影月的清辉洒在大地上的声音--如果这辉光真的有声音的话。仅有的危险可能也只是嚣狼的伏击。但瑞知道这些事情都完全在他年轻的草原民伙伴的控制之内，远不到让自己身体突然警觉的程度。而他心里的那根弦被猛地拉紧只可能是因为自己嗅到了那一种情况的气息，有且只有那一种情况的气息。
但这是不可能发生的。至少不是在这个世界。
错觉么。瑞站起身，目之所及，沐浴在影月光辉里的原野一如他所想的一样宁谧安详。瑞侧身看了看坐在一旁的草原民，那年轻人包着满嘴的食物对他报以一个笑脸。瑞又转头看了看营火，木柴稳定地燃烧着，散发出令人安心的温暖和光亮。是错觉吧。人老了就是会这样疑神疑鬼。瑞自嘲地笑笑，低头准备重新坐下，但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办法打开紧锁着的眉头。 一定是有哪里不对。
然后他就又感觉到了那阵不安。这次它来得是如此强烈，如此清晰。一阵寒意随之突然渗透进了瑞的每一个毛孔里。不是错觉。不会有错。绝不会有错。尽管这不可能，但瑞清楚地知道这一丝不安的感觉他绝不会搞错。
是那个。
那一瞬间，瑞说不清自己是恐惧多一点还是震惊多一点——不过多半可能是后者，因为他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思考，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太无法解释了。
猝不及防地，回忆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就将瑞的全部头脑淹没。敌意的踪迹。恐惧的喘息。燃烧的空气。窒息的压抑。绝望的分离。所有失措、所有仓皇、还有所有的不甘心与暗自庆幸。这些东西几乎让瑞窒息。瑞曾经以为这些他都已经忘掉了，毕竟那么多那么多次旅程都已经过去了，那么多那么多个世界都已经被抛在了脑后。但回忆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它会安静地潜藏在你脑海深处的某个角落里，隐匿、积蓄，毫不引起你的注意；然后在某个瞬间它又一下子奔涌而出，在你毫无准备地时候把所有内容拿到你面前对你平铺直叙，毫不顾忌你的感受和心情，而你一点也没有办法抗拒。
但不能是现在。
瑞强自镇定了一下。打起精神来，还不是时候，至少不是现在。“年轻人。”瑞转身对那兀自狼吞虎咽的草原民说，勉力抑制着自己声音的颤抖。“嗯，瑞。”那草原民咕哝着答道，抬头看向瑞，“怎，... ...出什么事了？”这次就连那年轻的草原民也能分辨出瑞脸上的神情，下意识地警惕着向四周望了望。
营火陡然间熄灭。黑暗瞬间俘虏了瑞的视野。尽管影月还高高地挂在天上，但瑞的眼睛显然没有办法适应这突然的光线变化。呓语声。空气的扰动。温度诡异。瑞所熟悉又恐惧的那一切在黑暗之中陡然间清晰起来。太迟了。瑞知道。但他也知道他其实并没有太多机会，他不可能想到这个，因为这本就不可能发生。
“跑。年轻人，跑。”瑞听见自己说。
这是那个易辉节里瑞最后的记忆。
如果不是那只冒失的鸟--如果这东西的确能被称作是鸟的话--从营火旁经过，瑞可能根本不会从梦中醒过来。
不过还好，他醒来的还不算太晚。镜月才刚刚从地平线远方夜幕里模模糊糊地露出轮廓来，而影月也还好端端地挂在天顶上。
瑞摇了摇头，试图驱散脑子里交织的困意和疼痛，但很快就意识到这是徒劳无功的。于是他坐起身，手在背后摸索着抓起了那个老旧的皮酒囊。
夜空下的原野显得广袤而幽静。刚刚那只冒失的鸟--唉管它呢就当做是鸟吧--早已逃得不见了踪影。瑞又抬头看了看天，夜空晴朗干净，天幕上洒满了星星点点的光亮，安静地在影月清辉的外围闪耀着。空气有点干。不过吹来的风倒是大小正宜，流动的空气拂过原野的表面，将四周那些海洋一样宽阔的草地吹得起起伏伏，在夜晚模糊的光线下，这草海里的涟漪正为这个夜晚的静谧加上了一个完美的注脚。
营火噼啪作响，瑞回过头，看着他那年轻的伙伴--这家伙是叫撒拉尼尼甘还是叫撒马提提甘来着？这些草原民的名字就跟他们草原上的鸟的名字一样让人记不清--用他那柄硬木长矛的尾端拨弄着火堆。发现瑞醒来，那年轻的草原民对着瑞憨厚地一笑，用猴尾树浆液涂抹出的白色条纹在他黝黑的脸上扭曲成了一个奇怪的图形。
这家伙真是年轻呵。瑞对年轻的草原民回以一笑，目光注意到了年轻人摆弄长矛的手臂上饱满结实的肌肉，在营火的火光下，年轻人黧黑的手臂皮肤上映出让人联想起青春和活力的光泽。 只有在这种时候瑞才会想起来自己其实已经很老很老了。尽管他已然无数次经历过和这年轻的草原民一样的年纪，但这一回瑞不确定自己是否能迎来再一次体验的机会。还有三年，瑞在心里又盘算了一遍，这趟旅程也快要到终点了。
“瑞。”年轻的草原民突然开口，从火堆下的灰烬里刨出一块... ...红薯一类的东西--老天，这该死的草原上有一样东西的名字是正常人能够轻松记住的么--插在他硬木的长矛上递给瑞。瑞用没捏着酒囊的那只手摆了摆，拒绝了年轻人善意的分享，好吧，就连食量现在也是远远不如年轻的时候了。 年轻的草原民于是自己取下了那红薯样的食物，一边把滚烫的食物在两手间手忙脚乱地抛来抛去，一边拼命地吹气降温。“你看镜月已经快要升起来了，易辉节就要到了，瑞。”年轻的草原民嘴里吹着那“红薯”，嘟囔说。
瑞，呵，瑞。上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叫他的名字是在什么时候？瑞那仍然昏昏沉沉的脑海里，思绪晃晃悠悠地飞回到了一段好长好长的时光以前。那好像也是个易辉节的晚上吧，瑞的回忆这样说，不过好像应该是影月升起来的那个易辉节才对。对，应该不会错，是影月升起来的那个易辉节。那年，在遥远北方的那片海洋对面，在风沙和贸易的城市旁边，在远途商队的传说里那个宏伟灯塔脚下，瑞也曾经把自己的这个名字告诉过另外一个人。
算了不提了，毕竟他自己都不记得“瑞”这个名字是在哪一次旅程中取得的了。甚至很多时候，他会以为“瑞”就是他本来的那个名字，在他成为一个旅者之前的那个名字。不过这可能只是他对于这个名字总是怀有莫名其妙的感情的缘故--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因为“瑞”真的就是他本来的那个名字。总之是无所谓了，反正无论哪种可能是对的他都记不清了。瑞又摇了摇自己昏昏沉沉的头，顺便又从老酒囊里闷了一口。 原野上的时间总是和凝固了一样，天边镜月轮廓显现的速度慢得就好像是它再也不准备升起来取代影月的位置了。瑞不知道真的是时间过得太慢还是这只是因为他脑子昏昏沉沉而产生的错觉，不过火堆灰烬里那堆跟红薯一样的食物的数量倒是在年轻的草原民的帮助下 以惊人的速度减少着。
“瑞。”年轻的草原民嘴里塞满了食物，囫囵地说，瑞注意到他嘴角的猴尾树浆液的图案都被食物抹蹭得有些含混不清了，“我们在船上的时候你好像说过，你来的那个地方，也过易辉节的吧？”
瑞看着年轻人的脸点点头。两月相易，镜影交辉。在这个世界，哪里不过易辉节呢？只不过不同的地方和民族会有不同的-- 一丝莫名的不快突然抹过瑞的思绪。有那么一瞬间，瑞几乎能确定这丝不快只是因为时间缓慢的流逝和自己因为困意和酒精而昏沉的大脑带来的副作用，但瑞还是本能地坐直了身子。
接着他惊异地发现自己其实已然睡意全无，自己的脑海是一片清晰的存在，全然感觉不到连日的跋涉和饮酒带给精神的影响。瑞看向年轻的草原民，那年轻人正忙着向又一块滚烫的“红薯”发起进攻，显然没有注意到瑞的变化。但瑞知道自己这时的身躯和眼神--尤其是眼神--已经骤然缩小了和这个年轻人之间的差距，岁月的磨蚀仿佛临时褪去了，瑞恍惚间觉得自己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易辉节，回到了自己那个年轻的躯壳里。
而这一切在现在发生就只意味着一件事情。
即将到来的危险。
但夜空下的原野是如此安宁，瑞敢发誓他感觉到的只有虫鸣和影月的清辉洒在大地上的声音--如果这辉光真的有声音的话。仅有的危险可能也只是嚣狼的伏击。但瑞知道这些事情都完全在他年轻的草原民伙伴的控制之内，远不到让自己身体突然警觉的程度。而他心里的那根弦被猛地拉紧只可能是因为自己嗅到了那一种情况的气息，有且只有那一种情况的气息。
但这是不可能发生的。至少不是在这个世界。
错觉么。瑞站起身，目之所及，沐浴在影月光辉里的原野一如他所想的一样宁谧安详。瑞侧身看了看坐在一旁的草原民，那年轻人包着满嘴的食物对他报以一个笑脸。瑞又转头看了看营火，木柴稳定地燃烧着，散发出令人安心的温暖和光亮。是错觉吧。人老了就是会这样疑神疑鬼。瑞自嘲地笑笑，低头准备重新坐下，但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办法打开紧锁着的眉头。 一定是有哪里不对。
然后他就又感觉到了那阵不安。这次它来得是如此强烈，如此清晰。一阵寒意随之突然渗透进了瑞的每一个毛孔里。不是错觉。不会有错。绝不会有错。尽管这不可能，但瑞清楚地知道这一丝不安的感觉他绝不会搞错。
是那个。
那一瞬间，瑞说不清自己是恐惧多一点还是震惊多一点——不过多半可能是后者，因为他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思考，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太无法解释了。
猝不及防地，回忆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就将瑞的全部头脑淹没。敌意的踪迹。恐惧的喘息。燃烧的空气。窒息的压抑。绝望的分离。所有失措、所有仓皇、还有所有的不甘心与暗自庆幸。这些东西几乎让瑞窒息。瑞曾经以为这些他都已经忘掉了，毕竟那么多那么多次旅程都已经过去了，那么多那么多个世界都已经被抛在了脑后。但回忆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它会安静地潜藏在你脑海深处的某个角落里，隐匿、积蓄，毫不引起你的注意；然后在某个瞬间它又一下子奔涌而出，在你毫无准备地时候把所有内容拿到你面前对你平铺直叙，毫不顾忌你的感受和心情，而你一点也没有办法抗拒。
但不能是现在。
瑞强自镇定了一下。打起精神来，还不是时候，至少不是现在。“年轻人。”瑞转身对那兀自狼吞虎咽的草原民说，勉力抑制着自己声音的颤抖。“嗯，瑞。”那草原民咕哝着答道，抬头看向瑞，“怎，... ...出什么事了？”这次就连那年轻的草原民也能分辨出瑞脸上的神情，下意识地警惕着向四周望了望。
营火陡然间熄灭。黑暗瞬间俘虏了瑞的视野。尽管影月还高高地挂在天上，但瑞的眼睛显然没有办法适应这突然的光线变化。呓语声。空气的扰动。温度诡异。瑞所熟悉又恐惧的那一切在黑暗之中陡然间清晰起来。太迟了。瑞知道。但他也知道他其实并没有太多机会，他不可能想到这个，因为这本就不可能发生。
“跑。年轻人，跑。”瑞听见自己说。
这是那个易辉节里瑞最后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