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窗前海棠浅》

【棠花·闲坐对听旧年华 夕烟折落枝头花】

1.假叶已经记不太多旧事了。只是每每看见，眛谷的唯一一株海棠花，总是会莫名的恍惚。眛谷之中，寸草不生。假叶很奇怪这株海棠花，想想又觉得哪里不对，便将其放在脑后，不去想它。到了春天——应该说眛谷没有春天，只是看到了那株海棠的开放，心里便隐隐觉得，这是自己唯一目光所见了的春天吧？念及此时，坐在上首座的假叶只是又抬了抬眼，用手撑着头，佯装认真地听着下属的报告，努力抑制着不耐烦。喋喋不休的话语终于停止，他也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2.殿里又是如死一般的寂静。再抬抬眼，透过西窗，看到了那一株再次开放的海棠。海棠花开得正盛。却不知为何，明明离得很远，但海棠花的花瓣在风中的每一次翕动，都了于眼中。阖上双眼，却有微微的酸涩，安静地刺激着瞳孔，却没有多少感觉。此时殿中却有些许脚步声，假叶略略皱起眉，睁开眼，看着面前的她。她单膝跪地，垂首，音色喑哑：“假叶大人。”

3.假叶端正坐姿，正视，唇角依旧是笑：“逝炎，有事？”手指挑起鬓间的一缕长发绕了绕，继而抽回，居高临下看着逝炎。唇边的笑一如既往，虚伪而疏离。逝炎直起身，语气不冷不淡，抬眸直视假叶：“近来在眛谷入口之处，发现有大量使用元炁痕迹，一直深入至腹地，只不过越向里痕迹越淡，”顿了顿，“侠岚的行 动极为可疑，应提高防范。”假叶亦不语，示意逝炎说下去。逝炎继续道：“巡回的重零应合理安排，在下觉得在入口处应安排……”
4.假叶细细听了，令逝炎退下。却听见逝炎离去时虚无缥缈的声音，假叶几乎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带着略微沙哑的女声传来：“不知多少年前……伤情，又是如何一般的苍凉景象呢……”假叶闭着眼假寐，装作并未听清，面上不动声色，坐在那个属于自己的、以鲜血和白骨垒成的座上。他知道这是属于自己一个人、标志着实力和地位的座位。这个座位，是唯一能带给假叶安全感的东西——也不过只是件东西罢了。

5.却独独觉得缺了什么。在这春风吹拂海棠花开的时节里，眛谷的寸草不生，与谷外的生机洋溢形成鲜明对比。对了，虽然今年海棠花开了， 但却已然开得颓败，在花的笑靥里却透着死气沉沉。假叶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略叹，开在眛谷这么多年的海棠，也终要逝去。在这步步为营的眛谷，假叶想，能陪伴自己的，也唯有这一株海棠罢了。再抬眼望去，天边夕阳渲染勾勒出玫瑰红色，精致而又艳丽，衬得海棠愈发朝气。但是，那却只是海棠用自己最美的盛放，换来消逝的湮灭。
【回首·是你以诀别书写 风华绝代的不屑】
6.那一年我带着假叶——应该说只是假叶的原形，寻找着适合他的躯体。我本是起了杀心，他却看透了我的想法：“你要知道，即使我现在没有躯壳，以我现在的实力，你，会输得连粉身碎骨。”而我深信不疑。他并没有放出大话，说的也都是事实，我其实对他的实力有着发自内里的恐 惧，但却只能维持表面上的不卑不亢。我从来猜不透他。仅仅只是表面上的察言观色，却也能感到森森的刺骨寒意。

7.寻找……要去寻找什么呢？赌室酒肆，妓/院青/楼，这些充斥着欲念的地方，却依旧没有假叶想要的躯体。从他零力上所散发的寒意，我觉得，他既愤怒，又无力。在我询问假叶的意见时，他只是在暗处报以轻蔑的一笑，未曾回答。在他眼里，所谓的人类只是可笑而又可悲的生物，又何况是这种成日只会在花红酒绿纸醉金迷中挥霍自己的人。这些人……活该只配做最低级的人类。我一言不发，只是在小巷中漫无目的的行走。心里想着，只要待到假叶灯枯油尽之时，无需自己出手，他便会消逝。
8.在昏暗的巷子里，假叶的声音传来：“向前走，到第一个路口向左 拐……然后直走，经过两个路口，继而向右拐，再走一百步左右……”待我凭着月光才看清，这里是本地的贫民窟。此时正是深夜，这里的人都沉沉睡去，相依取暖。但他们身上散发的怨气，丝毫不亚于那些靡靡之地的欲念。他们的怨，是深藏在心底的怨。我悄问假叶，他叫我去边上的一个年轻男子处，他说他会进入他的心境。我依然不语，只是走到他的身边。

9.那男子却醒了。我看他容色俊朗，却在寒冷和饥饿中变得青白消瘦。见到我，他只是略有些讶异，许是因为我的所谓“奇装异服”而受到惊吓。他略定了定神，开口问道：“你是谁？来做什么？”我回他：“我是谁与你没有关系，但是——”我顿了顿，尽量以平和的语气：“我来取你的身体。”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 对他说这么多的话，直接让假叶附体便好，无需如此大费周章。但是，我隐隐觉得他有话要说。果不其然。他突然就笑了，“我不过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10.“你们要拿去我的身体我无话可说，这世上本就是弱肉强食，我在这儿也了无生意，但是，我只求，”他此时却突然哽咽道：“只求你们将这个带给一个姑娘。告诉她，别因为我而耽误了自己。她……住在西边郊外，她住的屋子的西窗外，有一株西府海棠……”他的手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用绢仔细包成的一个小布包。“求你了……我此时……有的……只是自己不够强大而怨啊……”有零力从身后袭来，我知道那是假叶。他替我下了决断，他知道我自己优柔寡断，会有人类莫名的感情。

11.假叶进入了他的心境，夺走了他的身体。我掐了个诀，将他带到无人的地方。他刚刚附体成功，身体虚弱，此时却还是强压着身体的不适，施了零术将寄主身体原有的记忆删去。而在下一个瞬间，他的脸上出现讶色，但也仅仅是一瞬罢了。他垂着眼，平声道：“逝炎，他……你之前答应过他什么，就去吧。我在这里就好。”我只得暗自下了决心，单膝一跪，以表敬意。他点点头，以示同意。我转身朝城西而去，握了握袖中的包，心里暗暗叹息。12.我见到了那个姑娘。摸约是十八九岁的年纪，就像初春时海棠的盛放，精致而美丽。西厢窗外的西府海棠袭上绯红色，花瓣在略冷的风中犹如蝶翼轻颤。她捧着书卷，从窗外抬眼，略略看了我一眼，唇边是干净的笑靥。她领会我的意思，提着裙从屋 里跑出来。她笑语晏晏，“请问您有什么事么？”而我，只是把绢裹成的包递给她。她抿抿唇，唇边是抑不住的笑意：“是……阿晔请您送来的么？”而在打开它的一瞬间，唇边笑意僵住，摇摇欲坠。

13.不用猜，都知道绢上写的是什么。姑娘死死咬着唇，唇被咬得发白，甚至都咬出了血痕。她深吸一口气，泪眼婆娑：“他……现在如何？”我本就是置身事外，所以回答起来毫不费劲：“去世了。”她突然就情绪激动，“那么，他的尸身呢？他的尸身在哪里？我要去找他……”我又想果断的回绝她，却意外的无法开口：“他……葬身火海，尸骨无存。”我本以为她的反应会更大，她却蓦地笑出声：“他就是这样……他就是这样……”我实在不懂人世间的人情世故，以而说一句伤害她一句： “他还说，要你别耽误了自己。”14.我走之前看清了裹着的东西——一支断了的海棠攒花缀珠簪。我只能叹，自己只是个零，无法明白人类的爱恨情仇，只能像交易一般，完成他最后想做的事，无力又无助。回到原地，看见假叶靠着墙闭了眼小憩。兴许是察觉到了我的行迹，睁开眼，是极深如墨的眸色。我微点了点头，而他转身示意我离开。这样看来，现在他的精神很好，有足够的精力回到眛谷。而假叶他，回到眛谷，他依旧是那个实力强大的七魄之首。

15.那个名叫做阿晔的男子穷尽了一生去爱那个如同海棠一般的姑娘，留下的遗憾是因为自己没有强大的力量去保护她，留下怨气。他在绢上书写了诀别，而假叶，结束了他为情所困、为己所困的痛苦，依旧冷眼看这世上的繁华，以他风华绝代的姿态， 睥睨众人。我跟在假叶身后，感受不到他一丝一毫的情感波动。——对了，假叶是没有感情的，只有愈来愈烈的对强大的欲望。不知这是阿晔的悲哀，还是假叶的悲哀。【铭记·要如何忘情水截杀 要如何奈何桥斜跨】
16.因为自己的这副肉身替换太多次，太多人的记忆在脑海里。很多事被忘记，很多事被记住。这些却由不得自己来决定。就像是轮回了太多次，留住了太多不该留下的记忆。传说人死后入了轮回，会饮下一碗孟婆汤。假叶垂眸，要是如今也有一碗孟婆汤……想罢，唇角却扬起嘲讽的笑——什么时候，假叶也会伤春悲秋感叹世事无常了？可叹。可悲。可笑。

17.孤独。只无穷无尽的孤独。在岁月里发酵，在时光里泛黄。从当初的茫然可以用欲望填充，到如今的如 同细密的针扎在心上，泛了酸涩。在一次与侠岚的对抗中，一个乳臭未干的只有十几岁的侠岚竟对着他，像刺激他一般，说出了那句话：“假叶我可怜你！”他一怔，随之像是在掩饰什么一样对他痛下杀手。他忍受不得别人对他的轻视，向来都忍受不得。这一句话就像是一根刺卡在心上，不能动，不能碰。一碰就要拉扯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令他痛苦不已。只能不断追求更高的境界，提高自己的实力，以稳固自己的地位。他也知道只有这样才能够不被消灭，被夺去现在所有的。18.那一日，逝炎照例来到眛谷。她察觉了假叶的异样。只抬眼定定地瞧着他：“假叶大人，若你高兴，便继续罢。你，永远只是你，是七魄之首。为了什么宵小之辈，永远不值当。”假叶一言不发，只透过窗看着 那株海棠。那株海棠早已枯死，枝桠光秃，枯瘦伶仃。假叶想，也许这株海棠已经入了轮回，会饮下一碗孟婆汤，忘记今世在眛谷的发芽、破土、成长、开花、死去。这样的轮回……这样一世的孤独，怕是没有人会理解罢？可是假叶认为，他不需要被任何人所理解，只有在黑暗中孤独的潜滋暗长，在海棠花凋落中随着落花化为虚无。

【忘记·忘却朝暮黄泉下 抬眼时韶光已虚化】
19.阿晔还是个少年郎的时候，喜欢带着玥棠去城西林后的御城河的一条分支玩。那是一条不为人知的小溪。水中竟有花纹精致的鲤。溪边正是一排的西府海棠。在初春海棠开放时，有绯色的花瓣落入水中。流水带走棠花瓣，带走岁月静好。鲤鱼吐出些许细碎的泡泡，附着在花瓣上，不 时便破裂。这般美好的简单的幸福，便在须臾间寸寸漾开。笑靥在眉眼间渲染了说不明道不清的情愫。20.他们都对未来有着美好的愿望。阿晔移了株溪边的西府海棠到她的西厢窗边。少年总是年少轻狂，说自己在外闯荡一番之后，一定回家与她成婚，许她一个未来。他凭着自己一身好武艺，便意气风发地上路了。可好景不长，江湖上易得罪人，一位自称名门正派所出的却找了他的错处，寻衅滋事，将他双腿打断，费他武功。阿晔拖着一双废腿回了城，却再无勇气去见玥棠。玥棠知道他的难处一定会照顾他，可他的自尊心不允许自己做出这样的事。

21.于是阿晔搬家去了城东，躲着玥棠。一年一年的过去，他算出玥棠也有双九的年纪，应该嫁人了。他摸着怀里当年拼命保下的却还是断了的 海棠攒花缀珠簪入睡，抬眼间，却遇见了逝炎。将自己的身体交出，换一个托付，他觉得很值。无论拿走自己身体的是谁，只要他如约完成，就好了。反正现在自己已经是个废人，对这世上已经没有多少希冀。他咬破手指在绢上写“和你在一起很好，我已经没什么留恋的”，血迹糊在一起。连自己都看的不清楚。——————————
22.有月光从窗户中透进，朦胧中假叶蓦地睁开眼。四下安静并无些许波动扰乱心绪。假叶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安静。刚才被梦中情景所惊醒，无论那是否是真的，那也不过只是别人的记忆、别人的感情，与自己终究没有半点关系。假叶向来都清楚的知道，这些感情，于自己无半分用处，不过只会拖自己后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