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身旁都是密集的人群,海生在其中几乎找不到方向,行走着直到看见一条成形的队伍出现,海生才发现那是通往客运站入口的队伍。他跟在人群中慢慢移动,看着入口的方向。人群看着的方向各不相同,但依然能保持好秩序。海生挎着背包,紧张中竟有一丝兴奋——这是他自己的决定。在趁苏浊介上班的时候他私自跑出家门,这是他在轨迹上自行选择的逃离。他恨那个人,因此他仍然会犹豫,但他没有再回头。
“哎,走啊。”后面的人叫了一声,委实吓他一跳,才发觉前方的人已经移动。他表示歉意,然后跟上队伍通过安检。将包放置过检查时他小心谨慎,但不影响整条队伍的通行效率。每个人都是这样的。
走入到庞大的客运站像是迷阵,他安定心神,表现得镇定自若。他找到前往离这儿最近的海港的车次,匆匆付钱拿到票后发现离车的出发时间仅剩不到五分钟!他加快步伐行走,在这个陌生的迷宫里像是一个闯进来的突兀的来客,他已经来到边界,来到不应属于他的地方。
人们脸上的表情漠然,而他终于也成为其中一员。几次询问他终于找到那班车,找到空位坐下;其他乘客的视线也没有停留过在他身上。坐下少刻后车出发了。坐在他身旁的是一位中年妇女,车一开妇女便立刻拿起手机播放海生没有听过的歌曲,在海生听来完全是噪声,他不禁因此感到痛苦,整列车厢却没有人制止。乘客们的视线全无交流,苏海生忽然满足,他想这就是他所要的。他从包中拿出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前不久看完的一本书,他隐约中期盼万事皆能如此灿烂中终结。
可是在车窗中相似的倒影无法抑制地使他想到苏弥生。弥生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回想起来那张面孔似乎都总是灿烂而美好的,为何最后却要那样凄惨离去?海生终究无法接受。他见证了这个世界太少的死亡或新生在无尽的轮回里更替,尤其是与自己相关联的。人们总是无法接受,只有渐渐放下,或深藏,或释怀。
或许一切浩瀚盛大的事物必将以其形式相对的极端去终结,如生存之盛大注定为死亡之静寂所终止,于此世界得以把凭一种平衡而稳定的振幅维持着伊始的秩序。
他靠在车窗边,窗外的道路崎岖泥泞,前往海港的客车颠簸不停。耳机里循环放着《我要去见他》,飘渺的民谣吟唱似空谷幽兰。苏海生觉得自己一颗心忽然就软下来了,没有任何防护暴露在空中。
他不知道此趟究竟为了什么,但他觉得自己快哭出来。
大约一个小时后海生来到了海港,在离它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就能望见海浪,那一片蔚蓝色波光粼粼,比见过任何照片上的都要更闪耀。在远方等着他的是海。他逐渐平复下来,从袋中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一条未读来信:“太鲁莽了。海生现在到哪儿了?”发信人是许且非,海生今早同时告知她这趟行程,他对邝海全然陌生,需要有人带领。
他忽然没想好怎么回复且非。他下车了,海风远远吹来,似乎将盐分都带到浸入到他的皮肤里。他看着面前的大海,太阳照射下海面闪耀出油一般的光芒;海鸥在天空翱翔,更高的地方却分不出层次。水天交接的地方是望不到尽头的白茫茫,有人影与船的轮廓在远处的海面若隐若现。苏海生第一次感受到脱离约束的自由,他一生中最好的年华,生命如海一般柔软明亮。
隔着海岸似乎能望到邝海,实在只能算是一座很小的岛屿;高大树林在岛上耸立着,有炊烟随风起散。
他乘上轮船,看着船划开海浪缓缓前行。白色的浪花被船头撞开到船侧,海浪声夹杂着风声呼呼而轮船慢慢抵达对岸。他从船底跑到夹板,大口呼吸着城市所难以品尝的爽朗海风。看着船下起伏的蓝色海浪,他多想跃入其中。苏海生扶着栏杆兴奋地给且非回信:“我到码头了!”
不久,站在码头前的他看见许且非,女孩黑发及肩身着白色长裙,风中人群里徘徊沉默,太阳照耀在她丝绸一样的肌肤上似散发出柔光,她的眼神平静不起一丝波澜。她从人群中出现,视线投向这方,而他看见她第一眼就辨认出她来,他知道她一定就是那个一手清秀婉转字迹海一样的女孩。她应该是这样的女孩。
“海生的模样跟想象中一模一样呀。”女孩说。苏海生就跟在她后面,刚下船脚步有些不稳。当且非问起他来邝海的目的时他不禁梗塞,他自己也没想到过这个问题。或许是形式上报复苏浊介的行为,或许只是盲目地追寻岛屿上的身影。他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复。且非看出了他的困窘,于是问想去哪儿。他没有主意,让且非带领他兜一下。许且非带着他走,海生什么都不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许且非便偶尔问几句。
“能偶尔到外面旅行,看一下外面的风景是件很好的事。”且非想了想对他说。许且非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同龄人来访确实感到莫名其妙,或许是运气的偶然使他们相遇,但在相识人群庞大的概率中去邂逅这样一个人未尝不是一件有意义的事。她全然不知此时此刻苏海生一种特殊的感情已寄托在她身上,那是长久以来对自由的向往以及压力释放所产生出的情愫,在将其与邝海标示所联结起来的过程中,许且非于海生已成为一种理想的寄托。
“我们从海滩回来,平时我也会经常过去吹一吹海风,重点是可以看见对岸的城市。远远地在芭蕉下看着浪花在海滩上漫溢来回,一想到还有明天,就觉得是很美好的事。”
“晚上的时候到便利店吃宵夜,一罐啤酒加一碗鱼蛋就可以满足。夜晚恋人们会到海滩旁散步,卖拖鞋的大叔就拿起木吉他唱着十多年前的歌谣,月光透过叶子打下斑驳树影,人们都觉得日复一日永远可以这样下去。”
“再往前就是我家附近了,当然我们这次就没必要去啦……”
白色长裙的少女忽然转身,神情认真地问苏海生:“那么海生想什么时候回去呢?”
“……”海生愣住了,显然还没有考虑过这一点情况。他是在苏浊介不知情的情况下出来的,按时间算此刻苏浊介应该还未回到家中。如若现在回去,又让他有一种功亏一篑的感觉;可是若准备好不归家,他又不知应栖息何处。看了看周围陌生的环境与天色,海生的眼眸黯淡下来。他始终感到畏惧。像是思虑完善后,他轻声说:“再走一会就回去吧。”
“那么我送海生吧。”许且非笑着说,“港口往这边。”
他跟着且非走,他们按原路返回,天色已有些暗了。他看着她,忽然想将那道背影拥入怀中,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静静跟着。胸口心中似乎有无穷的情愫汹涌,而他的世界还是那样窄。他今天见到了海,见到了岛屿与沙滩。但他想不知下一次是何时再见了,再见这个海一样的女孩。他其实想对她说且非也与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呀,他还有很多想说的给她,夕阳下她的白色长裙随风飘动,在即将坠落的残阳下映出温暖的橘红。
“且非……再见。”临别时他轻声说道,声音小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够听见。尽管此次见面只有短短几个小时。他乘上船后看着许且非的背影渐渐远离,而她在与他道别后没有再回头。
轮船开动了。游轮划开海浪,海面反射出粼粼微光。苏海生有些不清楚此刻是否在梦中,若是梦中一切便太过真实。海浪哗哗打在船上,灯光照射下前路俨如无尽白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