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之一 有便凭将金剪刀
在遇见风采铃之前,素还真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相思,也似乎永远不会知道。
旁人眼里,他一怒聚风雷,一笑满园春。没有人会想象得出他动情的模样。清香白莲,清心寡欲,不沾尘世,理所应当——也许正是因为从来不知相思苦,才知相思,便害相思。
素还真不曾惧死,不曾畏惧过死后的世界,也不曾畏惧生前身后事。他死了之后,于这天下有何意义?他的死又会带来什么?他不曾考虑过这些。活着就是为了这天下,慷慨赴死也是为了这天下。花曾经开过,红过,谢过,然而又有什么意义,需要蛰伏一个冬春来等待?落花流水春去也,许多人来了又去,然而至死也像是个陌路人。
陌路并非穷途。至少这陌路上他遇见了她。
段之二 楼上春风日将歇
早春最好是樱花,二月初花骨朵的樱桃,千朵万朵缀在枝头。待到春风过了几场,花瓣次第绽开来,便是一场淋漓尽致的天地艳光。樱是淡粉,寻常得甚至有些俗气的颜色,却堆簇出云蒸霞蔚的旖旎艳丽——开得繁华,落得更繁华,这繁华里甚至有一丝撕心裂肺的味道。
春雨也是好的。绝胜烟柳满皇都,没有那雨,也没有绝胜之景。樱桃之后是海棠。也就两三天的功夫,开遍垂丝碧红,长长的梗拖出来,像是一道道逶迤的丝带。桃花生出了短而小的骨朵,千重瓣托出了最娇嫩的花蕊,竟似燃烧的颜色,如火如荼如痴如狂。
短短几日,他竟是赏遍风流。
不夜天风流看遍,却是风流主。
那时她还不是风采铃,她是朱雀云丹。
精心雕琢的妆容,举手投足烟视媚行,一言一词之间掩不住灵动的眼波,盈盈一绕,便似两潭秋水,绕住了春色满园,也绕住了他那荒芜太久的心。
她站在廊的那一边,他站在另一个尽头。
细雨绵绵。微风吹乱她的衣袂,长睫上沾了几滴晶莹,素色的花瓣落在她的发间。他看着她,有那么一个瞬间,几乎如在梦境。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而她红衣如血,只一眼的风华便已绝代。
一梦浮生犹太短。
也许被是他长久的凝视惊扰,她蓦然抬起头。
一瞬间的视线交错,短暂地。
朱雀云丹迅速移开了目光,似乎被窗外什么东西吸引,就像那里忽然生了什么绝世奇葩。他含着笑看她,她原本的强作镇定却化为了一抹真切的惊喜,指给他看:“那是蝴蝶。”
素还真顺着她的方向看去,细雨之中竟似有什么在桃花间低低徘徊。小巧的翅膀,颜色是一种发了灰的白,就像是旧时的衣物,被浆洗了千百遍之后,留存下来的那一种脆,经纬都已经被撑到了极致,再也经不起一丝风霜。
素还真失笑,说:“那不是蝴蝶,只是菜蛾罢了。”
朱雀云丹“哦”了一声,应道:“只是菜蛾罢了。”
那只蛾子低飞起落,最终似乎选定了一株芭蕉,在那油亮碧绿的大叶下休憩避雨。芭蕉叶上慢慢积了水,一时承受不住,“哗啦”一声倾泻而下。菜蛾被惊住了,但又被早早打湿了翅膀,几乎飞不起来,歪斜着勉强撑到了廊下。
朱雀云丹捧起那只蛾子,见那小小生灵还在不住颤动,几乎是有些安心地叹了一声。抬眼,却见素还真似笑非笑的神色。朱雀云丹面色一红,他慢慢道:“你说那是蝴蝶,就当那是蝴蝶罢。”
朱雀云丹的脸孔渐渐退去了赧色:“蛾子可也没甚么不好的。总归是要葬春的。”
红白相催,破茧而出,明明那么苦都熬了过来,可惜流年不纵,不过朝生暮死,一梦浮生。
这样短,这样短。
“朱姑娘真是好心肠。”
他这样喟叹,反倒引得她失笑出声。素还真唇线微微掠着一丝上扬的弧度,从怀里拿出一件旧物,道:“素某今日前来,有一事向朱姑娘请教。”
她道:“请说。”
他道:“素某因机缘巧合,得了《碣石调幽兰谱》的全篇,可惜才疏学浅,竟有字不识得。”
她略略睁圆了眼睛。这表情真是可爱。这个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就像是闪电在黑夜里劈开了天空,撕出一道深不见底的罅隙。
他胸口猝然一紧,她却浑然无觉地接过了曲谱,抬头望他:“是哪个字?”
他避开她的视线,轻声道:“第四行第四字。上头一个千,底下两个万。”他喃喃低语,“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怎么了?
朱雀云丹一无所知,他不敢去她的脸孔,只得望向他处。她的袖口绣着一小朵小朵浅青的花瓣,银白色的裙摆上暗绣清雅浅黛边玉兰花,隐约里竟似有香气稀薄幽远,中人欲醉。
她细细看了,终于说道:“这是‘年’。”
她的声音甜美犹胜幽兰,绵绵飘袅,他只能竭力按捺住自己的沙哑:“年?”
朱雀云丹点了点头:“不错,这就是‘年’,千万万,一种古老的异体。”看着他有些懵的表情,她忍俊不禁,眉目舒展开来,透出一点少女的娇嫩, “看来这字真是太古老,连你也不认识了。”
素还真笑道:“朱姑娘这话可不好听,难道要自比素某的年纪?”
朱雀云丹被他一噎,嗔了他一眼,忽而一怔——他那比寻常人更加漆黑的眸子静静地盛了她的影子, 带着一点点仿佛水意的薄凉的温度,却有一种奇异的热量, 仿佛就此容不下他人进驻。
一瞬间心慌意乱。她呆如泥塑。
他慢慢开口:“原来,千万万,也不过是年。”
年复一年,亦复如是。繁华总是当年事。
岂止是人事,岂止是文字。人间万事终难住,大江滚滚流东,浩浩汤汤。 千万万成就了年,年分解成了千万万的肢体。 他见过太多太多的兴衰沉浮,曾经的伙伴接二连三淬灭于历史的轨迹下。
白骨。髑髅。尸山血海。沧海桑田——一回首已是百年身。
“日月其除,曷其有极?”素还真的目光投向她身边的那只蛾子,翅膀轻轻扇动,还透出鲜活的生命力,他忽然苦笑,“浮生难怪似蝴蝶,我却一生如一梦。今日之毁誉荣辱,成败得失,到底算得上什么呢?在这长河日月之下,朱姑娘与素某,蝴蝶与蛾子,又有什么区别?”
朱雀云丹笑容恬然:“此话差矣,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周庄梦蝶,怜他梦里过今生——可记不废江河万古流? 江月何年初照人?江畔何人初见月?”她温柔地看向那只蛾子,“落叶不过身后冢,当是去者照之,来者见之,不问年月。”
不问年月——
心脏发紧。眼瞳扩散。有谁死死攥住了灵魂,让那句话脱口而出:“朱姑娘,在你看来,素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素还真从来没有问过这个问题。没有问过任何人。他从来不认为自己需要,一时的软弱已经够了,怎么可以再这样继续下去——
“我觉得啊,你是个像冬天的人。”
千回百转,深谋远虑,也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答案。素还真第一次露出了不加掩饰的惊讶:“冬天?”
朱雀云丹的眼底里透出一线明亮的暖意:“怎么,觉得不好吗?可我最喜欢冬天了。”
素还真倏然无语。
“很温柔,很骄傲,很好看……”她笑弯了眼睛,桃花人面,人面桃花。泠泠如流水的声音,很多很多个很,如果不说出来,连自己也不晓得的多。原来是这样。原来竟是这样。原来是他。
是他。
她可以捻起一枝寒梅,可以吹融一粒雪花,可她怎么能将整个冬天捧在手心?
朱雀云丹低低地说:“那我呢?”
素还真的声音同样很轻:“在素某眼里,朱姑娘更像春天。”
一霎那的满心欢喜,好像春夜里盛开的昙花,绝艳天下。
可那样的春色,纵有三分,也不过付与二分尘土,一分流水。命中原来注定,愈美丽的愈不可碰。
功成名就,万世千秋。
错失于指尖,又岂止是区区一个春?
三千弱水过眼,红颜无数千娇百媚,可没有一个是她,不会再有一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