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上）
大漠，荒烟，斜阳，衰草。
破旧的老客栈在狂风中剧烈地颤抖摇晃着，间或发出阵阵嘶哑的悲鸣，仿佛下一秒便会轰然倾塌。
大堂中，聚集着的商旅们彼此交谈着，心慌中又暗自庆幸着自己脚程快，能在这客栈里稍微避一避，若是在那漫天风沙中，指不定什么时候便迷了路。而在大漠里迷失的后果，只有——
死。
真是残酷啊。
我默默摇着头，缓缓斟出一杯酒。
杯，是缺了口的。酒，自然也是劣酒，薄淡得几乎品不出半点酒味。换作当年，我自然是咽不下的，如今细品之下，却也是微醺。
一旁的滴漏发出滴滴答答的响声，一点，一点，仿佛在计数着我的生命。

序（下）
来到这间客栈已经有些时日了。
客栈的主人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是掌柜，也是小二。
除了偶尔去数十里外的边荒小镇买些日用品，每天面对的便是这人迹罕至的大漠，为的，只是等那些商旅行客偶尔经过时，可以奉上淡茶薄酒，一个暂供歇脚的地方。
不知为什么，我走进了这里，便再走不出去。
第二天，无客。
我一早便背着断魂出了门，直到日暮时分方回，背上却少了那一把不祥的剑。
断魂，已被我埋葬在大漠的深处。
这样的邪物，实在不必留下。就算我毁不掉，至少也不能任其落入他人手中。否则，江湖上只怕又将掀起一阵血雨腥风。
更何况，有些事，我也该放下了。
自那日起，客栈里便多了一个等死的人。客来时，帮忙打理；无人时，便就着苍茫的世界下酒。

第一章
我，叫阿溯。
这个名字说出来，想必很多人都是陌生的。即便有一两个隐隐记得，也只会恍然大悟般说一句“啊，是那个被关在密道里的疯子！”
呵～疯子！
是了，疯子，我只是个疯子罢了……
然而，谁又知道，很多年前，我也曾是飞仙楼的得意弟子，抚琴弄箫，痴迷着成仙问道。
那个时候，我是大长老唯一的弟子。
大长老也是个修仙成痴的人，本不愿意收徒的，后来被师祖逼着没办法了，这才从一众方入门的弟子里挑中了我。
他说，我像极了年轻时的他。看着我模样，便似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终于，不负所望的，我的修为一点点进步，成为同辈弟子中的佼佼者。那些日子，大长老抚须看着我时总是笑得很满足。
在所有师兄弟里，青玄算是与我最交好的。他是桑梓门下大弟子，性情温和，办事又稳重，算是众望所归的下任掌门。自然，有很多事情都会让他出面去办，慢慢在飞仙楼甚至于整个江湖树立起自己的威望。
青玄虽然同我交好，却少有时间来我这处，偶尔来了，也总忍不住抱怨掌门桑梓又给他安排了何种差事，又是如何的繁琐如何的不易解决，说是还没当上掌门就已经烦恼成这样，不知继任掌门后又该忙成什么样，这掌门还真是个辛苦活。
我却笑他多少人想当掌门还求不得，他这已是准掌门了居然还这般嫌弃。
他瞟了我一眼，反问我可是有兴趣。
我毫不犹豫地摇头，掌门掌门，虽然地位极高，然而，越是往上责任越大，倒不如这般什么事不管来得自在。

第二章
时光匆匆而过，转眼数年过去，青玄已继任了掌门之位，而我，也成为了新一任的大长老。
所谓的大长老，其实只是同辈中修为最高之人，所管的事其实并不太多。对我来说，只不过是换了个住处，从后山挪到了剑阁附近罢了。
没过几个月，青玄便收下了两个弟子，一个青洛，一个雪落。上山的那一天，我也看见了，都还是两个小毛孩，不过根骨倒是极佳，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桑梓自卸下掌门之位后便搬离了原来的居所，退隐在山间竹林小阁，平日里除了见见青玄等几个亲传的弟子，也便只与师祖及几位卸任的长老往来。
师尊更是一甩袖袍：“总算摆脱这些麻烦了，今后可不许再拿它来烦我。”
我只能忍着笑，答一句“是”。
这一群上了年纪的人聚在一块儿，总免不了谈谈弟子们的近况，即便如今已不用他们再操劳那许多，口头上也说着不管不管由得他去，却也是时时关注，事事上心。
青玄青安等几个人办事妥帖，总是受人称赞得多。唯有师尊只是笑笑，指着我说：“我从不指望我这徒儿成什么大事，只要他能记着我这把老骨头就够了。”
都道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尊啊师尊，你可知道，在徒儿心里，你早已是如父亲般的存在。

第三章
月有损缺，花有枯败。好景总是不常在。
断魂出，血魔现世，转眼间便已屠戮了数个门派。
江湖上顿时掀起轩然大波，打破了原本还算风平浪静的局面。
此时，师祖与前任长老们大都在闭关，青玄和我们几个长老商议了数次，又和三大门派的掌门讨论了许久，几乎愁白了头，这才最终决意引血魔紫玄奕上飞仙楼，想要借此处的浓郁清气压制他的嗜血魔性并试图封印断魂。
师尊看出了我的不安，只说不会有事，血魔再强，也终不过是一个人。
然而，我们都低估了紫玄奕的战力，虽然将他引了来，而付出的代价，也异常的惨烈。
无数英雄豪杰葬身在那一把魔剑之下，我也在那次大战中身受重伤，师尊更是为了救我惨死于断魂之下。整个江湖一片哀鸿，所有参与者除了墨夜麟竟没有一个完好无伤。
所幸，紫玄奕已死，断魂也被封印，江湖总算又安宁了下来。
与血魔的一战，飞仙楼身为主场，自是死伤惨重，青玄伤方好些很快便又下令开山招收新弟子，秋言、青云和星儿也陆续拜在他门下。
看着一切似乎欣欣向荣的模样，我却心如死灰，再不起半点波澜。
方出关的师祖知我心伤，加之重伤未愈，便允了我回后山静养，暂不问他事。
可惜，一切物是人非。
师尊，我最敬服最向往的师尊，视之如父的师尊，最终却为了救我而死，却是教我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若是……若是我的修为再高一些，一切会不会都有所不同？

第四章
青玄的不对劲我想我不是第一个发现的。
即便我如今只是待在后山，除了静养便是修炼，只偶尔出现在众人视线里，也不常问事，但这点眼力劲儿我还是有的。
那一日，他到后山找我喝酒时，我便随口一问，本也不指望他回答，谁知他竟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这几年他已成长了许多，办事更稳妥了，出言也变得更谨慎，懂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会再像当年一般无论何事，想到了便一通抱怨，止都止不住。
今次这般，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但想来也是压抑得久了。
他说，他爱上了他的弟子。
雪落。
我还依稀记得她刚被抱回来时那脏兮兮的小脸，转眼却已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模样，更不料想她和青玄竟是有这般爱恨纠葛。
他说，他不能害她。
我耸了耸肩，这情情爱爱的事儿我不懂，听着也便听着了，委实给不出什么好建议来。
青玄走时微微驼着背，情绪倒比来时更为低落。这情爱，果真是件麻烦事儿。
没过几天，便听得有弟子谈起青玄和樱芳的风流韵事。错愣之间也只能感慨一句，这情之一字果然不是我能懂的。

第五章
青玄和雪落的感情终是慢慢被人觉察到了，我却不料他竟是来质问于我，指责我说了出去。
……莫名其妙！
这种事，便是曾经的我也没那兴趣到处谈论，更何况今时今日？我的世界，除了偶尔打发他这般来访之人，早就只剩下了“修炼”二字。情爱之事，于我何干？值得我四处说道？
青玄说完便摔袖子走人了，我看着他的背影笑得冷冷，手中酒杯应声而碎。
半月后，青玄来找我，交给我一本秘籍。
他说，他当日也只是被人发觉她与雪落之事后骤然一惊，思及只对我提起过，不知怎么地便寻了来，冲我大发了一顿脾气，回去稍冷静了，也知我不会是乱说道之人，却也不知该如何，便去向前掌门桑梓求了这一本秘籍，想是对我有用。
我接过，大略翻了翻，便知是我想要的东西。
见我收了，青玄也不多说，便径自离开了。
然而，那时的我却不知，收下那本秘籍，便是我一生悲命的开始。

第六章
一切都来得毫无征兆。
经脉受损，内息紊乱，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体的状况，却无法如意地控制，已然是走火入魔的前兆。
若是有人肯在此时耗费些许功力替我引导体内气息，一切都还能挽回。然而，身边之人却都远远逃开，只躲在一旁偷偷地看。
我想笑，却直接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然身处地狱。
狭窄昏暗的房间里，连一丝丝光线也看不到，沉重的铁链牢牢禁锢着我的四肢，手腕稍动一动，便被锁在腕上的铁环磨得皮肤生疼。
我呆愣愣地看了半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年轻的弟子推门而入，将饭菜往地上重重一放，嚷嚷了一句“疯子，开饭了！”便收拾了一旁用过的碗筷离开。
远远的，还听着他在咕哝什么今天是掌门的大喜之日，所有弟子都在大厅前院忙活，偏他倒霉，被指来给我这个疯子送饭，真是晦气。
有些记忆缓缓浮上，在脑中渐渐流转清晰。是了，是了，那日我走火入魔，发狂失控，终于发了疯，紧接着，便被关入了这幽深的密道。锁镣加身，便再不用担心我逃脱伤人。

第七章
被关在密道的日子过得极是枯燥简单，分不清白天黑夜，亦不知道四季更替。
送饭的小弟子对我这几乎被人遗忘的存在自然也不怎么上心，不知多少时日才来一趟。
所幸铁链够长，我这便才能在密道里继续修炼，但青玄交给我的那本秘籍中记载的东西却是碰也不敢碰了。
此外，唯一的乐趣便是听着头顶大厅里偶尔的议事或争论。
时间一点点溜走，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渐渐地习惯了麻木了，心中的冷和恨却也愈发地深了。
当年送饭的小弟子地位渐升，拜入了位长老门下，也不知得了谁的授意，每当新弟子入门时便会领着他们来看我，指着我告诫他们修炼应该如何如何，不得如何如何，否则将会和我一般走火入魔成为疯子。
我只是冷冷看着，不想多说什么。
疯子？
是的，我曾经疯过，但如今清醒了却依旧没有人愿意相信，依旧只能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当着这样一个清醒的疯子。

第八章
新换的送饭弟子叫做七郎。
七郎办事倒是比以前的人上心许多，至少来得勤了些。唯一的不好便是话太多。每次送完饭后，都要在门外唧唧喳喳抱怨半晌，就像很多年前的青玄。
呵～青玄～
这么多年里，我从未见他来过一次。原来多年的朋友之谊，不过如是。只因了小小的怀疑，一本假秘籍，便葬送了我的一生。
不过，有着这么一个人在，日子也总算不那么无聊了。大厅毕竟不常有人在，我对外界的了解也着实太少，这样听着也算是解解闷。
什么掌门的叛门弟子雪落被抓回来关入了禁地，什么掌门和大长老又为了某件事起了争执……
原来，无论是友情还是爱情，青玄都能背弃的那样彻底。而大长老之位，也不是独我能担的，虽然我很清楚，飞仙楼同辈之中，绝无修为能超过我与青玄之人。
许是还年轻，七郎的好奇心却是极重，对我的身份及被锁入密道的原因好奇得很。在外边问了被一通数落，又忍不住来找我嘀咕抱怨，着实烦人得紧，而我也说不得什么，反正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这些年，我已经看得透了。

第九章
魔剑突然异动，不得不再次封印。
头顶大厅的使用变得频繁起来，时不时的便有一群人在商议。连跑腿的七郎也忙了起来，倒是来得少了。
四大掌门再度齐聚，江湖人士亦来得不少，本该万无一失的封印之事却出了意外。
青玄被杀，断魂被盗。
一切就发生在封印的前一天。
飞仙楼上下顿时人心惶惶，第一时间封闭了所有出路，试图找到盗剑之人，连禁地中的雪落都被放了出来，可是，依旧没有人想到我。
我冷笑着，用多年前习惯性藏在舌底的一枚银针慢慢开锁，解开我手脚的束缚。毕竟练了这么多年，在几个月前就已经能做到了。
只是那个时候，我出去了数次，却并未找到当年的秘籍，更没有找到我执念的真正的秘籍，我想，大约是在青玄手里，但终究没有寻到他，只能恨恨而回。
而如今，是该出去算总账的时候了。
只是，我这个让飞仙楼上上下下讳莫如深避之不谈的人，而今，还有几人记得？

第十章
第一夜
我去往青玄的房间翻找了许久也不见任何秘籍，正烦躁间，却听见有女子在哭喊着，大骂着青玄。我觉着有趣，便寻了过去。
白衣丽影，是雪落。
我问：“你想要青玄活过来吗？”
她答应得毫不犹豫，说什么只要青玄能复活，她可以做任何事情。
我笑了，真是个傻姑娘，青玄那种人，值得你这样做么？
不过，这样也好，有她的帮助，很多事情我都能方便不少。
第二夜
我没有多想，直接找上了悠悠。
那个女子，曾经也在江湖上小有名气，倒是个爽直的侠女。十年前被青玄救下后，我也曾见过，对青玄可是痴情得很，后来也便留在了飞仙楼，再后来便嫁给了他。
那一日，恰是我清醒的时候。
如今，我恨过的，执念过的，都要一一找回。这是再一次的重生，便一样用鲜红的嫁衣来庆贺吧。
我给她描眉着红妆，虽然手法笨拙了些，但是，无所谓。
于我，再没有比今天更美的时候了。
我将她悬起，和着误闯进来看到我的星儿一起，在离火之阵中渐渐陨落。
青玄啊青玄，不知你在天之灵看着这一幕又该作何表情……
第三夜
看着雪落亲手杀了自己的心腹，我缓缓从阴影中走出，笑得肆意张狂。
果然是青玄教出来的好徒儿，因为一丁点的疑心，便可以轻易抹杀。
雪落没有说话，从怀中取出几张纸来，是如今飞仙楼中所有人的资料。
我笑着接过，转身而去，若她还想要干什么，也就由得她去。
第四夜
我在密道看资料看得晚了些，出来时几乎所有人都睡下了，唯有远远处一间幽僻的屋子还亮着灯火，回想了许久，才忆起那是多年前桑梓做掌门时的居所。
我飞身过去，只看了看，便毫不犹豫地杀了正在房间里商议着什么的他和青云。
至于看到我杀人的铸剑师后人唐朝和在殓尸房查看尸体的阿糖，我更是下手毫不留情。
我的计划，绝不许任何人破坏。
第五夜
不知他们是怎么想的，白日里搜断魂居然搜到了我这儿来。看着他们忧心焦虑的模样，我笑得格外开心，对着他们狠狠嘲弄了一番。兴许是受不了我这般他们很快便离开了。不过偷盗断魂之人，我倒是比他们更想找到。
而我也的确很幸运地发现了她的踪迹。
却是秋言。
呵，有趣，当真是有趣。
我夺下了断魂，质问她可有拿走别的东西，她却只说没有。稍一愣神，便被她逃了。
罢了，大不了等青玄复活后我亲自问他就是。
第六夜
我带着断魂去了师尊墓前，在那里呆坐了一夜，什么都不愿想，什么都不愿做。
我想，我是累了。
支持着我的，只是这十年来的恨意和不甘心罢了。

第七夜
我找到了天下第一奇女子薇薇的房间。
看她那护着那苗女的模样，真是刺眼。
若是当年，也肯有人愿意顾着我，为我疏通经脉调理气息，我又何至于走火入魔，何至于过这十年暗无天日的生活。
想着，我不禁发狠，一剑飞掷，了结了两人的性命。
一念及此，我又不禁想到了当年的那本秘籍，想到了秋言。
我怀疑着找到她的房间杀了她，却翻遍整个屋子也没能找到秘籍的踪影。
呵～我自嘲笑着，看来还是只能从青玄身上找答案了。
第八夜
这是血祭的最后一夜了。
我轻松地解决了阿雨和千羽的性命，回身却见了师祖。
师祖说，他大概知道我在恨什么，又在执念着什么，只是没想到我会变成这样。
我笑，如果可以选择，谁又愿意如此模样？
毒发，坠崖。一切无可挽回。
然而飞仙楼上上下下那么多人，我恨过许多，却从未恨过师祖，更没想过杀他。若不是当年他逼着师尊收徒，我又如何能遇上待我如亲子的师尊？
可惜，这些话，他已听不到了。
然而，青玄却告诉我，从来没有什么真真假假的秘籍，只是我急于求成才走火入魔落得今天这地步。
呵～可笑么？到头来一切都是错的。那我的恨算什么，执念着的又是什么？
我癫狂地笑着，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第十一章
我回了曾经住过的屋子，一切整洁如昔，没有任何改变，好似这从指尖溜走的十年都是错觉。
仿佛下一瞬师尊就会催促我修炼，又仿佛下一秒青玄就会推门而入找我喝酒。
而我心心念念寻找了多日的秘籍就端端正正躺在一方小小书案上，而临窗的小桌，还搁着半壶冷酒两个小杯，一杯已空，一杯依旧满满。
我怔怔看着，看着，终于疯狂地笑了。
我回到了殓尸房，青玄已经横剑自刎。
我明白，爱他的，他爱的，还有他付出无数心血的飞仙楼都已不在了，他也便下去陪他们了。
我看着这许多尸体，终于将他们悉数安葬在后山。
我回到那间小屋，取了墙上师尊亲手为我做的竹箫，取了断魂，从此离开了飞仙楼，离开了这个白雪皑皑几乎封冻我内心的地方。
尾声
后来的后来，我去过很多地方，看过了沧海奔流，也看过了烟雨江南。每个地方都是一幅画，我看着，却永远只能是个过客。
直到现在——
“阿溯，再拿坛酒来。”
我应着，搁下杯，从身后的架上取下一坛酒送了过去。
窗外，黄沙过尽，一切又是旧时模样。
或许，这样的结局，才是最好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