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待得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
如何识尽愁滋味，白骨层层累沙丘
如何识尽愁滋味，英雄背脊压尽弯
如何识尽愁滋味，人面桃花两不见
天凉，天凉
言好秋……”
歌声从四方飘忽而来，苍茫而凄哀。
——题记
【壹】
我第一次见着他时，他日后鼎鼎的名姓还未曾有几个人知晓，而我不消多说，从生到死，都素来默默无闻。
我例行着每日的公事，平凡得就像手里的扫帚扬起的尘土，微不足道地又落下，于是归于平静。
“吃桃子么？”
我仰起脑袋刚想确认问话对象是否是我，钵碗大的蜜桃就砸上面门。
“不好意思手滑，哈哈，吃么？挺甜的。”
我当时便想拿起蜜桃同他礼尚往来，然后再说句“我也手滑哈哈”。
可到底没付诸行动。
“谁要吃你的？！”
我望向坐在梧桐枝干上的他，盛秋的阳光游走过丛丛交错的枝叶，铺撒在他的面上衣上，模糊了轮廓。
那样暖软，又金灿灿的。
“这就生气？你们这儿的人都这样爱生气么？”
他一跃而下，笑意满盈。
我打量了他许久，最后徘徊在他那身颇有些脏兮兮的暗色道袍上。
“你是新的弟子？”
“是啊是啊！”他忙不迭地点头，墨黑的眸里亮闪闪的，似蕴满星河。
“你该去找你的同类，我不过是个打扫的杂役童子。”
“同类？”
“叫孙悟空，他和你一样是新弟子，而且同为猴子。”
虽然你不大像，我想说，却还是咽回腹中。
他手里握着啃了一口的蜜桃，尚依旧保持着往嘴里送的姿势，怔怔地盯着我半晌，接而忽然捧腹大笑起来，极尽夸张，甚至连身子都抽个不停。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哈哈，我就是，哈哈，孙悟空，哈哈，找什么，哈，找什么找，啊哈哈哈。”

【贰】
时光总是如水的。
在孙悟空的唧唧喳喳和小打小闹中尤显白驹过隙。
”干嘛去了？“
”没干嘛，呢，给。“他顺手递来削了皮又切得四四方方的时令瓜果，盛在蕴着暗香的干荷叶里，刀锋划过的边缘坑坑洼洼。
我觉得心里暖呼呼的。
”少骗人。“我看他只是笑，笑得清浅，”别说你大半夜的潜进祖师房里是为了伺机谋杀。“
”......琅尘。“
”嗯？“
”师傅说，他该教的都教给我了，琅尘，我大概 ...... 得走了。“
我僵住，像块风干的花岗岩，甚至于不知该如何思考。
天下哪有不散之席。
天下哪有不散之席。
我妄图以这句曾无数次反复在心底吟诵的的俗语筑起一道堤坝，至少能将那几欲把我吞噬在层层剥解的苦涩阻拦。
可到底是妄图。
“嗯。”
“琅尘？你不同我一道么？我……”
“不了，我还不想离开这。”
不想离开这，一如孙悟空再如何东游西荡却终究要回“家”，终究是为了回“家|”。
这便是我的家，我从未踏出过这一方小小的天地，数不清的日升月落里，一直持着这把扫帚，将这一方所有的边角融在记忆中。
这样的依赖，以至于我曾思虑，若是到了另一片陌生的山脉，另一片不再熟识的城镇，大概会不会所有都变得轻飘飘的，像个兜兜晃晃的孤魂野鬼，连安置也不能。
即使他是那日复一日的冗长的生命中第一个愿意将我放在心上，愿意搜集各式的轶闻笑谈逗我开心的人。
“为什么？”他莫名地惶急起来。
“不为什么。”

“琅尘！”极尽突兀的，他捧住我的双颊，又拉得与他很近，近到我以为他的唇要直印上来，“我会叫你安心，护你周全，哪怕……”
“哪怕，挫骨扬灰。”
他一字一顿。
覆在脸上的手力道极大，握得我的脸生疼，疼进骨子里，他嘴里分明没有进出的气息，我却感到灼热直扑在面上，那暖热浸入四肢百骸。
痛着，暖着，又，欢喜着。
“你？算了吧，指望你？”我嬉笑着轻拍他的脑勺。
“我是认真的喂！”
”……悟空，我们定下的约定吧。“
”什么？“
”如果有朝一日，这三界都知晓你的名姓，我就同你离开。“
他愣了愣，笑得开怀：”好。不过还得应下我一件事。“
”什么事？“
”可不能现下就说。“他向我勾勾唇角，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那双极尽明亮的眸子光华潋滟，简直连七魂六魄都要被蛊惑了去。
”好，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
”哪有这般……风萧萧兮易水寒……无论如何，琅尘，你等我。“
我以为有孙悟空伴着的日子才是快的，然他不在的日子却更是快得叫人反应不过来，而我再未同他碰过面。
即使做不到夸下的海口，至少也该回来看看我，可一次都没有。
我猜，他大概不知在哪片水草肥美之地做了个戴草棘冠的山大王，早将我抛进逝去的流年中一并遗忘。
然后便成了形同陌路的过客……之一。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践行这份瞧起来实在荒谬的诺言，将手递到我的跟前，双瞳晶亮如繁星，束着磨得程亮的甲胄，折射出浓金的艳光，腰间青玉牛皮束腰上悬着血红美玉，是杜鹃啼血的样式，棕红披风在猎猎风中鼓动，金银双线滚了的飞虎像在奔跑撕咬亦或是追逐，以及精致的紫金冠和战靴。
他像是融进了灿金的暖阳中，是我这辈子没见过的炫目。
”琅尘。“
大汉高祖刘邦四年，龙宫至宝被夺。
大汉文帝刘恒十八年，冥间生死簿被撕毁，十余年之内无生老病死之人。
大汉成帝刘骜十五年，天宫御钦兵将首次溃逃。
东汉之祖王莽三年，宝丹仙桃被盗，多次现于凡世之间，且，御马被放走大半，流窜各界。
同年，妖物从六合任何一处汇集于花果山，一如感知磁的铁屑一般。
这一年的初春，红的黄的碧的，自星星点点起始，席卷了目力所及的整片大地，似大火燎原。
这样的生，那样的生。
他的名也如炸开的万钧雷霆一般，在三界的每个生灵的脑中肆虐地生，摇曳如扎了根的春藤。
无法除却，无法掩盖。、
妖皇。
齐天大圣。
孙悟空。

【叁】
”怎么样？是不是瞧起来俊得很？“孙悟空指着自己的脸，笑咧咧地。
我与他依着参天的大树，后头是从万仞高崖上飞溅而下的瀑布，珠帘似的打在岩石上，发出成千上万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脆响，成对成群的萤虫缓缓地，缓缓地从崖底依着瀑布飞上来，点点幽绿晕染了瀑帘。
光怪陆离。
像浸染了斑斑萤绿的娟纱，蝉翼般的薄。
这座山，真如他无数次谈起的那样，恍若仙境。
”少臭美你个死泼猴！“
”哪有。“
”悟空，我想……问你些事……“我深吸一口气，嘴开开阖阖半晌，还是抿上了。
”琅尘，想问就问罢。“他拍拍我的脸颊，将郁得化不开的亲密传过来，”跟我呐，还有什么好忌讳的。“
”我知道天宫压迫妖界已久，但你闹得如此厉害狠绝，又是天宫又是冥界的，该不会……该不会……是只为了带回我吧？“
他怔了怔，”噗嗤“笑开来：”我说是，你开心么？“
”那就，不是？“
”傻乎乎的。想要扬名三界于我而言难道还难于登天不成？还非得用这样偏激的法子。做个二郎真君一般的，再不济巨灵神也好，不就能践行这约定了么。要真差到什么地步去，就直接把你塞麻袋打包好了。“
”喂！“我说不出的空落落，像坠下深渊又寻不着能托住身子的东西，也为他的最后一句不免气急败坏，“强扭的瓜不甜你知不知道啊蠢蛋瓜子？！”
“强扭想被强扭的瓜可未必不甜。”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里有意的旁敲侧打叫满身的热气直冲上脑，脸大概红了一片吧，我简直想钻进地底，反正不要叫他看见这窘样就是了。
于是只好拼命装成被绕晕的模样，却慌乱无措。
孙悟空笑得促狭，徘徊在我脸上的目光意味深长，着实像在看一个出了纰漏拼命想掩盖却手忙脚乱的耍杂人。

“那，那你说你为什么……？！”
“琅尘，我以为光所能映到的每一寸都是美的，像我脚下这座山，冲突难免会有，却每个生灵都生而平等，生而自由，然而我不过是井底之蛙。我在冥界时，本只是想探听我到底为何会这样毫无理由的就被告知死亡，但你知道么，最后我得到的答案竟荒谬至此。”他敛了笑，整个模样变得冷硬，”当差的鬼说，阎王在生死簿写下几时死，就是几时死，我又问他，这可是按照善恶因果来算，他说，哈，他竟说，那不过是随笔写下的罢了，阎王若是心情怡人，就给个年份多些的寿命，若是那天正巧不爽，怕是有人要夭折呢，写完后之后再由下头的人去随意安排个自然的因果，要是实在没法子，那就暴毙，或是染上什么重疾就好。他甚至还说，所以人间无数富商帝王拼了命地供奉阎王，好争取能活得久上几年，要知道把阎王爷哄开心了，多给他改改还是有希望的，至于那些没钱没势的人，可就只能等死了，不过死就死吧，都是些蝼蚁似的家伙。他这么说，琅尘，他竟这么说！我便当即削下了他的脑袋。“
”你！你开什么玩笑！因为这个？！“
”这个还不够么？那样肮脏的东西。一条命啊，活着的，会笑的，会动的一条命，怎么能让这些‘随意’给颉去了，像把一个瓷碗敲碎那么简单，一条或是被期盼着或是被珍惜着的命，不明不白地结束在一个人心情的顺畅与否中，不是很恶心么，恶心得让人作呕。“他举起摆在一侧的酒瓮，凌空倒下，成股的酒划出弯镰似的弧度，再落进孙悟空的嘴里，偶尔有落偏的，从漂亮的上下滚动的喉结上划下，他再擦擦嘴，“琅尘，你说，是谁给了神这样的权与利，把除了自己以外的种族都视为尘土——天马，人族，妖族……生死言行，都必须取决他们的一句话。”
我想驳他，却说不出一句话。

【伍】
我醒来时昏昏沉沉的，骨骼里像被塞入了细石，动一动都咯疼得慌。
“醒了？喝水么？”温水送到唇边，没等我的回答就仔细地渡进来。
“还疼不疼？”
我奋力地抬眼，金棕色在眼前晃悠，模糊不清。
“混帐……你倒是自己试试……”
“别窝火别窝火。”孙悟空冰凉的唇覆上我的眉心，抬起头陪笑，眉眼晶亮亮的，“看这个。”
我吃力地凝神了许久才看清他手里的东西，是只幼犬，酒红色的幼犬。
这像个毛球似的小东西再衬上孙悟空巴巴地献宝似的模样，我抬手想摸。
而他却护着幼犬堪堪避开，腾出另一只手握住我进退维谷的手。
“它可还同你不熟，况且这可不是只普通的幼犬。”那幼犬似是颤了颤，孙悟空的掌心浅浅擦过它的额，像是安抚，“它聪明得很啊，算数，杂耍什么都会。”
我却在一刹那瞳眸紧缩，差些跌下床去。
孙悟空的掌心擦过的一瞬，灿金在指尖汇聚，酒红色的幼犬额心突兀地张开一只眼，殷红似血。
眼……？！
那是！那是……
“怎么？又疼了？快些睡好来。”他向我挑眉，笑意满盈的墨色瞳里意味深长，顺带放下尽力掩盖紧绷的小东西，“自己去玩会吧。”
石门轰然落下。
“你，你这是要……”我剩下的话语被孙悟空擦过唇边的手逼了回去。
“隔墙有耳。”声音是从心底漫上来的，像是融在了血里彼此不分，谁跟着谁流淌，却是温暖得熟悉，“你有什么就想吧，我都能做到……心有灵犀。”
“你是要……将计就计？”
“诶？”他微瞪着眼，“没想到娘子你比看上去的聪明得多嘛。”
“滚你个混帐！”
他笑开来，暖如秋日盛阳。

“安心等着，等我给他们个意外之礼，叫那群恶心的家伙滚出他们的老窝。”他站起来，走向石门，“等着……我的乌托邦。”
“悟空，这么用计，倒真不像你。”
孙悟空僵住，却仅是几瞬之间。
“我啊……我本就不是什么善茬。”
我看着石门于他身后一寸寸落下，像是另一个世界逐渐将他吞噬殆尽。
永不复返。
我忽然就想追上去搂着他，搂得很紧很紧，然后大声向他叫嚷，
“别走，别叫我看不见你！”
可我依旧静卧于榻上。
不是善茬么？
我要细问的话，必定会说前两次之所以没从里向外突破是因为那群该死的天兵天将们还提防他像人间提防七八月的洪涝似的，没法做到四两拨千斤吧。
可为什么不在那时先暗暗击杀来采桃的仙子们，再以她们之中谁的模样一路遇神杀神呢？
全然能事半功倍地削去许多战力不是么？
不愿吧，悟空？不愿滥杀无辜不愿真用这样你认为无耻卑鄙的伎俩吧？
你个傻兮兮的善茬啊……
一切比想的更顺利。
妖魔溃败，妖猴落网，这出按着天宫所想的铺拍好的戏缓缓上演，他们的欢呼声此起彼伏。
之后要做的只剩等待，漫长如水，五天、十天、二十天，久得我成日成日地像被蚁群啃噬。
“琅尘。”声音来得突兀，如当年他的灿金色挑来夜幕一般挑来沉甸甸的寂静。
“孙，孙悟空？”
“不然呢？心有灵犀嘛。”笑意盈盈。
“你现今怎样？！”
“还好，我正有幸地摩观炼丹工艺呢，亲身体验。”
“会不会……会不会被烧疼？！会不会——”
“不会不会，安啦。”
“肯定会不舒服！你别瞒着我！”
“呃……除了我眼睛灼着疼，再有点呛……真的！其他真没了！”
“悟空，什么时候得胜……”
“快了……”
快了。
快了！

成群的火光从万丈高空砸落，叫人误以为是星辰坠下，殷红与灿金在天幕上交错跳跃，是两个迎接全新时代的华美仆人，这时代将用丹红的朱砂刻在史册上，众口传颂。
稳固了千年的天帝之位一朝易主，像砸碎一个青瓷瓶似的简单。
万物生灵都记住了这一天，这一刻。
在花果山上听命待发的妖魔们摩拳擦掌，打算按着他们的皇曾交待过的前后夹击。
青面獠牙模样的妖拍拍我的肩，“夫人不必再担心嘞，这分明胜券在握嘛。”
“乱，乱叫谁呢！”我面红耳赤。
“没问题了，兄弟们。”思念过一次又一次的声音穿透九霄而来。
大笑声与欢呼声炸开在这高山上。
“先从南门包抄上来，之后便可——”
“便可什么？”声音突兀地插进来，像把空灵的长刀斩断了所有人都以为本该继续流淌的溪水。
于是一片寂静，没有人回过神来明白是怎么回事。
“悟空？！悟空？！”
没有回应，连风的喧嚣都静不可闻。
“悟空？！”
“夫人，你这么喊王听不见的，会没事的，会没事的，咱去寻些山神土地来问问。”
众妖纷纷附和。
命令一层层地下去，答案在几个时辰后风急火燎地传来。
我的耳边乱嗡嗡一片，连指尖都打着颤。
他们说孙悟空败了，一塌涂地，从镂金的龙椅上直摔下深谷，万吨的山压在他身上，叫他没法再往上爬。
天宫的君臣兵将在他手下一溃千里，他在西天之主手下一坠万丈。
太快了，太容易了，像狮虎捕食绵羊。
孙悟空这样地喜爱自由，以至于期望三界遍地自由，要怎么去忍受这般囚禁。
折磨猎鹰最奏效的办法是什么，将它关入铁丝笼里，将它双翅层层束缚，看着麻雀蹦蹦跳跳。
“救他！”我几近疯狂地嘶喊，“去救他啊！快啊！”

可走到五行山下时才知道什么是蚍蜉振树。
每一个妖魔都在试图接近这座浓雾包裹的山，却一旦接近十丈之内就被极大的力量反冲开来，便伤痕累累。
浓雾模糊了轮廓，我只瞧得见山底下的金棕色的脑袋只要一动，整座山上密密匝匝的咒文便泛起金光。
大鹏王之后是牛魔王，他们仍旧在试，却不知天雷何时滚落，只是一声巨响一道白光，数百强弱不均的妖倒在地上了无生气，血肉向外翻来，散出焦臭味。
“莫要再做徒劳之事，好自为之。”是如来的传音。
他们停下了，再不敢往前。
“没法的，救不了的，我们怎么敌得过西天啊。”不知谁先溃败下来。
“一瞬间……一瞬间就……”
“算了吧，本就不该抱多大期望。”
“回去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总不能都把命送在这吧。”
都溃败了，像没了蚁王的蝼蚁们，不知方向，一堆一堆地散回巢里，再缩起脑袋，留给我一个满怀愧疚的眼神。
我知道孙悟空也在看。
失望吧？很疼很失望才是，然后梦就灭了，像烛光被吹熄，可怎么能灭呢，那么干净纯粹的乌托邦之梦啊，就像渴望梦的人。
我转身猛然朝雾的壁垒冲去，果不其然地被狠狠冲开，肚腹像挨了一掌，腥甜自嘴角溢出，我复又爬起冲上去，又被冲开，再冲，再被冲开，往复循环。
像困笼之兽，那层雾便是桎梏，叫我不能陪着他。
身体麻木起来，大概是这一刻正适宜叫痛苦更上一层楼，天雷正正劈中背脊。
模模糊糊中，我看到那颗棕金色的脑袋上有什么一开一合，有什么坠落在地。
那猴子在喊？还哭？
真够……傻瓜的。

之后满目的黑，像浸在墨池里，连呼吸都是难的，都带来剧痛。
看来真得死了。
“罪徒琅尘。”那声音肃穆，像要奉天承诏，我的脑子突突地疼，“汝可知罪否？私通……”
菩提老祖？！
“师祖！”我截断他的训话，不要命地喊，“师祖！救救孙悟空！他不是你最喜欢的徒儿么？救救他啊！”
“……唉，都是一群死孩子。”
“您不救他？！那劳烦师祖帮我一把，我去救他！到时回来琅尘愿以命相抵！”
“琅尘啊。”那些浓黑的汁液随着菩提老祖的话语从我七窍灌进，我只觉得昏沉，“睡吧，别添乱了，该醒时再醒来罢。”
然后我便做了个梦，梦里胡夹漫山，孙悟空并肩走在我身旁，一身飞扬跋扈的灿金色，他一直喜欢这颜色，墨瞳弯得像收割时使的镰刀。
纯粹明亮，笑意满盈。
梦很久又很长，以至于我醒来时，不知哪个是梦哪个是真，叫我想起周庄和他梦里的蝶，然摇头晃脑的儒生们总说，蝶啊蝶，周庄成你是万幸，而你成周庄——
万分不幸。
世人把我抛在原地，成群结队地走过一拨又一拨，走了641年，走到了沧海桑田。
也包括他。
唐，贞观三年，初夏。

坑惹好多天窝回来辣o(≥v≤)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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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
我醒来后听说了很多，那些一觉前是远不可既的日后一觉后却已被岁月卷走的事如潮水扑来。
新的小弟子告诉我，我所记得的秦与汉早就是久远到荒芜的年代，而孙悟空，他终于是得脱离了五行山，但他当了和尚，保送着另一个和尚去发扬光大和尚的事业。
我有些不可置信。
那样飞扬跋扈的家伙，当了和尚？
他不是曾把粗略翻过的佛经抛在一旁说是无趣，不是曾耻笑过佛教为缺心眼么？
可他如今却当了和尚。
“他……有反抗吧？很激烈是么？”
“怎么可能，他可是求着观音让他做个和尚呢。”小弟子翻翻白眼，“孙悟空啊，两百多年前就愿意服软啦，我听闻他有一次向着天的方向嘶吼’对！我就是个畜生！我就是个畜生！那有没有哪位神仙来教教我这个畜生怎么做？！有没有啊……’。嘁，曾经描绘得跟战神似的妖王，也不过如此嘛。”
我急切地想争，才发觉无词可辩，只能此地无银地呵斥他，“以谣传谣！”
所以想要即刻赶到他身侧，想问他你还是不是那个飞扬跋扈的猴子，更想脱离这要将我生吞活剥的思念。
六百年能改变什么，改变多少，大概……足够把最骄傲的狼的最坚硬的脊背压垮吧。
我看到孙悟空时，他蜷在地上，毛发鬓边沾满了因火的灼烧而有的煤灰，整个人大概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湿淋淋的，了无生气。
守在他身旁嘤嘤而泣的是一只猪妖和一个粗壮和尚。
“二师兄，如今只有你去找观音菩萨了。”和尚语重心长。
“好好，沙师弟你要看好大师兄。”
“好，我先去收拾好行李。”
于是他们都暂且离开，换我坐在了他的身侧，我抬起他的头又枕在我的双膝上，小心翼翼如易碎的琉璃盏。
“别装了。”我摸摸他的额。
“你真是……什么都猜得到。”那张前一刻还像个死尸般的脸柔软下来，孙悟空没睁开眼，却按住了我的手慢慢蹭着，勾起嘴角。
“别告诉我在炼丹炉里呆了七七四十九天的家伙用一场大火就能撂倒了，何况你还能闭合五感。”
他笑出声来，望向我的墨色瞳眸像有水光浮动，“琅尘，琅尘……你终于回来了。”
“是啊。可你，悟空，你装给谁看呢？”
“……自然给想看之人看。”
“明明能轻而易举地战胜，却非要装作是天方夜谭的样子，然后上天去求那些你从来看不起的神仙，告诉他们我是那么的无能，远不及你们啊，所以拜托你们了去替我收收那些妖魔吧。是，这样吧？”
“琅尘，我有别的选择么？他们对我依旧戒备得很。”他用掌心遮住双眼，像要挡住刺目的暖阳。
我默然。
“我的师弟要回来了。”
“这就要赶我走了？”我嗤笑。
“没有！”孙悟空惶急地捧住我的脸，“没有，琅尘，没有……今晚我在白桦林等着你，琅尘。”

“有人跟我说，佛啊，普度众生慈悲为怀……”孙悟空纵声大笑，疯狂而悲怆，泪顺着眼角滚下，滴落于我的眉眼，“哈哈！哈哈哈哈！普度众生？！慈悲为怀？！这真是我这辈子听过最恶心的笑话！”
“够了，悟空，够了……”我用额贴着他的脸颊，近乎恳求。
没人愿意听自己深爱的苍鹰是怎么被折断双翼的。
因为心也像被生生掰断了。
“琅尘，你曾说过你喜欢我的纯粹，可我正是因为纯粹，所以愚蠢，因为愚蠢，所以狂妄，所以掂不清自己的斤两！所以……真以为自己算什么啊……”孙悟空死死地搂着我，像要从此贴在一块永不分离，“我取经路遇上的第一个妖怪是当年和我一道反天宫的妖怪，不，我遇上的每一个都几乎是。他们一见我就如同见了不共戴天的仇敌，怒斥着叫喊着举起他们的刀枪戟剑，对我吼，你这个叛徒亏我们还曾把你当做王者！真是叛降如山倒！然后往日曾称兄道弟的那些妖魔，他们死在了我的棒下。可是啊，可是，我曾为这个种族拼上性命，他们呢？他们有为我抛却所有么？！有么？！琅尘，有么……”
“……没有。”
“是啊，没有，只有你会，琅尘，我只剩你了……”
后来他的唇在我脸上摩挲，他在我的身体中一下下地撞击，每一下都直刺那柔软的一点，疯狂而激烈，蕴着剧烈的凄哀。
我反手拥住他，任冰冷痛楚从交合处肆虐，破碎的呻吟和泪水一道溢出。
我终于再感受不到他的魂魄传来的热度，那些像山的内里翻滚的熔岩，冰的，彻骨的冰。
“琅尘，别离开我……你不会走的是么？”
“唔……啊哈……不会……”
“我只剩下你了，琅尘，别叫我最后成为一具行尸走肉……”
“哈……嗯……我，知道……悟空，我不会……”
不会离开你的。
怎么会……离开你啊。

【柒】
我陪了他整整十年，在十年的岁月中起起伏伏生生死死，悲凉到凄哀。
十年的每一天几乎都尽然相同，我在夜里挨着他看漫天的星辰像浮在记忆上的那一晚，孙悟空说着那个乌托邦，说着还所有种族一个公平，飞扬跋扈如刀剑出鞘。
白日他护着那个他厌恶到几欲作呕的和尚从满地泥泞里一步步走去，却分明要装出一副敬重的样子，要笑。那些他曾信任也信任着兄弟一个个死去或是被收走，他们从未想过什么长生不老，只是想带回曾经的皇，未必要再反，可怎么能去西天去成为曾经最厌恶的佛，一道镇压自己的族人。
每一天都不需再憧憬，只是因为不能死所以活。
然一旦孙悟空出了什么事，他们无法解决的事，却又没有一个妖会为他拼上性命。
“我做的所有啊，所有受过的苦，是为了什么啊，琅尘。”他苦笑着说，“是为了去跪下来仰望曾经折断我双翅的，我恨得牙痒痒的人。”
他甚至迷茫于活着是为什么，可他死不了，从购销生死簿时起就只能在这满是残酷的三界中沉浮。
十年后，我目送着他踩在白色大理石的台阶上，一步步走往灵山雷音寺。
他走在最后头，一次两次三次回头来望我，眼里终于永远空茫，所有曾经存在过的火光和晶亮，都遗失在了五行山下。
佛光笼在他金棕的毛发上，又叫我想起丰收的秋，还有烙在记忆中的初见，那时的暖阳也是灿金色，只是曾将我们像笼在一个世界里的灿金，如今笼不到我的身上，像墙似的割开我们之间，至此分道扬镳。
孙悟空的身影终于是再看不见，他走了，归顺于曾瞧不起的人，用六百年的苦痛与剩下也不知是不是永亘的年岁去为当年梦里追逐的乌托邦和公平赎罪，求着敌人给他做一条行尸走肉的犬。
我想，在这六合九州，在从所有生灵的起始开始，大概有许多这样的少年吧，终究明白自己所为心心念念的自由与美好的付出只不过白日做梦，所有的锋芒终究被磨砺干净，懂得了量力而行于是缩起头来，终究懂得……怎样低头哈腰。
真残酷。
真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