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
“今个儿在下就跟大家伙儿唠唠我们祁国的大将军慕卿云和那天下第一美人儿叹红颜的故事诶……”
慕卿云……叹红颜……唉……
抿了一口茶，我的眼睛被热气微微罩住，不知怎地就想起了那个场景。
略显破旧的祠堂中，低沉的诵经声反反复复地在陈旧静谧的空气中辗转缠绵。落灰的佛像早已被掩了金光，短小的香头还在冒着白烟，眷恋着佛像前跪坐在蒲团上的灰袍尼姑。
乌眠山中的那个小角落，一切仿佛都停滞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师父时的模样。
她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我一直都很清楚这一点。端看她的容貌便可窥见她曾经风云卷涌的过去的一角。尽管失了女子最为骄傲的秀发，精致的眉眼依然能让身为女子的我每每见到她都惊艳失神上许久。
我也不止一次地旁侧敲击她的过去，可她总是有办法把我赶走练功。
一切都很平淡，直到那一天。
信鸽扑腾着，宛如一颗石子落进塘水，扰了一池的宁静。师父取下布条，细细地阅了，脸色也悄悄变了。
我也是从未见过她那般惊惶的神色：“师父，怎么了？”
她敛下神色，又是那一副天塌下来也不会动容半分的死人脸：“出山。”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突然就要出山？”我能看到她隐在袖底的双手微微颤抖，急急追问。
“你不是想听故事么？现在有机会了。”说罢她便几个起落消失在了院里。
我忙撇下手中的经书，施展起自练武开始学得最好的轻功，想要追上师父。不过一会儿，我已是满心惊骇。师父的轻功何时达到如此境界？我的功力在全身飞速运转却也依旧无法缩短我与师父间那平日看起来并不长的三丈。
“师父！”我高喊，依稀辨认出这是往乌眠山南面祁国吴国边关的方向。早有耳闻祁吴两国近日正在争夺陌郡，只是师父到底为何早不出晚不出偏偏在今日出关？
她恍若未闻，径自往两军交战的战场掠去。
“师父！那里是战场！去不得！”到底是把自己一手养大的师父，对自己再冷漠我也实在见不得就这么放她去万人之上的战场送命。
奈何我纵是用再快的速度两人间的距离也不见丝毫起色。于是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轻巧跃进吴军的包围圈。
所幸敌军人并不多，对于师父的功力我也一向是很放心的。
反手一剑将两个敌军放倒，我终于凑到了师父身边。
其实现在想想，我那一瞬间完全不知道有什么话可以表达当时的心情。
师父的一只手被那个穿着祁军大将服饰的男子紧紧拽住，那男子生得是极俊俏的，和师父可以称得上是极为登对。
愣了好久也不见师父挣脱，仿若被什么东西定在那里一般。
“离儿，留下来好吗，留下来……”男子低声哀求着。
我睁大了眼睛，脸上的表情是不合时宜的惊讶和迷惑，转而想问师父：“师父……”问话未脱口，所有的字眼都噎在嗓子眼里出不来了。
师父的眼睛微微阖着，我却依旧能够看见晶莹的光在晃动着，摇摇欲坠。这般无助的表情，十年来何曾出现在师父身上过。
清风扬起，师父纱帽上搭在帽檐的乌纱被吹下，而乌纱落下的一瞬，我分明看到了两点晶光于师父眼角坠落。
“丫头，我们走。”师父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师父不知做了什么，男子受惊一般把双手撤离。
我还想再问，却被她抬手止住。只得安耐下满心疑惑和好奇乖乖跟上。身后男子满溢着绝望的嘶吼震得我抖了三抖：“如果不爱，又为何要救我！”
乌纱翩飞间，我依稀看到了师父的口型。
那是五个一直到现在我都不曾忘记的字。
唯愿君平安。
“师父……”
好像知道我要问些什么，师父用她那一如既往的低沉而缠绵的声音开始讲述那段在她心里想必从未忘记过的往事。
我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刚好赶上了这话本的最后一章。
放下茶盏，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说书老先生把那一段纠结复杂充斥着阴谋利用的历史讲成了一段缠绵绝世的倾国之恋。
那个故事并没有那么美好。师父自小便经历过家毁人亡，卖入青楼等等寻常女子大约会自寻了断的桥段。不过师父那股子倔劲，她也亲口说过我和她很像，硬是让她从这些大灾大难中挺过来，并在京城最大的青楼中成了一笑倾城的花魁。
当年听到这里的我唯一的感想是，原来话本里的故事全是按照师父来写的啊。
现在在这俗世走过一遭，对于师父的同情也深了不少。当年她不过一介女流，日子又何其艰难。
然后便遇到了她口中所谓的劫。郎才女貌，师父也不是空有一张脸的草包，他们一见钟情的情节我一直到现在都不是很理解。是以这段我也没好好听，如今过了许多年，也的确记不大清。左不过说书老先生口中的干柴烈火情意绵绵一路吧。
师父当年有那么一句话我一直记得很清楚：“既然爱上了，那便是死心塌地的爱上了。做的一切事情，都只是为了他能平安。”
两个人在一起后，师父不遗余力地帮助慕王所支持的六皇子。大约是当年的记忆太过血腥悲伤，师父对于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终是草草带过，我虽然恼，但也没追问。那年祁吴两国形势紧张，想必那一段也是走在刀尖上的日子。知晓其中利害，我也只能自己想想了。
我托着腮望向栈外的古道，如同几年前一样试图想象当时师父如那最高傲的牡丹，在这浩浩天地间怒放，若我是个男子，我怕也难以对她无动于衷吧。
满心以为有情人总能终成眷属的师父完全忽视了她与慕王巨大的阶级差异。这世上能够拥有圆满结局的爱情，永远只会出现在街头五文钱就能买到的话本里。这般廉价。
哪怕她是名动天下的江湖，甚至天下第一美人，门当户对四个字足以了了她曾经一切的妄想。
乌眠山上，云卷云舒。
师父摩挲着她腰间从不离身的玉佩，带着微微的嘲讽，一字一句道：“叹红颜，叹红颜，多合宜的名号啊……丫头，永远不要爱上那些人……你师父爱过了，恨过了，看过了，却也放不下了……如今心愿，唯愿他平安罢了……”
低沉而惆怅。
那天晚上师父跟我说了很多很久，如今记得的也只有那么一点了啊……
思绪回笼，说书先生的故事也到了尾声。
“那慕将军终是放下了名利，假死后同叹红颜一起逍遥江湖，只不过也没有人再看到他们——”
“老先生，你错了。慕卿云他是真的死了，相思过度而死的。而叹红颜？七年前慕卿云出兵吴国，身中奇毒，她为了救他把毒过到了自己身上，早就死了。否则你以为为什么慕卿云突然就好起来了？真以为是有神灵相助？”我丢下一块碎银，起身离开。
临出门前，我顿了顿，头也不回地道：“老先生，各位兄弟们，将来若是有写话本的，记得写老先生讲的那个结局，我喜欢。”
身后有人大声询问我是谁，做什么。
我轻笑。
我是谁？我是叹红颜的徒弟。
我做什么？
我遵师父遗愿，护了那男人七年——
平安。
-FIN-
“今个儿在下就跟大家伙儿唠唠我们祁国的大将军慕卿云和那天下第一美人儿叹红颜的故事诶……”
慕卿云……叹红颜……唉……
抿了一口茶，我的眼睛被热气微微罩住，不知怎地就想起了那个场景。
略显破旧的祠堂中，低沉的诵经声反反复复地在陈旧静谧的空气中辗转缠绵。落灰的佛像早已被掩了金光，短小的香头还在冒着白烟，眷恋着佛像前跪坐在蒲团上的灰袍尼姑。
乌眠山中的那个小角落，一切仿佛都停滞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师父时的模样。
她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我一直都很清楚这一点。端看她的容貌便可窥见她曾经风云卷涌的过去的一角。尽管失了女子最为骄傲的秀发，精致的眉眼依然能让身为女子的我每每见到她都惊艳失神上许久。
我也不止一次地旁侧敲击她的过去，可她总是有办法把我赶走练功。
一切都很平淡，直到那一天。
信鸽扑腾着，宛如一颗石子落进塘水，扰了一池的宁静。师父取下布条，细细地阅了，脸色也悄悄变了。
我也是从未见过她那般惊惶的神色：“师父，怎么了？”
她敛下神色，又是那一副天塌下来也不会动容半分的死人脸：“出山。”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突然就要出山？”我能看到她隐在袖底的双手微微颤抖，急急追问。
“你不是想听故事么？现在有机会了。”说罢她便几个起落消失在了院里。
我忙撇下手中的经书，施展起自练武开始学得最好的轻功，想要追上师父。不过一会儿，我已是满心惊骇。师父的轻功何时达到如此境界？我的功力在全身飞速运转却也依旧无法缩短我与师父间那平日看起来并不长的三丈。
“师父！”我高喊，依稀辨认出这是往乌眠山南面祁国吴国边关的方向。早有耳闻祁吴两国近日正在争夺陌郡，只是师父到底为何早不出晚不出偏偏在今日出关？
她恍若未闻，径自往两军交战的战场掠去。
“师父！那里是战场！去不得！”到底是把自己一手养大的师父，对自己再冷漠我也实在见不得就这么放她去万人之上的战场送命。
奈何我纵是用再快的速度两人间的距离也不见丝毫起色。于是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轻巧跃进吴军的包围圈。
所幸敌军人并不多，对于师父的功力我也一向是很放心的。
反手一剑将两个敌军放倒，我终于凑到了师父身边。
其实现在想想，我那一瞬间完全不知道有什么话可以表达当时的心情。
师父的一只手被那个穿着祁军大将服饰的男子紧紧拽住，那男子生得是极俊俏的，和师父可以称得上是极为登对。
愣了好久也不见师父挣脱，仿若被什么东西定在那里一般。
“离儿，留下来好吗，留下来……”男子低声哀求着。
我睁大了眼睛，脸上的表情是不合时宜的惊讶和迷惑，转而想问师父：“师父……”问话未脱口，所有的字眼都噎在嗓子眼里出不来了。
师父的眼睛微微阖着，我却依旧能够看见晶莹的光在晃动着，摇摇欲坠。这般无助的表情，十年来何曾出现在师父身上过。
清风扬起，师父纱帽上搭在帽檐的乌纱被吹下，而乌纱落下的一瞬，我分明看到了两点晶光于师父眼角坠落。
“丫头，我们走。”师父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师父不知做了什么，男子受惊一般把双手撤离。
我还想再问，却被她抬手止住。只得安耐下满心疑惑和好奇乖乖跟上。身后男子满溢着绝望的嘶吼震得我抖了三抖：“如果不爱，又为何要救我！”
乌纱翩飞间，我依稀看到了师父的口型。
那是五个一直到现在我都不曾忘记的字。
唯愿君平安。
“师父……”
好像知道我要问些什么，师父用她那一如既往的低沉而缠绵的声音开始讲述那段在她心里想必从未忘记过的往事。
我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刚好赶上了这话本的最后一章。
放下茶盏，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说书老先生把那一段纠结复杂充斥着阴谋利用的历史讲成了一段缠绵绝世的倾国之恋。
那个故事并没有那么美好。师父自小便经历过家毁人亡，卖入青楼等等寻常女子大约会自寻了断的桥段。不过师父那股子倔劲，她也亲口说过我和她很像，硬是让她从这些大灾大难中挺过来，并在京城最大的青楼中成了一笑倾城的花魁。
当年听到这里的我唯一的感想是，原来话本里的故事全是按照师父来写的啊。
现在在这俗世走过一遭，对于师父的同情也深了不少。当年她不过一介女流，日子又何其艰难。
然后便遇到了她口中所谓的劫。郎才女貌，师父也不是空有一张脸的草包，他们一见钟情的情节我一直到现在都不是很理解。是以这段我也没好好听，如今过了许多年，也的确记不大清。左不过说书老先生口中的干柴烈火情意绵绵一路吧。
师父当年有那么一句话我一直记得很清楚：“既然爱上了，那便是死心塌地的爱上了。做的一切事情，都只是为了他能平安。”
两个人在一起后，师父不遗余力地帮助慕王所支持的六皇子。大约是当年的记忆太过血腥悲伤，师父对于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终是草草带过，我虽然恼，但也没追问。那年祁吴两国形势紧张，想必那一段也是走在刀尖上的日子。知晓其中利害，我也只能自己想想了。
我托着腮望向栈外的古道，如同几年前一样试图想象当时师父如那最高傲的牡丹，在这浩浩天地间怒放，若我是个男子，我怕也难以对她无动于衷吧。
满心以为有情人总能终成眷属的师父完全忽视了她与慕王巨大的阶级差异。这世上能够拥有圆满结局的爱情，永远只会出现在街头五文钱就能买到的话本里。这般廉价。
哪怕她是名动天下的江湖，甚至天下第一美人，门当户对四个字足以了了她曾经一切的妄想。
乌眠山上，云卷云舒。
师父摩挲着她腰间从不离身的玉佩，带着微微的嘲讽，一字一句道：“叹红颜，叹红颜，多合宜的名号啊……丫头，永远不要爱上那些人……你师父爱过了，恨过了，看过了，却也放不下了……如今心愿，唯愿他平安罢了……”
低沉而惆怅。
那天晚上师父跟我说了很多很久，如今记得的也只有那么一点了啊……
思绪回笼，说书先生的故事也到了尾声。
“那慕将军终是放下了名利，假死后同叹红颜一起逍遥江湖，只不过也没有人再看到他们——”
“老先生，你错了。慕卿云他是真的死了，相思过度而死的。而叹红颜？七年前慕卿云出兵吴国，身中奇毒，她为了救他把毒过到了自己身上，早就死了。否则你以为为什么慕卿云突然就好起来了？真以为是有神灵相助？”我丢下一块碎银，起身离开。
临出门前，我顿了顿，头也不回地道：“老先生，各位兄弟们，将来若是有写话本的，记得写老先生讲的那个结局，我喜欢。”
身后有人大声询问我是谁，做什么。
我轻笑。
我是谁？我是叹红颜的徒弟。
我做什么？
我遵师父遗愿，护了那男人七年——
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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