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无题篇】
直道相思了无意,未妨惆怅是轻狂。
菱枝偷偷来到学校时,第二节课已过去了大半。
骤雨初歇,繁阴佳木亭亭。七月初的熏风拂面,吹醒了夏蝉恹恹,吹乱了叶涛泠泠。
菱枝极慢极慢地踩上楼梯,她垂下的眼睫筛出澄澈的天光。
教室在顶楼,她扶着墙壁歇了许久,直到已感觉不出额前沁出的薄薄汗意。她拿出手镜理了理鬓发衣角,除却苍白的脸颊,仪容正好。
走到教室门前时,恰好响起下课铃。
许久未见的同窗与还没来得及离开教室的老师见到立在门口的她皆是一怔,然后朝她微笑。
菱枝淡淡弯了唇角。
教室最后排端坐的少年依旧研究着习题,菱枝远远地凝视着他,像在欣赏名家画作。
他茶色的发让她想起满山层叠的苍翠,那是暮春最浓的芳华。他清俊的眼让她忆起玻璃种的名贵翡翠,凛冽却有浮光跃金斑斓迭起。
半晌,他缓缓抬头,视线一瞬交叠。
那目光清清冷冷,如破冰期的溪。
霎那她觉得满室无端岑寂,又蓦然盈满喧阗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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菱枝的连衣裙是纯净的白,有青碧的花枝缠绕在领口裙裾,点缀了过分单调的底色。
那一身清淡的颜色在周围翠色的校服中突兀却又融洽。
包里的手机震个不停,菱枝瞥一眼来电显示,就直接关掉了手机。
看来医院的护士发现了她的逃离。
她坐在课桌旁,僵直了背,一副准备听课的模样。
前桌的女生回过头笑道:“宫泽,你可以出院了?真好啊。”
菱枝勾起寡淡的笑,依旧沉默。
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她侧过头,右边的少年英挺的眉眼与记忆深处的影子重叠。
手冢国光。
国光。
她在心底默念着,觉得生涩又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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菱枝跟着手冢来到学生会办公室。
她问:“手冢……君,可以耽误你一会功夫吗?”
眼神里含了浓浓的凉意,却又竭力以浅笑掩饰,让人看去不忍拒绝。
手冢最终点头应下。
菱枝站在离他一臂远的地方,一寸寸扬起唇瓣。“我明天就要做手术了,手冢。”
推了推眼镜,手冢国光一双丹凤眼波澜不兴:“宫泽,不要大意。”
“我想今天回来看看大家,但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菱枝这样说着,顿了几秒,迈出一步踮起脚轻轻圈住了少年的脖颈。
手冢立在原地,依旧是毫无破绽的表情。他略略低头,鼻尖差一点就触及菱枝的发。
那样温暖绵长的甜香。
菱枝环住他的手臂纤细无力,动作轻柔得像是捧着琉璃。她笑起来,“我本来想,做完手术再和你告白的,可惜……”说着就沉了语气。
她松开手臂,微微仰头凝望着手冢的双眸,苦笑般蹙了蹙远山眉。“手冢,我喜欢你。”
手冢默然。
“你不需要回答我。况且,也没必要。”菱枝将眼神移到别处,嗓音隐隐藏了漠然,“那么,再见了,手冢。”
她推门离开前回望他一眼,隔了泛起纤尘的空气,那眼光像只断翅的归鸟。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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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梅的风总是蓄了湿意,淅淅沥沥好几天的雨将所有的尘埃尽数掠去。
分明是夏日,却能在潮湿中觅得刻骨的寒意,直渗入骨血,令人陡生战栗。
手冢与祖父对坐在茶室里。
白底青花的瓷杯如那日菱枝的裙。
杯中氤氲着一缕茶香翩跹满室。手冢想起菱枝的衣袂,迎着风,也该是如此翻飞。
“宫泽家的长女,叫什么来着……”祖父自斟一杯,似喃喃自语,“菱枝,对吧?宫泽菱枝,昨天上午,去世了。”
一句话简短而突兀,划开满室寂寥时尖锐得如同利刃。
手冢端着茶杯的指一颤,杯中漾起细碎波澜。曾经她的眼眸也是如此,盈盈水色亦不及她眼底流光。
“啊。”他将茶饮尽,只从齿边溢出一个单音。
“她的风心病并没到致死的地步,却还是死在手术台上了。”祖父喟叹一声,“你知道为什么吗?”
老人盯着杯中浮浮沉沉的茶叶,慢悠悠道:“她身上的巨额保险,足够拯救两家像宫泽家这样的集团了。”沟壑纵横的脸上,神情难测。
手冢忽然明白,那天她所说的“可惜”与“没有意义”是什么意思。
早知道手术没有成功的可能性,所以才决定一了心愿么?
他眼底没有惊涛骤起,只余深邃冷光疯狂蔓延开,悲喜难辨。
白瓷杯的温度一下子烫得燎人,却又是那么森冷。
他将杯子搁在小几上。红木的茶几刻有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图样。
“那孩子……倒乖巧安静,前些年国光你过生日那天我好像还见过一次。”祖父闭着眼品茶,放下茶杯是如此说道,“只可惜宫泽家的人向来都唯利是图,一条命比起宫泽集团的未来,还是微不足道了些。”
“过几天,国光你和我一同出席葬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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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那日正逢青学与冰帝的比赛。手冢借故推脱。
回家后祖父交给他一本厚厚的笔记本,告诉他这是菱枝生前嘱托交给他的遗物。
封皮上印了晨曦中伫立的巴黎铁塔,角落里是葱茏草木。
他以为这是一本日记。
翻开后却只有扉页上留下了菱枝娟丽的笔迹。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
我离开得如此仓皇,全然是命运的诡计与恶意。
但我记得,你衬衫上青草一般的气息,那是我身处恶意中的唯一一抹明丽。
我只希望,很久以后,你还能从回忆的夹缝中,寻得我一丝一缕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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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左侧的座位长久空置。他拂去落在桌面上的灰尘时,都能想起菱枝温柔的拥抱。
她垂下的羽睫纤长,擦过他的脸颊惹来一阵酥麻。
宛如三月的杨花,落了满身。
她的笑意是云销雨霁,像极了梅雨季漫长的雨水中偶尔的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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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偶尔会想,若是她没有离开,也许他会允许她坐在网球部旁边的长椅上。
想象她眉眼含笑,缓缓递来一杯清茶。
又或许等到下一个情人节,她何以将满满的心意融进巧克力里,偷偷放到他桌边。
应是盛满醇厚又苦涩的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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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梅这天,日光灼热。
全国大赛他又一次带领青学问鼎。他和队友们走上领奖台,一瞬间无数鲜花掌声闪光灯将他环抱。
他在记者簇拥中有几秒钟的恍惚,恍惚以为自己还是三年前的模样,恍惚以为观众席上仍有她静坐的身影。
那是国三的梅雨季,他在街头网球场的比赛又一次取胜。她一袭纯白染碧的连衣裙,在观众席亭亭而立。相隔太久年月,他记不清当时她的表情,独记得她身后日影西斜,流霞燃尽一生的凄艳。
初遇总是刻骨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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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捧了一束百合,放在她墓前。
自花芯沁出的绯红,一点点漫过无瑕的花瓣,明媚天成。
花束上系了一张卡片。
写着他来不及说出口的话。本打算夺冠后就告诉她。
“直道相思了无意,未妨惆怅是轻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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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无题》原诗: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
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
直道相思了无意,未妨惆怅是轻狂。
————无题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