嬉笑怒骂时，自己并不在他身边。
插科打诨时，自己也并不在他身边。
当他执起大旗挥令群雄时，自己终于能够站在他的身边，不容忽视，也绝不会覆盖过他所有的，点滴光芒。
夏侯惇想起那年盛夏，曹孟德还在街巷里手举着杨柳枝与邻里孩童追逐打闹，邻里孩童手里持的都是木棍，也并不占半点优势。别他年长的孩子轻轻伸出腿一绊，曹操就结结实实地倒下摔破了鼻子。
夏侯惇要替他挥拳头教训欺负人的家伙，却被曹操挡下，捏着他的拳在掌心里，“元让，你以为我怕他们？”鼻子下面还慢慢淌着热流的曹操抬袖擦了擦干净，他掂着手里两块尖锐沉重的石头，朝那几个大笑着逃开的背影扬了扬头。“我真的丢过去，他们的脑袋就要开花。”
许多年后，夏侯惇知道了曹操说的并不是假话。
当然杨柳枝从不比木棍更结实，但石头总比拳头硬。
再后来，曹操一直干了许多荒唐事，与许多值得骄傲的事。还有他一直没能放下的债——女人。
曹操认为女人必定会选择依附强势的雄性，所以他在战役征伐间热衷于掠夺回那些久负盛名的女子，用来验证他凌于其他诸侯之上的魅力。
他也征服了不少男人。
事后夏侯惇会这样感叹道，他举起酒杯，想起了往昔谯县岁月，如果曹操再年轻二十岁，那他又会有怎样的成就？夏侯惇看到对面的渊弟已然是醉了，叹了一句“年华不少，惟今时人成今世事。”不管怎样，那就都不会再是现在的曹孟德。
独目刚失明的日子里，曹操与他同桌坐着吃饭。妙才要给他夹菜，被孟德锐利的眼神逼了回去。夏侯惇好笑着自己探箸去夹，也真的落空在碗外沿——双目才能判远近。气氛有些凝滞，没有人说话，片刻后是曹操爽朗大笑，将菜递到他碗里，仿佛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用完膳去校场练刀。”
面对木桩，夏侯惇后退数步，持刀横架正欲比划，是曹操握住他的手，一齐挥下第一刀。
中！
再后退一步，蓄力而发，迈前再击！
再中！
“元让你看，这并不难。”
夏侯惇颔了颔首，后退三五步，又如常伸臂劈砍直下！
咔。
三中！
他听见曹孟德浅浅地喘出一口气。欣慰的不是适应战斗距离的远近，不是适应独目下的生活，而是，依旧把他当作毫无缺失的兄弟，左右手，心腹，亲人，然后放开自己的手。
夏侯惇清楚地记得曹操此生哭得最厉害的几次，像个孩子那样哭得极其放肆大声。夏侯惇承认他当场也跟着鼻间有些酸涩，但他只是用手臂搭住了曹操的肩膀。
负了曹操的人，曹操会加倍奉还；可他欠下的恩情，他不知道要如何倾尽所有去偿还。
所以他伤心，伤心的是那些人再无可能陪伴在他的身边，等曹操开创一个盛世与他们共享繁华。
所以，夏侯惇一直让自己活着。他要让曹操阖眼前还能看见自己。
那一日暮年将近，撤下眼罩掷于榻尾，他的伤眼似乎感受到了久违的光芒。柔和的背光中，那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怀里抱着柳枝，手心里掂着石块高坐在皇城宫墙琉璃瓦上，朝他微笑。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