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故事
作者：阿达

１
阿达是个小人物，即使脱光衣服走在大街上，他依然还是小人物，没人会说这是什么行为艺术，然后拿着摄像机全程报道。
在长大之前阿达曾有过无数伟大的梦想，比如当宇航员，科学家，国家领导人之类。现在躺在床上也会偶尔大着胆子去做一下这样的梦，当然起床之后一切都被遗忘了。
阿达认为理想和爱情一样只该存在于床上。
在一所烂大学里晃荡，阿达觉得这世界真美好—除了不美好的地方都美好。而且好像没什么事是少了自己就办不成的，所以他就这么晃荡，直到苏菲的出现。
九月的天空，阳光让人舒服。暑假前校园里开满了各种各样的花，美丽的、卑微的花。而当阿达回到这里的时候却发现它们都已经怀孕了，心里十分的不是滋味。想着，原来花怀孕之后居然会变成这副德行，世界只有他妈的郁闷。
每年的这个时候都又将有一群高中生送到这所大学里来玷污，这就像是一群羊爬雪山、过草地去寻找一个幸福、自由的地方，但当他们经过了那么多的努力之后却发现自己绕进了屠宰场。阿达想了这些，然后叹了口气。
若不是学生会干部出五元钱收买阿达，他绝懒得去管到火车站接什么新生，也许整个事情也就变成了另一个样子。可毕竟阿达是个极容易收买的、没主见的、卑微的小人物。
也许你送他两块糖，他就可以乐呵呵地把女朋友送给你。所以他去了。
上午的阳光平静地穿过候车大厅的落地玻璃门，然后阳光吓了一大跳，在地板上四散而逃，原来这里有十万只苍蝇，像一百万只苍蝇一样四处找女生搭讪的色狼，他们是和阿达同来接新生的。
阿达对与他同来的这群家伙蛮纳闷的，这群无聊的丑男在本届没找到女朋友就开始打上了新生的主意。所以他只好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发呆，看那群家伙在那里围着女生臭掰。
若不是那群丑男忽然静下来，阿达几乎睡着了，大概阿达这样的人本该如此吧，他不止一次地在马桶上睡着，而且一睡就是几个小时，到了吃饭的时候再醒来，把一群如厕无门的舍友都惹恼了，在厕所的门内侧贴上了一条标语——阿达，厕所是用来拉屎而不是用来睡觉的。这话让阿达忽然想起一个台湾作家罗兰的一篇文章，叫什么《目的要纯正》，所以从那之后他就专门到厕所里睡觉了。

当阿达抬起头观察究竟什么原因让那群丑男敛口时，才明白他们有足够的理由闭上嘴一会。给人第一次就留下难以磨灭印象的人，大概只有两种，太美或是太丑，所以阿达能记住的高中女生只剩下两朵班花了，一朵美得出奇，而另一朵丑得出奇。阿达想他们能长成那样都不容易，也算是天地造化了。后来学了经济学原理，里面新提出来一个形象价值，所以美是种力量，是份价值。那朵漂亮的可以用来公关，而那丑的就用来讨债。
不远处正站着个女生，扎着条马尾辫，穿着深蓝的牛仔吊带裙，瘦瘦的，背着一个大包，手里还拎着个提包。有种美会是这样的，你看到她的时候就开始为她着迷，却只想不带任何欲望地抱着她，而不是和她上床。
那是双漂亮的眼睛，散发着猫一般的庸懒和傲慢。阿达在想如果能和这样的女生在一起就算痛一次也是值得的。当然只是想想而已，因为阿达很清楚美丽的东西会有很多人抢的，而阿达讨厌和别人争。那十只色狼正看着这漂亮的女生发呆，一时忘记了下一步该做什么，而刚才和他们在一起搭讪的女生还没忘记这样的时候该给他们白眼兼一句“无耻”。
当十只色狼一起明白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的计划时其结果是可怕的，他们所释放出来的热情足够把一个黑洞撑爆，更别提把一个女生吓哭了。一群人抢着为她拎包，送水，就差把她的衣服也脱下来替她穿着了。

“喂，学长，可以帮我拎着包吗？”热情得到的回报可能往往都是冷遇，所以那女生看都不看十只色狼，奔向了阿达的面前。
“说我吗？”
“嗯哼，你边上还有别人吗？”
“哦，好像没有。”
“那我就说你呢！”
“那就假装我是愿意效劳的吧。如果你愿意付酬劳那当然更好。”
“酬劳呀？我想想……嗯，作为补偿我允许你请我吃饭吧。”
“什么意思？如果我没想错的话，你意思是允许我勾引你对吗？”
“切！那可就看你的本事了。”
“ Ok，成交！”
这样，阿达的身上多了两个行囊。在身后十只色狼的白眼的注视中走出了火车站。阿达第一次感觉到受别人的嫉妒原来是件很舒服的事情。
阿达开始觉得喜欢这世界了，甚至喜欢上它的不公平。在阴暗的角落里颓丧了太久，偶尔拿出来晾晾很舒服。
在车上胡说八道了一通，把那女生逗得花容失色。然后又和她说了她将要进的大学是副什么样子，搞得她一脸茫然，失落落的她，让人心疼。
把她送到了新生交款处，阿达的工作完成了。
“我就送你到这里了，交完费会有人帮你找宿舍的。”
“你不请我吃饭了吗？”
“我去睡觉了，今天好累。”
“那算了。”
“对了，做个心理调查，你会相信一见钟情吗？”
“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咱们的观点倒蛮一致的哈。”
“白痴！”
“……”
“等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阿达，怎么？”
“我叫苏菲，要记住哦！”

２
昏黄的太阳，寥落的城市。一切都让阿达惬意。咖啡馆里放着颓靡的Jazz，空气也跟着颓靡了。坐在桌对面的漂亮女生。这些都让他熟悉。如果票子多得可以，阿达希望每天都能来这里坐坐，在这样的午后，在落地窗前，看街上的人来人去。当然更好是能有坐在对面的苏菲。
“你蛮会挑地方，这家咖啡馆蛮好的。”苏菲眨着眼睛说。
“嗯，当然，这家的收费也是能让人吐血的。”
“呵呵，那你怎么舍得请我来这？”苏菲的笑很迷人。
“要勾引你呢，不吐血怎么行？”
“讨厌，不用勾引这个词不行吗？听着不舒服！”
“我想想，那用什么好呢？……用勾搭吧。”
“你去死吧。更恶心。”苏菲翻了翻眼。然后边用小勺搅着咖啡边说，“阿达，我蛮
喜欢你的。”
“为什么？”
“因为……说不清因为什么！”
“我有时候很白痴的。这样也让你喜欢吗？”
“嗯，白痴的时候更可爱些。”
“那我就所有的时候都白痴吧，那样就所有时候都更可爱些了。”
阿达在想有时候真的很希望自己是个白痴，什么也不明白，什么都不要明白，在世界上稀里糊涂地活下去，即使被人骗，被人抛弃，一样可以白痴一般的微笑。不是因为宽容，而是根本不懂什么叫宽容。不懂什么叫害怕，也不会用害怕为理由来伤害别人。只是不顾一切地去爱，能弥补一切错误的爱。可惜他不是，在人世间二十年的晃荡，早就教会了他太多方式应对，所以他现在觉得害怕，害怕苏菲的单纯，既害怕自己的敷衍、形式，又害怕单纯的她会不明事理。

“你在想什么呢？”含着小勺的苏菲喃喃地问。
“我在想，也许真的有缘分这回事。”
“那你说缘分长什么样呀？”
“可能咱们俩这样吧。”
“其实你挺能言情的嘛。”苏菲又笑了。
“初学者而已，正在期待着哪位大师级的人物给我传道，授业，解惑呢！”
“去看琼瑶的书呀，把那些酸对白照搬都能把一些女生侃晕的。”
“能侃晕你吗？”
“那些东西我小学时候学的，所以不能。”
“那我就不看了，学习该有针对性的。”
“你蛮有学习方法的嘛！拿了多少奖学金？”
“这倒没有，不过我才两科需要补考。”
“你真伟大！”
“我也觉得呢，所以打算弄副水晶棺材住进去，到时候真的伟大一把。”
“你可真逗！应该有很多人喜欢你才对呀，怎么还是一个人？”
“我等你呢！”
苏菲在阳光里猫一般微笑。
阿达觉得自己说这句话时候很假，也很真实。他爱上她了。
在这个寂寥的午后，阿达开始决定让自己不再是那么无所事事了。他已经不再想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存在，不再考虑什么样的一种东西才叫幸福。只需要这么注视着那个人，一切安宁了。只有她是重要的，其余的什么都无所谓。忽然阿达又想起了不知道谁说的一句话——女人抹杀了哲学。但无论怎样，他决定了，他爱她。
带着傍晚暧昧的气息，带着秋天金色的遐想，长路的尽处正有晚归的夕阳，他们走在大街上。街边的某棵梧桐正悄悄地落下叶子，寂静凄清得达到了完满。这样的时光，这般的情景，浪漫的冒泡，就像走在刚出炉的面包上，阿达有些飘飘然，一切都暖洋洋，丝毫感觉不到秋天傍晚的阴冷，因为身边正走着他爱的苏菲。
“我冷！”苏菲拉紧衣襟说。
阿达当即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了苏菲身上，觉得自己英雄了。
苏菲却白了他一眼，轻轻地嘟囔了一句：“白痴！”
有时候女人是难以理解的。

3
阿达第一千七百六十二次活着穿过了那个能通向海边必经的十字路口。当然陪他一同活下来的还有苏菲。
阳光阴霾，这个北方沿海的城市每年的这段时间都像招了诅咒一样，天空中挂着个惨淡煞白的太阳。冰冷的风沁透皮肤，直达灵魂深处。每当这个时候都有很多人理智地选择了死亡。用剃须刀片，安眠药，绳索，汽车，火车，地球引力等一切能把自己结束的工具来结束他们在这个时空中寂寞无聊的旅程。这还要感谢蛇，它没再诱惑夏娃吃掉生命树上的果实，使这些卑微的生灵在面对残酷的现实时，还有最后的一个机会逃避。
阿达想自己终于是幸运的，现实没那么残酷地折磨他，而且还赐给了他一个让他活下去的理由，那个让他觉得生命还有意义的苏菲。
想到这些阿达看了看正坐在身边的苏菲，记起了一句话——我们活着只是因为牵绊。苏菲正是他的牵绊吧。
灰色的大海罩着冷冷的雾气，一直延伸到看得见和看不见的远方。空旷洁白的沙滩上，风阵阵抚过，有种暧昧。人很少，这个季节已经没有几个人能面对着这样的大海了，当然这样倒好，人一多这片沙滩也就变得索然无味了，喧哗的寂寞更让人难过。远处运集装箱的驳船正等待着进港，橙色的船身点缀在灰白色的背幕里分外的惹眼；近处细碎的浪花正在滩边低低地吟着，几只海鸥在眼前无聊地晃荡。
“很美呀，就是太冷了。”苏菲偎在阿达怀里打着哆嗦，像只温顺驯良的小兽，正等待着庇护。
“当然，什么都是有代价的，如果不付出代价你也就不会明白它究竟有多少的价值了。”
“那幸福的代价是什么呢？”
“可能是死吧！”
“别那么悲观好不好？”苏菲嘟着嘴，满脸的不快，“咱们两个会幸福的，谁也不准死！”
阿达无言，只是觉得落寞，也许事情就是这样的，我们一边忙着了解世界，一面匆匆地告别，最后一切不过一场空。

潮湿灼热的吻，纠缠着扭结在一起的身体，散乱的头发，在空调吱吱声中播撒着的温热的空气，暴露在日光下白皙发烫的皮肤，被压抑着疼痛或是快乐的呻吟，一切凝固了。电视里正播放着一首庸俗无聊的歌曲，正被这样沉重急促的喘息声掩埋着。
在几秒钟彻底的沉沦或是飞升之后，阿达又回到了人世间。恍惚地明白了，其实并没有什么能带来快乐，只是偏执的专注让人忘记了什么叫不快乐而已。叼着烟，觉得一切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世界上，然后稀里糊涂地上了大学，在这里没头没脑地认识了这样一个女孩，又不知所以地和这个女孩上了床，现在又神情恍惚地躺在床上发呆。总之一切都太神奇，一切都在掌控之外。早有注定却又无法躲闪，像被什么玩弄着自己，却又怎么也搞不清玩弄自己的究竟是什么，然后只能发呆，只能躺在床上没由来地恼火。
弥散着烟，打开苍白的日光灯，身边正躺着熟睡的苏菲，一切似曾相识，却又像恍若隔世。
阿达想，幸福可能也就是这样了，也许这样就是爱吧。
早晨总是让人留恋，让人着迷，让人不忍心见它在眼前飞逝，所以阿达愿意赖在床上做梦，把最美好的时光以最美好的方式度过。如果可以不醒来，那么宁愿不醒来，让自己迷失在一个又一个美妙或是诡异的梦境里。

睁开眼睛，冬日干净的阳光正透过窗帘涌动在房间的空气中。苏菲正聚精会神地用头发拨弄着阿达的鼻孔，就像所有心甘情愿失身的女人那样体会着世间的完美，幻想和憧憬着未来多美好。
“你醒啦？”
“我以为我感冒了，想打喷嚏，所以……”
“阿达，你怎么老睡呀？我一个人很无聊，所以拿你开开心！”
“坏！”
“反正你也醒了，陪我说话吧。”
“好的，说什么？”
“你以前有过女朋友吗？”
“有！”
“在一起多久呀？”
“很长，三天！”
“啊？”
“那么长时间都做了什么呀？”
“第一天我们按着约定相遇，第二天我们依计划一起去看大海，第三天我们听从命运安排各奔东西，永世不见。”
“倒蛮干脆的！”
“……”
“我就没那么幸运了，一个我不喜欢的男的，一直在我身边晃荡了十五年呀，我们是一个院子的，上同一个幼儿园，又到了同一所小学，同一所中学，还一直在一个班。从上幼儿园他就说喜欢和我在一起。上高三的时候为了让他安心学习我就骗他说到了大学我就做他女朋友，还故意骗他我会去南方，哈哈！现在终于解脱了，我来了这里，又遇到了你！”
“他长得帅吗？”
“还凑合吧，不过戴个小眼镜，跟个傻叉似的！”
“你好像很爱说脏话。”
“废话，我都忍了他十五年了，说句脏话还不行呀？”
“哦，对了，fuck什么意思？”
“啊？不会吧，你都做了你还问呀？”

５
冬天彻底地来了，像个歇斯底里的泼妇抛掉了最后一点尊严，使出浑身的解数来折磨这些陷入这个季节的人们。叶子死掉了，太阳枯萎了，希望也正在慢慢被侵蚀，等待着凋零。
一场零落的小雪过后，冬季的风就有了蚀骨的杀气。阿达喜欢雪，下雪的日子让人觉得安宁，只是落寞。自己一个人坐在天台上喝着烧酒。恍惚中觉得想起了什么，想起了某个人，想起了曾经无数次熟悉、贴切过的一些往昔，仿佛一切死去的灰烬重又在眼前燃起幻境。可自己什么时候曾在那里呢？为什么自己会觉得熟悉呢？总也想不清，或者一切是梦吧。梦境般的真实。
阿达又在想那句话了——孤独的自由。可能绝对的自由本身就是绝对的孤独吧，一个人在天台上，暴露在冬天的风里，头上是雪后的晴空，一颗柔弱的太阳在天空中光芒万丈，像是表达了一些温暖却又都被风带走了。可一切都让他觉得舒畅。远得不能再远的远方是海的尽头，天空在那里坠入大海，安静了。没有喧嚣，假设中所有的人都不在存在了，一切都回复了，自然了，原本了。阿达这样想着——也许人死了是件好事，让时间的概念就停在这里，幸福的不再幸福，痛苦的不再痛苦，大家都解脱了。
冷了，呆在这里太久，阿达想下去走走，散漫地走走。不想关于苏菲，不想关于爱，甚至可以不想关于自己是不是存在，就像狗一样散漫，像狗一样目的不明，就这样走。

打了110，来了一群臃肿的警察，对着阿达摆了摆头，留了阿达宿舍的电话，说：“如果二十四小时内她还没出现的话，那么就可以按失踪处理了。”然后几个肥警察钻上了那辆窄小的警车，溜了。
殷红的夕阳，长长的街，阿达颓丧地坐在那口井边瑟瑟地发抖，大口地呼出些白雾来。
“我就把你留在这里，明天我会把你找出来的，一定！”
又冷又饿，阿达像个疯子一般的对着井口自言自语，他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华灯初上，目光模糊的阿达低着头，如一条斗败了的狗。随便找了家餐馆，要了一碗带热气的面条塞进嘴里，毕竟活着的人是要吃饭的。
把自己搁在床上，像块冰冷的木头。叼根烟，整个人陷入了绝望，死寂的绝望。衣服仿佛冻透了的湿被套一样箍在身体上。灵魂被禁锢了，被死死地钉在床板上，一丝动弹不得。
迷迷糊糊地听到了敲门声。
打开门是苏菲猫一般的笑，依然穿着那身红色的衣服。
“阿达！我来找你了。”
热烈的拥抱，能感觉到苏菲柔软冰冷的身体了，于是快乐，笑了。似乎有什么地方是不对的，可阿达又想不出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你去哪了？我找了你好久，很辛苦。”
“别问，我要走了。”
“去哪？”
“旅行呀，到处去旅行，知道吗？我会飞了！”
苏菲得意地微笑，充满了鬼魅得意的微笑。
“可是我要是想你了怎么办？”
阿达只是觉得心里很酸，就好像情绪也被什么操控着。眼泪掉下了，穿过面颊，跨过嘴唇，到达下巴，然后滴落到地上。
“阿达，别像个孩子似的。”苏菲把两根冰冷的手指点在阿达的额头上接着说，“我的一部分会永远留在你这里，嗯，在这里！”
“不走可以吗？”
“傻瓜，要走的总得走，留不住的。”
苏菲说着推开了阿达，转过身穿过了一道玻璃门，在门外消失了。阿达追了过去，可却一头撞在了玻璃门上……　

这个故事埋葬了我的整个青春，反反复复的看着，现在拿出来给大家分享，把实体书烧掉，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