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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昭,我们可以很容易地死去,所以活着显得尤为困难。我们所得到的都该是多出我们生命的东西,包括回忆。
我们一定要拼命记住所有人、事、物。
在死之前,要把它们回忆一遍。然后带走它们。
白昭。我们这一生多么贫穷而孤独,因为我们在死的时候只能带走回忆。
我一眼就看到了她。她站在新奈一处寺庙里的玉兰树下,手上拿着哈苏,抬着头若有所思。我也好像受到感染,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花树上。白玉兰开得热烈,安静地吸取着阳光。碧白色。圣洁、利落、大气而妖娆。这样古玉一般的花,人间应是少有。
突然感觉有一道灼热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我回望过去。她突然举起相机,朝我的方向拍照。我眯着眼笑笑,大胆走过去,细细打量这个女子。她的发。眉。眼。鼻。唇。她精巧的锁骨,如同即将飞走的蝶。她穿的深紫碎花吊带裙。她裸露的纤细脚踝。最后视线落在她的眼睛上。我从未真的见过这样的眼睛,眼瞳明澈,眼尾旖旎。投向我的眼神像只略带防备和警惕,但又随意慵懒的猫。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坚决的气息。我被这美震慑,久久不语。
九觉。我叫林九觉。
白昭。
她微微颔首,然后转身进入佛殿里。我亦不多做停留,绕过玉兰树,进入庙里的食堂要些水来喝。我不用去追上她的脚步,因为我们一定会再相遇。这种预感十分强烈。
新奈是充斥古旧气息的小城市。下午四点菜农们离了菜市场留下的垃圾散发出腐烂的臭味。摩的司机聚集在一处谈笑,眼神沉毅。旧书店里摆放的画集。炽烈的阳光直直打在不远的河界线上,翻滚一阵后被河水吞没。我走进一家小餐馆,屋顶早开始泛出熏黄色,吊扇上积了些灰,不是很热,所以还用不到吊扇。老板娘走过来,操着软糯的方言问:姑娘,要吃点什么?
一碗凉面,加卤蛋。还有一碟菌子脚和豆腐皮。
不。两碗凉面,都加卤蛋。
我抬头,看见九觉走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仿佛在会一个许久不见的老友。她神色如常。淡漠,防备,寂寥。
为什么到新奈?
这里有我想要拍摄的。你呢,为什么?
我接过她递来的烟,向她借了火。深深吸了一口,压下心里莫名升腾起的激烈情绪,低头看脏乱的地板。
她没有追问的意思。站起来,从包里掏出哈苏,又开始不断地对着这个开始老去的店铺按下快门。然后站在我身后,为我绾了一个垂髻。像一只敏捷的猫,站起,伏下,半蹲,专注地拍摄。给我看为我绾的发髻,我啼笑皆非。她板着脸煞有介事地说起簪子的来历、在哪学的这种发髻。听着听着我愣了起来,她是在逗我开心。
慢慢地我们聊起各自的工作。九觉说她是毕业于美术学院,但她更喜欢摄影。所以不顾导师的反对从事了这个工作。你知道吗白昭,我喜欢拍任何腐旧、阴暗、垂死的东西,它们是现实的映照,也是现实的延伸。但它们的另一面中必然藏有新生与希望。街头狗的尸体。凋零的花。开始霉变的水果上死去的虫子。平静割腕而死的少女。没有呼吸的新生儿旁的老人。我是这样爱这些画面。我和它们应该是一体的。
还有时间的痕迹。每个我们能发现的、不能发现的东西上都有时间走过或正在走的脚步。一件绣有墨莲的白色丝绸上衣。一朵枝头花。一段锈迹斑斑的水管。一个午后坐在椅子上晒太阳的女人。家具店里被搁置许久的风铃。我能通过相机将它们记录下来。它们这样美。把照片洗出来后,就能感觉到时光淌过。
她眼里渐渐没有疲惫,焕发出光彩。她这样热爱她的职业。
忽然,她看着我的眼睛,问:白昭,你呢。你从前的职业是什么。
她如此敏感,竟能用“从前”这个词。
没错,我没有再为哪个歌手填过词或是创作任何。至少现在没有。她眼里的防备卸下许多,似乎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我没有解释为什么我中止了工作。背囊里的地图上用双色笔标注满下一站、下下一站。不停地在一个个城市遇见、停留、告别、变为回忆。脸上总是挂着深黑的眼圈,肤色偏黄。九觉后来形容起来,说我的眼里带着深深的疲惫,若不是走过的路太多,断不会如此。离开繁华的名利场变为如今一身倦意四处流浪的异乡人。
她们都是一个人。在这里遇上,也许不久后又将分别。九觉。这就是人的缘分,倘若我们的缘分再浅一点,我们就不会在这餐馆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