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夕



初秋时节的江南已有几分寒意，更何况窗外还在下雨。
穆仔细的擦拭着自己手中的剑听密密的雨声：“久别了，沙师兄。”
话音未落，雕花的檀木门便被推开；衣料细碎的声响跌进了冗长单调的雨声里面，穆抿着嘴唇露出一个淡然的微笑，碧色的眸子却是始终瞧着他处的：“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又是为的何事？”
金发人自己拿了把椅子坐下，叠起双腿，一派的雍容优雅：“我今日正是无事方登三宝殿。”
“哦？”穆将视线移向来另一头，看着桌上的青瓷茶壶，却是始终不肯看面前的人，那双会让人如沐春风的碧色瞳眸在浓睫的掩映下显得有些飘忽：“既然无事，又何必找上师弟呢？师弟这里可没有什么乐子可寻呢。”
他似是听见一声叹息，但雨声很快的就把那不真切的一点儿声响给掩去了，穆重新低下头擦着手中碧玉铸成的剑，抿着唇。
“看看你也是好的。”他听见对面的人这么说，清澈的嗓音溢着点惆怅的东西，他知道他猜的出原因，但终究是不愿意猜的。
一时间又沉默了下来，雨声便突然大了些，仍然没有声调高低起伏的延续着。
“你终究是不肯原谅我么，穆？”他听见他唤他的名字，不知多少年了没听见那么一声“穆”了？
“师兄又没做错什么，哪来的什么原谅？”穆终于抬头看住了沙加，碧绿的眸子映着他的身影与他身后的雕花木格窗，但他的视线又似乎投向了更远的地方；穆握着手中那把碧玉剑说道：“这把剑是撒师兄赠我的，师兄可知它叫什么名儿？”
沙加看他，未语。
“‘初见’。”穆叹息一声，把手中的剑放在案几上，起身背向沙加，静静看着窗外灰色天空中密密的银白雨线。
沙加却如遭雷击，瞬间脸色惨白。
穆出神的凝望着窗外，这黑墙白瓦的烟雨江南素来就是他所喜欢的，他住在这么多年，却从不如少年时所向往的那么欢喜。
兴许许多愿望、许多事，得到了的时候都已经累得没有气力去欢喜了。
穆转过头时沙加已经不见了，空留一抹若有若无的莲花香气。他苦笑，把那把剑给收了起来。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窗外用疏落的竹篱笆围着几只鸡，穆兴致来了的时候就捡走几个鸡蛋吃，大多数时候他都只是让它们在外面随意的跑，定时放东西给它们吃，下雨的时候让它们待在棚屋里，也不去多注意这些小生命。今日却是例外的，他站在篱笆前格外专注的看着那几只淡黄色的小鸡，姿态欢快，扑腾着小小的翅膀笨拙的跟着母鸡身后跑着，啾啾的清脆声音像是风铃一样。
这种鲜活的画面他实在是很少注意，但今天他注意了，并突然就叹了口气。
“哟，”身后一个懒洋洋有些挑衅的声音传来，“穆先生何时成了会对着一群小鸡悲春伤秋的人了？可是在下消息太闭塞了？”
穆并不转身，微微笑着回答道：“阿布，你的消息素来是最灵通的。”
“自然，不然我也不会现在就来找你。”美人要有美的相貌，还得有美的气质；如今站在穆身后的毫无疑问是个美人，眉似远山聚眸似水波凝，眼角一颗泪痣点缀了那张扬的华气。此刻他敛了笑意，静静的看着那单薄的背影，说道：“你还好么？”
“如你所见。”穆耸肩。
“那就是不好了。”
“……”穆哑然，随即说到：“我把撒加师兄给我的那把剑给他看了。”
“他说什么？”
穆低了头：“什么都没说。”
阿布拉住穆：“他倒是与我无关，我只想问你你现在可还惦念着他？”
“需要问么？自是……”穆抬头想给阿布一个微笑。
“惦念着的。”阿布凝视着穆，“穆，这么多年了，你也真是个痴情种。”
“不是这样，”穆望着篱笆下孤零零的几朵硕大的菊花，他没有用支架去撑，那菊花生得有些歪，花瓣也有些零落；但他并不在意，只是用白玉一样的手指去触碰它：“我素来都不痴情。”
“哦？”阿布讽刺的扬声。
“我只是觉得，这个世界也就这样了。想要的得不到便会心中灼痛如有火焰在炙烤，但盼望已久的东西拿到手了也已经没了彼时想的迫切喜悦。那么，要到了与要不到又有什么关系？”
阿布把穆的身子扳过来：“这个穆可不是我认识的那一个！”
面对他灼灼目光，碧色的双眸微微挣扎几下便合在白玉的眼皮底下了。
“阿布，你走罢。”
阿布看他几眼，想要说什么，终于却说不出口，气急败坏的摔开了穆，匆匆走了。
穆踉跄几下靠着篱笆停住，那朵残菊因了这样剧烈的抖动落下了枝头，被穆不慎踩了上去。
瞅着脚底零落的菊瓣，穆揪着衣襟苦笑。
“也不过如此了吧。”
他或者他，十丈软红或尘世纷乱，也不过如此了罢。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 * *

他是记得以往的事情的，并且十分清楚，尽管他一再的想要忘记。
彼时他亦或他都只是不知沧海桑田的少年，鲜衣怒马意气风发，一身的侠气与醉狂，仗剑走天涯。以为江湖里写的就只有快意恩仇四个字，以为爱就不过是爱，恨也仅仅是恨而已。
最初的时光是在无忧谷里度过，初见时正是草长莺飞的季节，穆年方十岁，正与撒加大师兄切磋剑技时久别的师父从桃花深处缓缓步来，穆丢了剑跑过去正看见师父身后的少年。
那少年金发碧眼，白肤红唇，站在桃红柳绿的背景里说不出的好看。穆微微笑着看他，正对上少年的眸光。
犹如天空般清澈的湛蓝色，仿佛有星光揉碎了落在里面，明明灭灭的都是清冷寂寞的模样。穆当时觉得心里面揪痛，在众人疼爱中长大的他从不曾看过这样的眼睛，冷漠里面透着些渴切的热情来，只是似乎被那人自己给掐灭了。
他记得他说，不要怕，无忧谷里没有坏人。
那少年愣住。身后师兄的笑声已然连成一片，师父嘴角也有了隐隐的笑意，穆的脸刷的就红了，之后那位少年也浅笑着开了口，声音犹如水晶相撞般的清脆：“沙加。”
似乎一切都从此开始，只是那么一句犹如水晶互相撞击般的声音，穿越了悠然岁月，踏着红尘往事信步前来。穆曾猜想纵然山无棱、天地合，他也忘不了那么一个云淡风轻的微笑，一句清脆激越的“沙加”。
他们同进同出，形影不离，十五岁时在师傅属意之下共踏江湖，走遍江南大地、仅仅一年就成就了“双璧少侠”的名声。再归无忧谷的时候，都已是十八岁的年纪，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正是蜕变的骨节点。

也是阳春季节，沙加告诉他要回家一段时间。穆和他牵着马慢慢行到无忧谷口。一路的桃花、樱花，小巧的花瓣纷纷扬扬的落了下来，犹如一场细密的春雨，马蹄踏的都是粉香软泥。他们随意的闲谈几句，穆转过头的时候几瓣桃花落在沙加的发上、肩上，更衬那人风华无限。
穆想也没想就伸出手去要帮他拂去，却被沙加捉住了手。
二人怔怔的在马上相对，又一阵风起，花雨一下子密了起来，穆才反应过来微微笑着要把手收回。
沙加却没有动，眼里明明灭灭的都是揉碎的星光，冷漠之下掩着渴切的热情：“穆，等我回来，我有话对你说。”
“嗯。”穆对着他笑让他安心，碧眸里漾的桥下春波、宁静温凉，“你快去快回。”
沙加看他一眼，松了手转身，一夹马腹、一声高亢的“驾”，便绝尘而去。
他回头的时候，那如玉君子已经下了马，长身玉立，孑然站在桃花深处，脸上隐隐约约的都是古玉一样温润的笑意。

在后来穆曾想，假如时间能停在那一天，该有多么好？
或者让他们后来再不相见，该有多么好？
所有的一切都停留在不知忧愁的少年时光里，那时心里面都是纯粹简单的正义、以为只要一把剑就可以驰骋江湖，以为共走天涯便能地老天荒。

一月后他收到已经离别十年的北地百里家的急信，让他回家，说是他的胞妹纱织将要成婚。
穆微微一笑，想起小时候还在百里家时的那个穿着貂裘大衣拉着他衣摆跌跌撞撞前行的小女孩，告别了师兄便踏上归程。
离去的那日无忧谷的桃花已经落尽，河水却已经成了深深浅浅的粉色，回头望去竟是有些萧瑟的，而迎面正是如血夕阳，一只孤雁掠过长空，一声孤寂的清鸣。
他曾猜想，那或是他与少年岁月的诀别。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

* * *

沙师兄……
抱歉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某秃顶大胡子的老实男人……噗哈哈哈哈哈…�

喂喂小凝香……不是就这么OVER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