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镇的网吧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上机卡,可以随时上网。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个钢镚,买二小时,——这是二年前的事,现在每小时要涨到三元,——就在一楼坐着,痛痛快快的玩上一玩;倘肯每小时多花一元,便可以到游戏专区玩,或者去包间,安安静静的玩了,如果出到十几元,那就能包时段了,但这些顾客,多是短衣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的二楼里,去包间去专区,慢慢地坐玩。 我从十八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网吧里当收银,掌柜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长衫主顾,就在一楼做点事罢。外面的短衣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从钱打进上机卡里,看过键盘是不是打对数字,又亲自听到音箱传出上机XX钱,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羼(chàn )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门把上机卡送给客人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在一楼上网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的战术攻略,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LOL的游戏ID叫孔先生,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店,所有玩LOL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昨天又坑爹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开张上机卡,要一楼的好机子。”便排出九个钢镚。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要坑爹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送人送塔送经验的。”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练习不会的英雄……练习!……先驱者的事情,能算坑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112”,什么“111”之类的战术,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做过职业玩家的,但终于没有进队,又不会听安排;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意识和手速不错,便替人家玩LOL,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做不到几天,便连人和游戏QQ加上QQ的密码一改,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代玩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做靠父母坑爹坑妈的事了。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瞎说少加了钱;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LOL玩过大半场了,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做过职业玩家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那怎么的连我们都打不赢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战术方法之类,一些叫人听不懂的东西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玩过LOL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玩过啊,……我便考你一考。LOL中的对线,应该怎么对?”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战术应该记着。将来做队长的时候,指挥要用。”我暗想我和职业队队长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玩匹配从来都不会分怎么走的,只要线上有人就行了;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上路二人中路一人下路二人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不过还要细分的,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口水,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放学后玩LOL的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一人一说一次。孩子听完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他的LOL游戏屏幕。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屏幕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用看了,我已经快打完了。”直起身又看一看屏幕,自己摇头说,“唉,什么时候才会赢啊。”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开始开黑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上网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在自己最擅长的LOL输掉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装逼。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和丁大师开父子局还要赌上自己的LOL游戏前途。和丁大师比,比得的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后来是念,念了大半夜,再就在论坛上表示自己退出LOL了。”“后来呢?”“后来说了退出LOL的。”“退出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不来上网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开一张上机卡。”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蹲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曲着两腿,下面拖着一个棉鞋,草绳系着;见了我,又说道,“开一张上机卡。”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速度要快。”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坑爹啊!”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你输了,怎么会不让玩LOL?”孔乙己低声说道,“瞎说的,我怎么可能输的,输的……”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开了卡,送给到了他手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个钢镚,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指甲都没有剪的,想来他很长时间没有上网了。不一会,他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落寞的慢慢的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不会再玩LOL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