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最人神共愤的是，张起灵真是太年轻了。不比他们大几岁的模样，竟成了他们的导师。吴邪瘪瘪嘴，瞅了眼他胸前别的名牌，琢磨了会儿称呼，
“张……小哥，可以这么叫你吗?我是吴邪，那一坨是胖子，我俩是这界才毕业的住院医生。那个……小哥以后多多指教啦！”
胖子听见吴邪对他的介绍以及吴邪那突然转成日漫的画风，翻了个白眼，而后迅速咧嘴彰显其过分灿烂的笑容，
“那啥小哥，我还是有大名的，大名王月半，你别听小天真瞎说。还有天真，什么叫胖爷我是一坨的?”
“……”
张起灵由得他俩插科打诨，而脸上竟一点儿表情也无。待两人笑闹完了，才开了金口，
“我知道了。”
吴邪与胖子相对一望，嘴角抽了抽：知道了，知道什么?有他俩这号人的存在?不行，按照这个发展节奏，真是没法交流。
闷油瓶似的。
吴邪与胖子只得悻悻退了出去，重又掩上门，道了句“那小哥我们先走了”。
秋风在外头打了个呼哨，有零落的叶子簌簌地掀卷起来，弄皱了铺地金红。掖起来的光仍奋力向外跳脱着，扑闪着，斑斑驳驳洒了一圈。屋子里的人在听见那揉了吴侬温软的称呼的时候，枝头的雀鸟啁哳应是见着了；然而是顷刻间的事，他眼底的柔和笑意便抹了去，化开在潋滟的金影里了。
出了医院9号楼，一片绚丽夺目的白光刺得吴邪拿手微遮了遮眼睛。一边不忘说几句，
“你说胖子，咱摊上这么个导师，以后真的可以愉快玩耍?”
“小天真，其实我觉得呢，你有些地方挺出色的，可以试着巴结巴结。”
“哟和胖子你可算是慧眼识人发现我的璀璨了，快说说我哪儿比较出色?”
“(￣▽￣)色相。”
胖子一脸认真地说到，倒像是义正辞严。吴邪一拳头打在胖子厚实的躯体上，看着五花肉缓缓陷下去而后缓缓弹上来，
“死胖子少给小爷在这儿扯皮。我看胖爷您一水儿白白净净的特适合给人做小白脸儿要不试试?”
“可以理解为夸胖爷我脸盘子倍儿干净不?”
“……懒得和你掰和。不过啊，说真的，我是真没怎么见过比那小哥好看的人，不管姑娘还是爷们儿。”
张起灵形容神色还鲜明地刻在吴邪印象里，这样想着，张起灵的眉梢鬓角，低垂的发丝，半遮的眼，如眢的眸，便悉数浮镂在眼前的秋光里。周遭是陆离混沌的光彩，而中央的人却清晰得很，清晰得可以对上他仰首聘望的角度。
抹不开，搓不去。
……
“我觉得还是前途后翘的妞好看点儿。小哥是清秀，可冷冷淡淡的一点儿趣儿没有。”
“人那叫气质！”

↖(￣▽￣") 帅

吴邪吓了一跳，楞了两三秒，随即展开绝对天真的笑脸贴着玻璃向对面的人挥了挥手，随即极快地闪到张起灵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吁了口气。隔了晌，他想那闷油瓶应是转回去了吧，余光瞟着玻璃映得成像里没有他的形影，才瘫回远处。
（过了很久很久以后，张起灵和吴邪说，当时吴邪鼻头紧压着玻璃面傻笑着喝出一卷白烟的样子，真的很傻很天真。）
“完断了！本来只是有个面瘫哑巴闷油瓶当导师，现在好了人就住正对门儿了，咋办?”
吴邪头枕着胳膊，恹恹打了个哈欠，一脸苦闷。胖子就摆拍拍他肩，笑得没心没肺，
“闷油瓶噗哈哈哈……哈哈哈……真有你的。人小哥住那儿就住那儿呗也没碍着咱啥唧唧歪歪干嘛呢真是！”
吴邪仍旧一脸悲愤。想象一下，当你正笑得毫无形象花枝乱颤的时候，有一双眼无波无澜地这么睇着你……背上难道不会生出一股寒气么！
而且…离得那么近。近得连唇齿翕动间呵出的温热气息都仿佛可以蒙蒙扑在面上。
啧，以后的事儿以后说，想那么多干什么。吴邪在心里把方才胡思乱想的自己默默鄙视了一下。他就不信，真有人冷淡到不食人间烟火，他也想瞧瞧着闷油瓶哪一时才可以旋开盖子。
他也想试试…自己可不可以成为那个启瓶器。
隔了不多时候，这间宿舍里头其他两位主儿也提溜着行装到了。解子扬仍旧留有吴邪认得的神情，眉目里有些许呆愣，很是忠厚老师的模样。打起招呼来，“老，老吴你也，也在啊”，断断续续说不明白。乐得吴邪也逗他，“是，是啊。”另一人名作叶成的，人高高瘦瘦的像一根儿竹竿，笑起来脸上的五官就密密得挤在一块儿，因着骨架挺突兀，却显得有些刻薄。一见着吴邪与胖子二人，便殷殷笑着握手，
“在下叶成，和子扬是同班的，也久仰胖爷与小三爷在校的大名，如今真是幸会幸会。”
吴邪的嘴角不动声色地抽了抽，他记得在大学里和胖子顶多是有插科打诨的不正经名声在，也不知叶成听了谁的去。若说看叶成其人，吴邪觉得也绝不是什么值得深交的类型，与胖子的爽利和解子扬的实诚都是不能比的，想来泛泛之交也就过了，日后见面有个三分情谊。便噙笑应了几句。
及至夜里，吴邪与胖子占据了一面的床铺，另两个是另一面。吴邪睡上铺，侧睡时候一个抬眼就正对上叶成那尖尖细细的脸盘，黑灯瞎火里只有窗外的广袤长空里一星微薄的光亮，细细地将脸投出半个轮廓，莹莹的竟相当诡谲。吴邪忙地闭了眼，侧向另一头了。

03
一日闲来无事的当口，解雨臣便溜到吴邪他们的办公室，一手往吴邪肩上一搭，眼微斜了睨他，
“哟呵，没想到吴邪也往心内科这龙潭虎穴钻。”
吴邪将肩上的手拍掉，一蹬地面，椅子便溜溜转了过来。啧了声，
“喂，怎么心内科就成了龙潭虎穴呢？那你这个闭月羞花的貌不早被吃抹干净了？”
“啧，嘴皮子功夫倒挺长进。小爷不和你记拌这些，没问你，跟着哑巴张感觉咋样？”
“你们这一个个倒把人家雅号起好了，欸，不会这科室从上到下都管人这么叫吧？那闷油瓶也不管你们？啊呸，我什么也没说。”
这下整一屋子的人全掌不住笑了出来，胖子更是带头前俯后仰地笑得欢，一壁还锤着桌子。吴邪慌地抓头，一边儿寻思着这几个看上去不太靠谱的要是告诉张起灵自个儿给他起绰号自个儿会是怎样一番死法，但愿不要直接推上手术台进行活体解剖就好。这么想着，闷油瓶的模样又贴着光影婉转翻飞被剪碎成一寸一寸的昳丽，在睫上跳脱着好看得很。
吴邪稍稍抬眉，仍旧拿手挠着耳后，恰看到解雨臣对他横了一个“我点蜡就够了”的眼神。
而后解雨臣反手往文件夹里一掏，扯出薄薄一张纸，向吴邪桌案上一拍，衔笑眄他。
吴邪就拿眼这样一扫，过了须臾，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
“我说那闷油瓶整什么幺蛾子！”
胖子一脸闻讯地目光瞅着侧边神情迥异的两人。
“我说你说我一刚来的住院医生那家伙让我出什么手术！？”
胖子撇嘴，
“那是人家看上你……啊不，看得上你。”
吴邪幽怨地气场充满了整个空间，动了动唇齿没作声，解雨臣便扬着嘴角，慢吞吞地用好听的声调说着，
“病例较复杂，用维拉帕米不能一下子回复正常心率。不排除房速可能。吴邪，你说我除了点蜡还能做什么。”
这是玩儿我呢，玩儿我呢，还是玩儿我呢。吴邪踢开椅子，抽过纸张，便一脸忿恨地离开办公室准备去找闷油瓶“兴师问罪”。
可是待行到廊上，吴邪又像个泄了气的气球似的，鼓鼓囊囊的话吹落在萧萧瑟瑟的消毒水气味里成一片片的。他倚在墙上，罅隙里的霉绿张扬着腐朽，一点点在眼里斑驳起来。
他这样倚着，心里翻来覆去的，觉得自己也挺没用。一个手术而已，至于这样着急忙慌地寻求推脱，只是担心那一点万一，万一打不好，万一有意外。有时候是下意识地想要逃避，而抽身避过之后睇着远道又蛰伏着那样一些不甘。
手中的纸张被攥得起了皱印子，攀在那儿很惹嫌。这样去找闷油瓶，教他以为什么，吴邪是个没有担当的人，连一个复杂些的手术也

不敢接？不行。可谁家带医生一下子给人甩这样一摊子阿？万一真打一个传导阻滞怎么办？闷油瓶能妙手回春收拾了？吴邪抓了抓头。
心里两个小人儿正拉扯着，吴邪身侧的门板竟不适时地作出“吱呀”一声，而后飘出一个藏青色穿着连帽衫的身影。这不是张家小哥么，怎么没穿白大褂？吴邪想。而后他迅速反应过来他重点错了。
“那个，小哥……”
“嗯？”
张家小哥收回脱离人寰的神情，稍抬起头，帽檐低低垂着和几痕碎发一起，半遮了眉眼。
吴邪扬了扬手上的单子。
“怎么。”
“这手术……你排给我……”
“出什么问题了。”
“不是我说咱能优待一下新人么这种一看就比较作死的病例给我万一是房速怎么办小哥你真的不怕我不小心给整坏了我罪过不就大了嘛！”
吴邪一口气说完一长串话狠狠舒了口气，没想到闷油瓶只淡淡扫了一眼后又淡淡眄着吴邪，
“不是房速，双径路，我看过。”
“小哥你这么说的好像双径路很简单似的……”
“我说下次排手术让你主刀，你同意了。”
听着这话，吴邪的第一反应是“哎呀难得比较长的一句话”；第二反应是“这略显无辜的眼神是怎么回事”；第三反应才是“等等我什么时候答应的！”
吴邪继续略怨念地盯着张家小哥，张家小哥竟也不走就会盯着他，虽说吴邪相信那人未必是在看自己。而后吴邪终于想起，好像前几天一次闷油瓶做射频自己打是助手顺便观摩学习，结束之后闷油瓶问他，
“没问题？”
“昂。没啥了。”
“下次你单独做。”
所以张家小哥是默认他答应了。一定是的。吴邪只能欲哭无泪地对着这位主，
“那是典型室上速啊摔这个明明半点也不典型！”
“吴邪。”
现在吴邪才确定闷油瓶是真的一直在盯着自己，而且是以一种无限不容拒绝的坚持。仅以两个字便使得吴邪的阵线全线崩塌，不得不举手投降，
“好吧我认。那小哥你得旁边儿呆着万一我出什么岔子可以及时挽救那么一小下……”
“好。”
“唔那行……对了小哥你不穿白大褂要出去？”
“嗯。……买午饭。”
“啊原来嫌弃这里盒饭的不止我一个。”
吴天真发誓这句话他只是想默默腹诽的结果不小心给说出声儿来了。
“……你要什么我帮你带好了。”
吴邪觉得他有些被惊吓到了，这绝对不符合闷油瓶的画风啊会把他吓出室上速来当的。过了少顷吴邪才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
“啊那怎么好意思……”
感到闷油瓶的视线仍留在他身上，吴奸诈认为便宜不占白不占尤其是闷油瓶的，立刻

举手表示，
“随便只要不是医院的素斋什么都挺不错的比如东街的蚵仔煎西巷的锅贴啊啥的不我的意思是随便……总之谢谢小哥！”
而后闷油瓶轻轻“嗯”了声转过弯去，瘦削的倒影在拐角辗转成阑珊的碎片，日辉便倾倒下来洋洋铺了满地的璀璨。
一直匿在墙后头窥屏人称齐黑瞎的齐成待张家小哥转过去，便笑呵呵勾了他肩，
“啧没看出来哑巴张你还蛮贴心的嘛。啥时候对瞎子也有这待遇？”
“……”
“喂喂和我就没交流不吭声儿这区别对待得也忒明显了吧。”
“……”
“算了当我自讨没趣。”
于是吴邪这天才忙完手上的病历回到办公室就看见桌上摆着一盒尚且温热的肉盖饭。
同时进来的胖子和王盟见了迅速表示羡慕嫉妒恨一副组织批斗反革/命的架势，
“小天真是不是有什么姑娘看上你了给你送爱心午餐来了不对啊胖爷我那么风流倜傥怎么没姑娘看上我？！”
“死胖子别胡扯！……只不过我去找小哥的时候顺口表示了一下对医院盒饭的愤慨之情然后小哥就嗯顺手帮我带了而已。而已！”
“(￣∇￣)啊原来小天真你还真向小哥出卖色相了啊。”
“滚你的死胖子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重要的事情要说三遍。
于是吴邪在两人虎视眈眈的眼神下怡然自得地吃完饭舔舔嘴唇顺便灌输一下“这顿饭的代价是小爷马上将要承担未知的巨大风险”的理论思想。
既然应承下来，吴邪必须让自己做到万无一失的周全。他是那么温和善良的人，不忍心看到别人受伤害的人；温和地像搁在临安季节里的一抔薄雨，栖身在佻佻的簇红里盛满莹亮的光彩。成为医者，只想让许多的人在自己的手上延续珍贵的呼吸；而他并未太多想过，也会有许多许多的人，生生地在自己的眼底下被掠走了魂魄，脆弱的生命狠狠摔裂在泥淖里一片狼藉。
在导管室内穿戴无菌服的时候，吴邪一边默默回想着学校里研习了无数次方才又反复温读的教材与上次闷油瓶手术中的言传身教，一边默默吟诵着阿弥佗佛和“主啊保佑我吧”。也许一会儿他会顺便把希波克拉底誓言也给背了。
病人已经被移上手术台了。是个十四五岁的姑娘，如花似玉的年纪。姑娘对于一丝不挂得等待组织检阅表示很有压力，谁知道吴邪对着一枝花的姑娘表示更有压力。
姑娘僵硬着身躯直挺挺地躺着，吴邪倏地觉得还没开始手术呢他就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04
吴邪忽地想起来寻那个答应他过来站场子的闷油瓶在哪儿，一抬眉一瞅一骇：合着这闷油瓶呆这位置是想来给我打下手啊咋的，吴邪腹诽。
闷神正盯着呢，吴邪更吊了几分精神，强迫自己心无杂念。与此同时默默在心里握拳说下次一定立个原则不给年轻姑娘做手术，这种差事还是交给闷油瓶这种一看就清心寡欲的比较好。
一边儿从旁协助的护士给手术台上的姑娘涂上密密一层棕褐色的消毒泡沫，再用素白的纱布将头肩和腰腿处一裹；胸背上贴了电极接着导线，张牙舞爪地伸出去好几簇。这下再美艳的姑娘也不会使人动心了，吴邪想，白布遮着脸还积着黄黄的一片，倏地瞧见不一骇就挺好了。
护士摇好剂量，把麻醉针交给他和一边儿起身的张起灵。姑娘脸面上的布条还未撤去，皮肤有轻微的觳觫，吴邪瞧着银光泠泠的针尖竟忽地有种谋害良家少女的即视感。张起灵就在一边儿，执着针立在姑娘腰侧睇着吴邪意思“等你呢”。于是吴邪准备学习那些给小孩儿打针的叔叔阿姨们惯用的手法：转移话题。是故他举着针以一种略诡异的姿势笑得满面春风，
“呐……姑娘，你多大了啊？”
手术台上的姑娘仍然坚持不屈地透过纱布之间的缝隙像吴邪表示无语，
“我说，要打麻药咱快打成不，早死早超生。”
吴邪的表情倏地便僵在那里，有种小心思被看穿的心虚感，而后尴尬地耸肩笑笑。回头一瞧张家小哥，只见他黑漆如眢的眸子里竟分明地剪出一段笑模样，顶上耀目的白光哗啦啦地跌进他的眼底，好像裹着星辰的涟漪一圈一圈温柔地拍在水湄，波光将眼前的全部物事皆潋滟着摇了开来。
而后张家小哥睫毛翕动，竟向他微微眨了眨眼，眼里分明写的是嘲笑的神色。
吴邪承认最初他是被张家小哥的一笑惊艳了，而后转为极其悲愤的心情：…那个闷油瓶居然也会笑话人。哼。
张小哥惊鸿一现的笑色并未延竚多久，很快的，又回复了一片清淡样子，粲然的光斑扑簌簌地流走了去归了无。吴邪这下未多夷犹，别过头去使实现从张起灵身上转开，专心把麻醉针刺入皮下麻醉局部组织，再在颈上通过静脉植入导管。
外科医生是一项需要坚强心理的工作。窄窄的平台上，组成肢体的全部成分被完全用生硬的格式肢解，失去感情，失去鲜明的光彩，仅仅是仍然拥有活性的细胞与神经而已。通过一侧的仪器可以瞧见心脏的搏动，由黑白的一板一眼地重复着，一声声的寻规守矩却无凭无托。由此开始，手术台上的病人的心跳，将完全由她腹背上的电极所操控，刀俎鱼肉似的。
“有不适可以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