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似曾相识燕归来

一场罕见的暴雨，降临在四年前的夏天。
长江堤坝被上涨的江水冲得几乎垮掉，绍河之水早已弥漫至路面，门槛低的人家只得成日光着脚丫趟水走，粮食被无处不在的河水泡成烂泥，集市一片冷寂无人，江南百姓人心惶惶。
元帅府与穆府毗邻，两家府邸建的结实，门槛不高不低恰好阻拦了荡漾的河水，因此仓库未受潮，又储得多，便成了百姓们的救济所。是以每日清晨能够看见三条长龙——一乃官府，二为苏家，三者便是元帅府和穆府了。
江南水灾的消息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传至长安，皇帝下令未受灾的邻县开放粮仓，运至所需之地，并着工部侍郎前往灾区帮助巩固堤坝。
令是发下来了，但你想想，这些县城毗邻灾区，唇亡齿寒，还有哪个傻子会将自县粮食拱手让人？于是那些老油条县令一会说哎呀本县粮食所余不多，还有许多贫苦乞儿需救助实在无能为力，一会又说哎呀本县粮仓去年为老鼠所啃，一时不觉造成粮食匮乏实在不好意思，一会又说哎呀这两年收成不好，本县实在不能强行纳粮苦了百姓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诸如此类推脱之语，再配上连一小马车都放不满的粮食，气得本地陈县令脸色发青，却又只能忍着怒火送走传话者，转头对着所剩无几的粮食发愁。
工部侍郎得带着大部队从遥遥长安赶来，少需五日多则十天，陈县令焦头烂额——别堤坝还没垮，百姓们却先被饿死喽。

万般无奈之下陈县令只得来求助爹爹，他只知爹爹战神之名远扬四海，来此是为修养身心。他约莫是想邻县这样的态度只因天高皇帝远，得不到多少错处，而当朝元帅身在江南，地位何等优越，发话定有威慑力，就不信邻县敢得罪堂堂战神。
但，陈县令又何曾想过“功高震主”这四字，皇帝老儿恨不得爹爹死在这场灾祸中，连杀手都懒得派，多好。何况爹爹职在元帅，只于战场上率领兵将保家卫国，若当真发话，便是被皇帝捏住了小辫子——越职一事可大可小，但终归是会受制于人的。傻子才去干这事儿呢。
连我都想得明白这层理，可陈县令那榆木脑袋不开窍啊，被拒绝后带着满脸失望鄙夷之色走了。听着爹爹娘亲的叹气声，我恨不得一榔头敲在那迟钝县令头上——叫你不开窍不开窍不开窍！
眼见形势愈劣，爹爹娘亲不得不将我们送去别处。其实本可早早举家迁走，但江南人无不恋家，不到万不得已之时自是不愿离开家乡的，更何况上有老下有小，如何迁是个问题。再往长远了考虑，迁到哪里也是个问题，受灾地区不止绍河镇一处，上万的流民，如何又能安排得当呢？
因此，连百姓都不走，元帅府怎可如此寒心地弃他们于不顾，举家迁移？就算要走，估计半路也会被杀手拦住去路，至于是何方刺客，心知肚明。
而我一听爹爹娘亲要把我们送走，他们留下，当即就不愿了。穆老也不打算离开，因着此处埋着他同先师娘的回忆，于是一向乖巧的疏影也任性了一回，死活不肯丢下爷爷。
我们就这样争执了两日，然而爹娘何等坚决，咬定主意要将我们送到安全地带，着手就令天怒卫（此时赌局未开名字未改）开始准备，打算将我们秘密送走。

此番我总算领会了武力永远是解决问题的最有效手段这句千古名言。
醒来时我正躺在马车中，身旁是画未心末。她们见我睁眼，忙扶我起来，添茶倒水。
我茫然地坐了一会儿，看着手上包得细致的纱布，突然有点沮丧。
我低落地问道：“咱们走了多远？疏影呢？”
画未答：“已出了绍河镇，如今正赶往芜湖。疏影小姐已快我们一程。”
我脑中搜索着地图，出了芜湖，便算是离开了江南……我恨恨地一捶床塌，撇着嘴不说话。
心末见我不高兴，主动来八卦：“小姐，你不知道吧？我听说当朝太子殿下要亲自来江南赈灾昂！”
我抬了抬眼皮子：“哦？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在小姐你把自己关起来不肯见人以示留下决心的时候啊。约莫太子殿下已经到了昂。”
我淡道： “他倒是懂得如何赢取民心。”
画未凑过来纠正道：“非也。我听少爷们说太子殿下此番乃微服私访，不摆排场的。此事只有咱们元帅府和苏家知晓。”
苏家？苏家何时与皇室有关联了？我来不及细想，就听心末花痴道：“太子殿下又风神俊朗又体恤民生，真真是……”
我打断她的话：“你又没见过，怎知他风神俊朗？”
心末讶异道：“小姐，太子殿下‘瑾瑜’之美名早已传遍天下，是因其容貌如玉般无瑕，用小姐的话来说便是全方位无死角高颜值，许多世家小姐做梦都想着他呐。”
我翻了个白眼：“太子嘛，有权有钱又有位，俗人都想巴结，吹得过了点还是可以理解的。”
心末那神情看来还想替绝世无双的太子殿下说几句好话，我立即给她脑门一下，恨铁不成钢道：“你这丫头胳膊肘往外拐呢？太子再美他也是皇室啊皇室！”
心末捂着脑门弱弱地应了一句“晓得啦”。

我坐在马车上表面痛苦内心雀跃地看窗外的风景飞速溜走，逐渐现出村镇轮廓。
方才其实已经十分接近芜湖边界，人烟略为稀少，既然前方有山贼，要找村镇只得往后退，直退到一个靠近长江支流的镇子名曰涿（zhuō）光，由镇北群山涿光得名。
然而车驾刚靠近涿光，天怒卫便察觉有异，镇口有三三两两结伴的人挎着包裹匆忙跑路，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
我有些不安地跳下车，朝朝暮暮上前交涉，他们这对双胞胎天生两副讨喜甜嘴，夸起人来一唱一和吹得天花乱坠，只把人说得心头灌蜜。这不，原本一名妇女被他俩拦住路时横眉竖眼，三言两语过后眉飞色舞，配合地打开了话匣子：“哎哟，咱也不知怎会如此倒霉催的，长江干流还未生变，咱这小小支流却眼见要垮堤！这不才携家带口地赶紧跑路了吗！不过咱们镇长在这镇子生活了几十年了，舍不得啊！带了几名青年壮汉便试图补堤，唉，不晓得现在如何了……”
我眼皮一跳，仿佛要印证我的猜想一般，离村口不远处突然爆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喊：“老马他们落水了！快来人啊！救命！快救命！”
妇女大骇，嘴里喃喃着“女人家帮不上什么忙堤坝快垮了”，随即抱紧包袱快步离开了。
我嘟囔了一句：“真是缩头乌龟。”
她前脚刚走，朝朝暮暮后脚便在我的同意下嗖一下掠去救人。
不久，朝朝浑身湿透地回来，他抹了把脸，皱眉道：“小主子，事情有点棘手。如今人是救起了，可那镇长死活不肯走，坚持说堤坝能修好，可我方才细细看过，那半毁的堤坝被冲垮只在半天功夫，而且它不像是江水冲的，倒像是……唉，他们都不信，一堆人围在那儿，还有不少练家子，一副与咱们同归于尽的凶样儿，说又不是打又不是……”
我沉吟片刻，问：“镇子里还有多少人？”
朝朝想了想，道：“除去方才说到的那些人，还有不少不肯离家或是行动不便的老人。”
我颔首，对众人道：“若真如朝朝所说有人为毁坝，那么，万绦留舞负责守好堤坝，有任何意图不轨之人靠近，毫不留情地把他pia飞；朝朝暮暮协同鱼尾竹竿继续同镇长等人交涉，实在不行就扔一个‘轻松放倒正常人’弹过去然后打包带走；九曲千曛洛问三人负责疏散那些滞留村中的老人，打晕是不行的，迷药也是不行的，怎么做？我也不知道。”我在众人听完最后一句话露出的无语表情下坦然拍了拍手，吆喝一声，“干活咯！”
于是众人唰地一下就不见了。

然而九曲却一动不动，我眨眨眼，问道：“怎么了？”
九曲严肃地回答：“小主子身边必须要有人保护。”
我也严肃地说：“是这样没错。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自然是村中多数人的性命重要。况且咱们这么多人都在镇子里，谁吃了熊心豹胆敢对我不利啊？再者你小主子我没那么娇弱，自保还是可以的，信号弹也是有的。”
九曲犹豫：“虽说如此，但……”
我当机立断地打断他：“没有什么但！这是命令！”
九曲默了默，黑沉的眼珠望得我有些心虚，在色厉内荏的我将将把持不住时，终于道：“领命。”
随即他的身影在眼前消失。
我满意地转身，想着要如何支开画未心末，正打算掀开车帘时忽然闻到一股奇异的味道，脑中一晕，恍惚间看见先前遇到的那个妇人竟站在不远处未走，迷迷糊糊地想那缩头乌龟不是早就跑路了吗，正待上前询问，她却自己过来了。
我眯了眯眼端详她，却觉得此妇人非彼妇人，那神情，那气韵，那步法，较之先前简直天壤之别。想到方才闻到的奇异味道和现如今昏沉的脑袋，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伸手就去摸袖中七丝，然而指尖和膝盖同时一痛，不禁身体疲软地跌坐在地。
我努力保持清醒，在偷偷画下一只乌龟的同时听见那个妇人带笑的阴凉语声：“小郡主，闲杂人等都被咱们分配走了呢，能否赏脸单独一叙？”
接着我脑中狠狠一昏，便没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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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码码码码！

叁：庄生晓梦迷蝴蝶

有种大喊一声美男报上名来的冲动是怎么回事……
我深吸一口气，默念数十遍“色即是空”之后佯装淡定的问：“你是来救我的吗？”
他看了我几秒，勾起一丝笑来：“不，我是同伙。”
他那样一张妖孽的脸笑起来还真是……我不动声色调整呼吸，尽量平静地“哦”了一声。
他看着我，唇角笑意更深：“你不害怕？寻常姑娘不应是吓得发抖么？”
我眨眨眼表示诧异，问道：“为何害怕就该发抖？”不禁想了想从前在医馆里看到中风病人抖筛糠似的模样，使劲摇了摇头抛开画面，反驳他：“也许有的人在心里默默地发抖。”
说完觉得不对，按说天气卫从来贯彻“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跑不掉就能揍一个是一个最弱也要在气势上压过别人”的方针，我作为他们的主子应该有当好榜样的自觉，鉴于他的吐纳身形步法初步判断是大神级别的，我一定并且只能实施最后一项，于是我抬起下巴，努力提升气势道：“我既不在表面发抖也不在内心发抖，因为我不同于寻常姑娘。”
我说的是大实话，有爹爹娘亲哥哥和天怒卫在，没有什么是值得惧怕的。我相信他们。
他微微眯了眯眼，长长密密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衬着幽魅的眼眸，有种深不可测的黑沉。
我心里头颤了颤，不知为何，总觉得他身上有种再散漫的衣着和神情都掩不住的王者霸气。我暗暗给自己鼓劲，别怂别怂别怂别怂别怂……硬是瞪大了眼和他对视。
就这么对视了几秒，我看见他眼底漫出奇妙的笑意，我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这眼神忒像高大的寻寻每每看到娇弱的小白飞蛾扑火自不量力视死如归地找它插旗决斗时黑黑的眼珠流露出的玩味，以及稳如泰山地蹲在那儿等小白旋转跳跃飞起将将踢到它时再一巴掌糊翻之的从容不迫……
我都被自己形象的比喻震惊到了，简直想立马记到本子上供后人瞻仰之……随后反应过来——为毛我要把自己比作那只毫无缚鸡之力的蠢喵啊！

想必我的眼神十分复杂，对面的少年微微挑了挑眉，我心尖又是一颤，多想大吼出来你丫的能不能收敛一点啊又是笑又是挑眉的搞得我很想扑倒啊！！
就这样无言地交流了半晌后，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打斗声响，我心头一喜，天怒卫总算来了。但抬眸撞上少年似笑非笑的眼睛时才蓦然意识到这儿还有个强劲敌手，第一想法就是先把他拖住再说，让天怒卫解决了那些喽啰回头来组团抗头子。
于是我清了清嗓子道：“这位……小哥，我见你骨骼清奇，容貌上佳，第一眼看到你就能感觉到一股浩然正气扑面而来，想必你是耻于与那些不义之人为伍的！所以……”
他暗含笑意的清润嗓音接下了我的话头：“所以你想要拖延时间，好让你的护卫们消灭那些不义之人后再一起对付我。”
不是设问句，不是反问句，而是实打实的肯定句。这人会读心术吗？！
我被他噎了一下，只得傻瞪着眼思考新计策。
他好整以暇地注视我，一脸“我看你还能搞出什么幺蛾子”的表情。
我将脊背挺得更直，摆出一副本郡主位高权重闲人勿扰的臭屁样，学着鸾绯批评我舞技时的语气，疏淡中带着严厉：“方才与你开玩笑，失敬。只是你也听到了，你的同伴与我家护卫水平相差悬殊，要不了多久便会全军覆没，此时明智之人应选择独善其身，毕竟你武功再强也难以以一当十。你说对吗？”
他饶有兴趣地问：“那么请问姑娘，我该如何独善其身？”
我脱口而出：“当然是跑路咯……”顿了顿，“我的意思是，趁天怒卫还未赶到，抓紧时间离开，这也是为你好。”
他作恍然大悟状：“这样啊。”
我端庄地点了点头，心想反正该拖的时间都拖了，你爱咋咋地吧。
他又笑了，笑得意味深长。我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悠悠道：“你如何确定，外面的一定是你的护卫？”

我愣了愣，质疑道：“除了天怒卫会来救我，还能有谁？莫非本郡主的魅力已经高到能够发展言情狗血剧英雄救美梗的境界了吗？”
再想想三天两头被疏影揪着耳朵回家的日常……我默默地推翻了这个想法。
对面那人笑着叹了口气：“小姑娘用点脑子。”
我顿时怒了，平日里最恨别人拿年纪说话，特别是秦逸秦宇哥，一口一个“浅浅等你长大了再告诉你”，“丫头你还太小了听话啊”诸如此类的言语听得我都快没脾气了。但眼前少年看起来不比哥哥大，他有啥资格叫我小姑娘？居然还说我不用脑子！于是我立即把苦心经营的镇定形象（？）丢到一边，义愤填膺地指责他：“你坑我的吧？还有，你才长我几岁就一口一个小姑娘啊？还有！说谁不用脑子呢？通常说这句话的人才是没脑子！”话音一落又觉得不对，赶紧纠正过来，“诚然我刚刚拐着弯儿说你没脑子，但并不代表我不用脑子，”还是不对，“我的意思是……唉算了大家都有脑子相煎何太急呢。”
说完我清楚地看到他的双肩颤了颤，恍然发现绕来绕去我已然忘了初衷还特二地把自个儿给绕进去了，顿觉丢脸……掩饰性地咳了两声却不知说什么好。
幸好对方没有要找茬的样子，眯眼看了看小窗，喃喃一句：“时辰差不多了，”转头对我点了点下巴，“小姑娘，走吧。”
我一时忘了追究他对我的称呼，好奇又紧张地试探道：“去哪儿？不会是打算拿我当人质去要挟天怒卫收手吧？我跟你讲这完全不管用的那群猪队友一旦杀红了眼是绝对不会理我的啊你听见了没有？”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缓缓道：“第一，我是来救你的。第二，你的护卫并未赶到。第三，不想留在他们手里就马上跟我走。”
我呆愣在原地，这画风也转变得忒快了点吧……从腹黑温和直接过渡到了霸道王爷，难道是因为之前时辰未到才跟我交谈打发时间？还诓我说是绑架我的同伙？
我心里顿时燃起熊熊烈火，然而望见他眼睛的那一瞬，就像是浇了一场通透而凉爽的雨。我全然解释不通自己在此刻的心情，也解释不通为什么他的眼睛会溢出那样难以言喻的安全感，总之我利索地站起来了，还利索地抽出七丝砍断了累赘的脚镣，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他淡淡评价了一句：“刀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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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还没完，也还有很多要修改的地方，但是没有时间了，假期全无灵感。
没错这是一个很大的坑，也许填坑要三年后，也许不填。
无需评论，此贴暂封。
@圃中的豆苗 @静沁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