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阿尔敏·阿诺德醉了,醉得厉害,连上马也得别人扶着。
皮克斯抱着手臂,也在一边眯着迷蒙的醉眼,拎着手中剔透酒液晃晃荡荡的酒瓶,笑声含混着语声:“小年轻的分队长,艾尔文钦点的接班人,后生可畏,哈哈哈哈……”
金发的青年就晕晕乎乎地跟着笑起来,脸上红得像在煮虾子,分不清是因为惯有的赧然,还是因为少见的晕酒。
他费力地跨上马,马蹄踢踏两下,身下的骏马便通人性般朝着出城的方向缓慢又稳妥地走了起来,而执辔之人还不忘回过头去,大着舌头冲光头的和蔼老头儿喊着:
“一切……还是要、要您多担待,驻囤兵团实力雄厚,您也还老当…益壮呐——”
两人愉快的爽朗笑声,和宴厅里隐约传出的悠扬的管弦合奏乐混杂一起,氤氲起一派热气腾腾的亲密氛围,遮掩住他们各自眼睛深处的一抹阴郁冻结的寒气。
蹄声嘚嘚,渐渐将马背上的人带离那片灯红酒绿衣香鬓影。
此时已经夜深,四周安静,宽阔的大道上没有行人。
月光洒落在两侧的青石砖阶和黑铁栅围上,显出一丝冷寂。
他有时会想,自己为何会这样迫切地需要权力,但最终没有答案。
放弃了权力的埃尔文团长也没有不幸,不在乎权力的艾伦更是逍遥自在。然而他却无法不去争夺权力,因为没有人能比他看得更清楚,丧失权力的调查兵团,将会面临怎样悲惨的结局。
所以他才忍耐屈辱,才玩弄心计,宁肯委曲求全,宁肯下跪道歉,甚至恭恭敬敬地将背弃伙伴的希斯托利亚·雷斯称作王上,将口蜜腹剑的其他将领称作前辈。
夜风拂过年轻男人的剧烈发热的脸,任由坐骑将自己带去随便哪里,他波光粼粼的俊秀双眼似是清醒又似是迷醉,与生硬的青色月轮相互映衬。
脸颊和眉眼还带着些许柔和的少年轮廓的男人,孤身一人在黑夜中缓慢地前行,唯有蹄声作陪。像是某种结局的隐晦象征。
但此刻的他没功夫思考这些东西。
不知走了多久,他有些茫然的视线中缓缓浮现出一幢亮着灯光的屋子。
在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漆黑街道上,唯有这一星光芒,暖黄色,如同故意要在那里刺痛他的双眼。
如同又一个隐晦的象征。
已经是就寝的时间了,奶金色头发的少女燃着灯,坐在镜前,将脑后的清爽发髻解开,慢慢地梳着。
镜面上映照出一张冷丽的宁静面孔,微抿的浅色嘴唇带着某种倔强的矜持。
突然,自门口传来凌乱的撬锁声,她瞳子一缩,立刻放下发梳,攥紧拳头,沉息屏气地向玄关处走去。
到了门口,让人烦躁的磕磕碰碰的金属碰撞声还不消停。
她蹙起眉,刷地拧开房门,正准备往那不识好歹的夜贼的脸上好好招呼一拳,却怔住了。
一身酒气、满脸通红的阿尔敏·阿诺德手里拿着房门的钥匙,愣愣地呆看她,好一阵后突然嘿嘿地乐起来。
自认为再也无所畏惧的少女,生生被眼前这幅诡异的景象整得毛骨悚然。
这家伙……喝得这么凶,钥匙都对不准锁孔,还半夜来闯空门?
对面的青年持续傻乐,自由自在地跟她大眼瞪小眼,他身后的高头骏马则站在原地悠然地打着响鼻。
就在她忍无可忍地开始思索将调查兵团的中流砥柱踢成残废对当前政治局势的影响时,阿尔敏·阿诺德突然用手指挠了挠脸颊,英俊的面容带着困惑,含糊不清地说:
“你好……请问我到家了吗?”
对着这种智商下线的白痴话,她下意识就想回敬“并不蠢货快滚回你家去”,但不知为何偏偏开不了口,竟然难得地呐呐起来。
青年看到她的表情,有些失望,孩子气地嘟起嘴喃喃着:“找了很久,大概是再也找不到了吧……”
然后他弯起眼讨巧地笑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
“能把你的家借给我住一下吗?就一下。”
房间内的灯光跋涉至玄关处时,已经显得微弱,若有若无地映照在少女的白色睡裙上。
她用浓密睫毛下的颜色浅淡的眼瞳,默默注视着对面英俊的年轻男人。
他失去了一切优秀武装的面孔上显露出某种依稀熟悉的东西,或许是对这个世界残留的几分天真和温柔。
看着他智商拙计的笑容,她也忍不住微微扯起嘴角。
那笑容如同来自于她心底轻轻颤动的雾气,在这个夜中意外地凝结,是一滴转瞬即逝的清凉露水,带着某种摄人心魄的明亮与幽澈。
——我哪有什么家。
我也,没有家了。
最终她伸出手去搀扶他:
“……白痴,本来就是你的房子,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