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长街在以前的时候，是那些名门望族成亲专用的通道，很多乡绅小姐都曾在这条路上面走到了白头，就算是解放以前，这条路也一直是村里地主们才能走得起的地方，后来渐渐没落了，轮到我这种人走这条道结婚时，已经换了另一番光景，二婶说我不知道哪辈子修的福气，能在这条路上结婚，是吗，我心里问自己。
妻子是坐着三轮车进长街的，前面的车夫是我二舅，车两边的伴郎伴娘是我好朋友，后面一大群人闹哄哄地簇拥着妻子走过来，鞭炮已经震天地响了起来，我往车上看的时候，妻子正坐在三轮车的中央，一颠一簸地慢慢向我靠近，我侧着头往右边站了一些，想看看那个女人长什么样子，女人也好像在看我，二婶一个劲在后面戳我，让我上前去接新娘子下车，我也不想闹什么脾气，迎着不远处的三轮车就走了过去。
妻子下来的时候滑了一下，整个人靠在我身上，我抱着她起来，看着她一脸说不出的表情，原来这就是我的新娘子。

在接我妻子的前一个礼拜，我和母亲吵了一架，那是前20年，唯一的一次，我声嘶力竭地说自己不想结婚，不想这样就被他们定了事。
母亲那天被我吓怕了，刚开始还说两句开导解释的话，后来就哽咽地哭了起来，一直哭了很久，最后我忽然间心软了，因为也许，母亲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她那么淳朴的女人，辛辛苦苦这么些年为了什么。
我最终说服了我自己，那几天我帮着母亲和二婶她们，把家里仅有的三间土石屋子贴上了红红的喜字，所有地方该拾掇拾掇的，就拾掇拾掇一下，最后忙完的时候，母亲忽然笑了，我知道，这就是我以后的新家。

新婚那天，酒席摆了满满一个院子，菜虽然不是很丰盛，但这地方能产的，也几乎都上了桌子，很多人迎面走过来和我道喜，妻子乖巧地挽着我的左手，在我旁边跟着我，我尽量抬起头，心里想着不能给母亲丢脸，后面的人群一下子拥了上来，我和妻子就这样浩浩荡荡地走出了长街，我笑得很开心，喜庆一下子冲散了阴霾。
妻子右手掌面上面，留有小时候被火烧坏的疤痕，微微有肉的手指被我拉着，其实并不是很舒服，我带着妻子在院子里面的酒席桌，一桌一桌地敬酒，二婶一直跟着我旁边，见到谁该叫什么，我都应着，尽管大部分亲戚我都不太熟悉，但每一张陌生的面孔都挂着笑容，家里那天很热闹，后面跟着我小时偶见过的表弟，端着两瓶白酒，每叫一个长辈称呼都要鞠躬，再和他喝上一杯，嘈杂的人们不停地和我碰杯，一杯酒接着一杯。

我在接近一半时候，已经差不多开始有点晕的感觉，妻子也和我后面喝，不过她每次只喝一小口，笑容从开始一直到最后，其实那晚到底喝了多少酒，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是二舅和妻子把我扶回放里面，而我嘴里还不停地高喊还要喝，酒精的兴奋让我无法阻挡，以至于到后来，我满脸挂着笑容，特别开心的，母亲在上桌那边看着我这样，脸上露着笑容，也挺开心的，还不停嘱咐我少喝点，我却压根没理。
妻子把我扶回房间里面，从旁边的桌子在上面倒了杯开水，我勉强喝了一点，忍不住的又喷了出来，妻子拍拍我的背，我才缓了一下喝了点，眼皮已经不听使唤了，就觉得困意十分浓厚，脑袋从未有过的重，一闭眼就睡得熟了。

迷迷糊糊里面妻子好像又被叫了出去，房间的门吱呀的开开关关，吵闹的很，我转了身把头埋进了被窝，不想再被打扰，睡意一下子侵袭了我，一直到后来母亲过来把我推醒，说是亲戚们要走了，让我出去送送，我才慢慢有点清醒，就对母亲说让妻子送，母亲笑着说哪有人新婚让媳妇出去送人的啊，我猛地掀开被子，看了一下旁边坐着的妻子，随即穿了鞋子就出了房门。
门口站着的二婶连忙把我拉过去，小声地谴责我怎么才过来，我笑笑对着出院子的亲戚们左一句客套话，右一句客套话，忙忙碌碌地，一直到夜里将近12点，才送走了所有亲戚和乱七八糟的人，有时候回忆起来，真的就像城里面婚礼一样热闹，不过我始终觉得我比较像司仪。

灯光是那种老式的白炽灯，100瓦的灯泡，在这个小房间里面显得特别亮，妻子忽然从床边走了过来，在我前面慢慢地蹲下来，两只眼睛一直盯着我看了好久，却又什么话都不说，安静地像个四五岁却很懂事的孩子一样。
我伸手搭在了她肩膀上面，妻子冲我笑了一下，我也冲她笑了一下，两个人傻兮兮地对视了很久，她忽然趴在我的腿上，侧着头看着我，我身手摸了摸的她脸，她下意识地躲了一下，我轻蔑地哼了一声，问她：“你很害怕吗？”
妻子点了一下头，缓缓地说道：“嗯，有点害怕吧。”
我缓缓地看着妻子的脸，对她说道：“害怕为什么嫁过来，嫁到这种穷地方，给我这种人做老婆，你们城里面的知识分子不是都看不起我们吗？”
我自嘲地笑了一下，口里猛吸了一口烟。

妻子忽然抬起了头，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连忙说：“没有没有，我从来没这么想过，真的。”
“你嘴上肯定这么说了，其实心里怎么想的我都知道。”
妻子使劲的摇着头，说道：“我真的没这么想过，其实我家里也不是很好。”
我没等妻子说完就站起来了，把烟头扔在地上径直往床上面走过去，妻子赶忙走了过来，我把被子掀开放直，就开始脱身上衣服，妻子在我旁边也帮着我解扣子，再把衣服叠好放在一边的椅子上，我甩开了她的手，对她说不用，我又不是没手。

那晚我安慰了妻子很久，一直到后来妻子趴在我肩膀上面，轻轻对我说“我好了，对不起”的时候，我才真正松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对她说：“今晚就这样被你哭过来了。”
妻子调皮地往我吐了一下舌头，然后慢慢地解开了自己的衣服，我下意识地转过了身去，妻子用肩膀碰了我一下，我转过头，对着她的笑脸勉强地点了一下头，妻子问我看过女孩的身体吗，我摇了摇头说没有，之后她慢慢地把衣服都褪去，只留下仅有赤裸裸的身体，赤裸裸的展现在我面前，她颤抖着手来牵我，稚嫩的天性使然，一瞬间才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干净的女人。

我不太清楚对于一个我将要熟悉的妻子，是否能做好充分的心里准备，但是我知道，有些人在人生的路途里面，只是扮演过眼云烟的习惯而已，对于宿命会给我什么样的安排，那时候的我真的已经不太在意了，这就是在复杂世界之外最简单的想法，和后来我一个人独自面对生活，有着天差地别的隔阂，打不破也碰不碎，这就是命运的鸿沟。
就像后来她以为我家人已经接纳她的时候，她总是喜欢开开心心地说着一些母亲那辈人听不懂的话，每天叽叽喳喳的，像只百灵鸟一样，我记得以前捉到过一只百灵鸟，颜色特别好看，我把家里的玉米给它吃，它就会吧嗒吧嗒地吃个不停，好像一下子觉得我就是它朋友一样，可惜对于这种小鸟，我从来没什么同情，当我抓着它翅膀的时候，它才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处境，可惜已经晚了，它努力地挣扎，我努力的拉着它翅膀，最后活生生地把它的翅膀撕了下来，留下血淋淋最残忍的羽毛被风吹地老远。

妻子不会做农活，也不会烧火做饭，不会种菜，不会浇水，连最简单的生产季节都目瞪口呆，我在心里看着她这样的一个城市人，心里嘲笑她过惯了丰衣足食的日子，不懂生活的苦，也许她天生属于城市的那块乐土吧，可惜命运和她开了一个玩笑，她被无情地抛弃了，而她还充满着希望，所以我常常在想，相对于我这种早就知道命运的人，她是不是会更加可怜呢，也许是吧。
母亲隔月的时候，那天母晚饭只吃了一半，就默默地放下筷子，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我让母亲吃，她也不吃，让她回去休息，她也没回答，妻子也帮着我劝她，妻子把母亲的碗里放的满满的菜，让母亲吃，别伤了身体，母亲一下子推开了妻子，把脸转向我这边，妻子继续劝，母亲依然不买她的帐，我最后也生气，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母亲和妻子都被我吓到了，我问母亲想干嘛，本来家里就不太好过，这样下去还过吗？

母亲一下子哭了出来，抽抽搭搭地，完全一副农村人熟悉的腔调，在我看来却比任何事情都痛心，我赶忙走过去和母亲认错，母亲哭得更大声了，一边哭一边和我说妻子什么都不会做，说她老了，只是想看儿女能把家撑起来，可是这样下去完全没了家的样子。
后面的话我没记住多少，妻子一瞬间变得很沉默，殊不知这不是她的错，也不是母亲的错，只是该有的错我们谁都逃不掉，妻子转身过来拉母亲的时候，我给了她一巴掌，妻子一下子就蒙了，站在那边身体颤抖个不停，眼泪一直在落，但是却不敢出一点声，我骂她是个废物，骂她连婊子都不如，骂她只是我家买了的，有本事就别嫁到我家来。

妻子手足无措，我还想上去打妻子，母亲赶忙上来拦着我，使劲地护着妻子，说别打了，打跑了怎么办，我声嘶力竭地冲妻子吼道跑啊，妻子身体不停地微微抽搐，我知道她已经害怕到了极点，最后妻子被母亲带回了房间里面，剩下我一个人在外屋里面还喋喋不休地叫骂着，那天是我人生第一次疯狂地抽烟，最便宜的红梅，烟冲得难受，一支接着一支，烟雾第一次让我感觉这世界是迷糊的，至少在那几年，我的人间是看不清前方的，所有的希望都是虚假，所有的所谓幸福，关了电视，一切都是虚无缥缈的晨雾。
夜深的时候，妻子悄悄地开了房门，见我还没睡就走了过来，让我早点休息，我说我还轮不到你来管，妻子沉默了一会，轻轻地拉着的我的手，像个知错的孩子一样，让我回去早点休息，被子已经捂好了，语气是我从来没听过的温柔，我叹了一口气，说待会睡，妻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什么话也不说，低着头，让人看着很委屈。

天亮的时候妻子已经弄好了早饭，一张不算漂亮的脸蛋对着我笑，我也冲她笑了一下，问她怎么起这么早，妻子没有回答，只是让我快起来，有东西要给我，神神秘秘地，我穿了衣服坐在床边，看着她蹲身在她嫁妆的箱子那边翻着东西，那是我无法触碰的地方，这是我们那的习惯，娘家的嫁妆是不允许夫家乱碰，说是不吉利。
我问妻子在找什么，她转身探了一下头，对我说“洗面奶”，我“啊”了一声，充满着疑惑，那是城市里面独有最平凡的东西，而对那时候的我来说，确实一个从来没听过的词语，就像我十七岁之前只知道刘德华是歌手，甚至连张信哲都从未听说过，妻子笑着拿着两个蓝色的瓶子，笑嘻嘻地拉着我的手，打了开水给我洗脸。

那东西挤出来的时候白白的，擦在脸上凉飕飕，感觉很怪，我问妻子这东西是干嘛的，妻子说用这个洗脸，会让皮肤变得很好，不会像别人一样那样显老，我问她城里人天天用这个吗，妻子点了点头，一边帮我洗脸，一边说这样才更像城里人。
也许妻子从来没想过我会忽然之间发火，很多事情她从来都不知道，就像他不懂一个山里人对于自尊的看法，甚至超过了对亲人的尊重，我从妻子手上猛的夺过了两瓶洗面奶，走出门去，往家前面的山沟方向猛地扔了出去，转身对妻子呵斥到：“以后不准用这些东西！你别再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老子不需要！”
九八年我带妻子出山去南京的时候，妻子说从那次我扔了洗面奶，她已经断了很多想法，只是没想到还能出去，原本安心的生活泛起了一丝涟漪，我安慰妻子，这么多年让你受苦了，她静静地靠着我肩膀，再没看窗外的风景随风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