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如此这般,赵若天又抽空来了几趟,军师的书写多有见长,让他不由得开口夸奖两句。然而,他们毕竟是身在疆场,常见兵戎的,这样安闲的日子不会有多少天。不久,在西风烈烈扬起一地黄尘的时候,军中就已是一片厉兵秣马,枕戈待旦。铁器相碰的叮当之声不绝于耳,然而人声却鲜有。空气似乎是凝固的。一如狂飙卷集而下之前那渐渐混沌的黛色长天,那是死一般的寂静,却又是弦一样的紧绷。军师只消一眼就判断出来,一定有一场恶战在即,而且,定然是场声势浩大的恶战!她的心缩紧再缩紧。
好在赵若天他们一忙,夏巍蕤就闲了下来。她还可以在闲暇时多旁敲侧击地打探几句。
“长史,将军这是要、、、”
“攻打匈奴。”
“那,将军备得这么周全,必定是成竹在胸吧?”
“这个嘛、、、小洛,你也知道我是素来不问战事的,若天要怎么打,那是他的事。”
最后一丝希望就这么消散了。
特洛涅罗心下栖惶两声,看来这一战真是极重要的了。夏巍蕤竟不想让她得知分毫。
她暗暗叹口气,从夏巍蕤的房间退出来,却不想一进自己的帐子,迎面就撞上了一个扑腾着的,黑色绵软的物体。
鹞鹰从地上可怜巴巴地眨巴眨巴眼睛,可怜巴巴地扑闪扑闪翅膀蹦起来站着,然后又可怜巴巴地自动落到了特洛涅罗手臂上,抖了抖毛。
特洛涅罗此时正满腹忧愁,没有看出来鹞鹰一脸的求抚摸求顺毛,她喜出望外地惊道:“你来啦?太好了,来得正是时候!”
说罢她飞速提笔,给戈萨写了封简短的信,提醒他千万小心,汉人很有可能会挥军北上,且来势凶狠,只是,她探不到更多的了。
赵若天他们将兵带到,至少也需跋涉三天时间,她相信这封信可以在此之前送到戈萨手中。
“快飞吧,小家伙。”
时光飞逝,近乎过了半个月,鹞鹰没有再飞回,特洛涅罗可以想见戈萨那边的忙乱。军中驻员的心思都有些许沉闷。特洛涅罗却并不在意。她有什么好怕的呢,难不成怕戈萨他们打过来么?可她正好求之不得呢。这么一想,她不由得笑出声来。这几日,她在帐子中也清闲了下来,吟咏诗歌,练练笔墨这些以前行军生涯中从未能有闲心做的事现在倒是一下子捡了起来。长夜漫漫无以消遣,她点上烛火,铺开一张纸,拈起毛笔来随性涂抹了两笔。她虽是个单薄的女子,运起笔来却没那么拘谨教条,动作间是行云流水挥洒自如,铁画银笔力遒劲,比划接连之处飘渺如蝉吐银丝,字形转折之处是浓墨点染气吞山河。特洛涅罗收笔,纵观整张纸面,两个大字被她写得几乎喷薄欲出---------------静。
她写的时候压根没注意到自己写了什么,现在这么一看,军师被自己下了一跳。为何要无缘无故地写出这个字?难道自己现在思想得很繁杂么?
然而,未待军师细细琢磨一番,她看看自己写出的字,心中无意识地再度不平静起来。若是赵若天见到这张字,应该会很高兴的。她有些发痴地想。啊,赵若天的字也是很好看的,只不过,怎么那么娟秀呢,一个大男人。这么想着,她才猛然记起,自己已经许久没有见到他了。然而,背后,仿佛还残留着他身上的温度。
夏巍蕤这两天便越发的食不下咽寝不安席,像变了个人似的,以往有时隐隐透出的纨绔味道现在看不到了,日日夜夜地候在主帐中踱步,虽说他嘴角还是挂着那种闲庭信步般的微笑,但也能看的出来他把愁都蹙在了眉尖上。这日午后,特洛涅罗跟他一同待着,她见夏巍蕤好不容易坐下来了,却无说话的闲心,只是撑着颌思忖良久,又猛地起身,再次踱起了步子。她虽然心下也不好受,但怎么想长史也不会是因为没了个指点字画的人而烦躁吧,于是她试探地问:“长史,您为何如此忧愁?将军离开才不过几天,而一仗可是要打上好些时间啊。”
一向沉稳的夏巍蕤大概是思索得太深了,竟被她的突然发话下了一跳。
“唉!军师,您有所不知,我们设下的计划较简洁,但以精妙取胜,如若不出所料,则应是趁其不备,出其不意,速战速决的,这个时候,前线上早该是捷报频来了。可是,这过了近半个月,若天还迟迟未有音信,不由得人不担心啊!”
说罢,夏巍蕤又忍不住长叹一声。
两人这样各怀心事地坐着,堂内静得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喘息。不知过了多久,一边的滴漏已然绝断,忽的,夏巍蕤猛然抬眼看向外堂,偏过头去,放缓了呼吸。“军师,你可是听到些声音?莫不是我幻出了什么吧?”
特洛涅罗听闻,细细分辨,终于仿佛听到远远的一片嘈杂之声渐渐明晰起来。“莫不是.....”夏巍蕤猛然起身,宽大的袖子在半空甩出了一个干净利落的弧度。特洛涅罗听到帘外强劲的风声中皮革相互刮蹭的声音,翻身下马的声音,还有窸窸窣窣的行路声。夏巍蕤先行几步,眼见就要走出大帐,帘子突然被一把还未出鞘的剑挑了开来。叶玄半个身子探了进来,转过头去对赵若天道:“将军请进。”
特洛涅罗正追着长史走向这边,不由自主地就把目光移向他身后的人。大半个月不见,她奇怪地发现自己有些想念,这样的一刻竟好似过了三年。有什么东西攫住了她的心口,也许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的温暖,驱走了心底长久的空落。赵若天身姿依旧挺拔,已褪去了甲胄,只是面上有些细微的刀伤。
“少川,回来啦?这一仗打得怎样?”夏巍蕤热切地问道,丝毫不掩饰声音中的笑意。
而叶玄身上也有些伤处,他抢在赵若天之前答道:“自然是大获全胜,我们已经击退匈奴了,只是,现在还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
特洛涅罗听到大获全胜四字时悄然哀叹一声,自己打进敌营竟没有为自家军队讨得一丝好处,这一战,果然又是兵败与他了么。不过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反正她的时间还长着。这么想了一想,军师的心中愤懑消了些许。
然而,待听到叶玄的后一句话时,她心下一紧。
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现在还能有什么更为急迫的事?特洛涅罗聪慧如斯,怎么可能听不出这句话的分量。她仿佛猛然间明白了什么,再次看向赵若天,这才发现,他的脸上,是失了血色的惨白,而自始至终,叶玄的手就一直稳在他身侧,从未离开!
特洛涅罗在夏巍蕤想上去拥抱赵若天时抢上前去。
“将军,您没事吧?”说着,她扶上了他的手臂。
一直沉默着的赵若天见是她,勾勾唇角,隐约成了个笑。但紧接着,他就脚下一软,身形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地倒在了她身上。
“将军!” “少川!”
特洛涅罗惊叫了一声,这才发现赵若天已经昏迷了过去。她模模糊糊地觉到自己和赵若天紧贴着的小腹一阵湿热,用手去试探,竟是摸了满手粘腻的鲜血!她试图去制止那些猩红色液体的涌出,但于事无补,她从未见过这么多的血从一个人身上汩汩淌下,将衣衫浸得湿透。堂内的三个人登时都是大惊失色,夏巍蕤飞速转向叶玄,满面的怒意:“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的确是按计划行事的。奇怪的是,匈奴貌似早就知道我们要突袭,已经做好了准备。好在我们改曲易调,浴血奋战,终是以摧枯拉朽之势眼见着匈奴节节败。然而,就在最后关头,我们却中了匈奴的套,将军被敌人重伤,不过他仍以破釜沉舟的气力带领军士们杀进敌军总营,大破敌军。我猜,至少最近这一年里他们是不会再犯我边境了。”
夏巍蕤的脸色明灭不定,看不出是喜是忧:“但是,这么一追上去,他的伤也就加剧了是吧。谁准你这么胡来的,不是说好了要护他周全吗。”
叶玄的目光心虚地漂移到了帐子顶:“你以为我没劝过他就此罢手,安心养伤吗?但是,将军说,哪怕他死了,也不能放过这个趁胜追击的机会,边陲的战乱已经够多了。小夏,你不会不知道,他杀人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救人!”
听到这话,夏巍蕤倒愣了愣神,哼声,终于放过了叶玄,“李桢呢?”
“你这是操的哪份心,他在外边处理军政呢,刚打完胜仗,军士们都十分开心。”
“看来,军中还没有人知道将军身受重伤这件事?”
“对,怕影响军心啊。我是先护送他回来的。”
一旁的特洛涅罗猛然间明白了,原来这就是赵若天在战场上只穿玄衣的缘故!不管受了多少伤,敌人都根本看不出来。那他呢,他就这么强忍着痛楚装得若无其事!刚刚进门的时候,他应该是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但是,为什么还要站得笔直,这个傻瓜!她们匈奴军中还曾流传过关于赵若天百毒不侵刀枪不如的传说,神乎其神。而事实上,这个人也是会痛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