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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


1楼2008-02-26 22:39回复
    1

      教堂祭坛前面的一口棺木里,躺着一个女人,她的名字叫夏绿萍,年仅五十一岁。曾经姣好的容颜苍白,合上的眼皮轻轻勾销了前尘往事。她瘦小的身躯被一张缎质的白色被子覆盖着,双手垂在身旁,怀中有满抱的白玫瑰,开得翻腾灿烂。

     
      夏绿萍的朋友不多,唯一的亲人是弟弟一家。偌大的教堂里,疏疏落落的坐了几十个人。最前排,两个穿黑色丧服的女孩子并肩而坐,低声啜泣,两个人的背景看上去有些相似。靠近走道的是李瑶,李瑶旁边的是夏绿萍的侄女夏薇。

      起立唱《奇异求恩》的时候,李瑶不时回头朝教堂那道圆拱门望去。

      “他不会来的了。”夏薇说。

      “他会不会收不到消息?”带着一脸的失望,她说。

      “我通知了他舅舅,但他舅舅也只有他三年前的地址。他要来的话,已经来了。”

      “你有见过他吗?”

      夏薇摇了摇头,说:“都不知道他变成什么样子了。”

      唱完了圣诗,人们重又坐下来,教堂里悄然无声。

      李瑶步上祭坛,坐在那台黑亮亮的钢琴前面,她身上的黑色裙子散开来轻轻地落在一边。外面的曙色穿过教堂穹顶的彩绘玻璃,投影在她脸上,她看上去竟有着她老师夏绿萍年轻时的影子。她送给老师的最后一曲,是萧邦的《离别曲》。

      她的手指在琴键上错落地弹奏,像风在树叶间吹拂,生命在树叶下面茁壮成长,然后衰败,是那样缠绵,那样激动,又那样破碎,那音乐,竟奏出了尘土的味道。

      当最后一个音符在琴键上轻轻地熄灭,李瑶抬起头朝那道圆拱门再看一眼,它终究没有打开。

      2

      在送葬的车上,夏薇把一个小包包交给李瑶,说:

      “是姑母留给你的,韩坡也有一个。”

      李瑶打开那个小包包,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糖果罐,已经有点锈蚀了。她望了望身边的夏薇,两个相视微笑。

      “已经很久没吃过这种果汁糖了。”夏薇说,然后笑笑问:“里面有糖吗?”

      李瑶摇了摇那个糖果罐,罐里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她打开盖子,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掌心里,是两个十法郎的铜板。

      李瑶眼里盈满了泪水,那两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铜板,把她送回去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光。

      3

      李瑶那双稚嫩的小手在琴键上欢快地奔腾。

      “不!不是这样!我说过多少遍了?是用十根手指弹琴,手腕不要动。”夏绿萍用一把尺劈劈啪啪的打了那双手腕几下。

      她缩了缩手,嘟起嘴巴。

      夏绿萍撇下她,走进书房里。

      李瑶听到夏绿萍在房间里翻东西的声音。然后,她从房间里走出来,吩咐李瑶:“把手伸出来。”

      李瑶以为又要捱打了,战战兢兢地伸出双手。

      夏绿萍把两个铜板轻轻地放在李瑶两边手腕上,说:

      “现在把双手放在琴键上,我们来弹下一首歌,记着,不能让铜板掉下来。”

      李瑶小心翼翼地把双手放到琴键上,学着只用手指去抚触。她摆动手腕的坏习惯是从那时开始慢慢矫正过来的。

      那年她三岁。

      每个星期有四天,她会到夏绿萍位于薄扶林道的公寓学琴。

      夏绿萍总爱穿一身黑,冬天时是黑色高领毛衣,夏天时是V领的棉衣或衬衣。无论什么季节,她的裤子都是七分长的,露出她那双小巧的脚踝。

      钢琴旁边,放着一罐美味的果汁糖,李瑶弹得好的时候,夏绿萍会奖她吃一颗糖。李瑶最爱柠檬味,韩坡喜欢薄荷。

      韩坡是后来才出现的。

      那天,练完了琴,夏绿萍奖了李瑶一颗糖。她奖给自己的,是一支名唤“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夏湾拿雪茄。她有时会吸雪茄,所以房子里常常弥漫着烟叶的味道。

      她坐在阳台旁边的一张红色布沙发里,小心地撕走雪茄烟的标牌纸环,用一把小剪刀把烟口剪开,然后用一根长火柴点燃了那支雪茄。

      她悠悠呼出一个烟圈,告诉李瑶,要弹最好的琴,吸最好的雪茄,穿最好的鞋子,吃最好的东西。为了支付这种生活,她便不能只挑最好的学生。她扫扫李瑶的头:

      “我不是说你啊!你将来会很出色的!”

      然后,她补充说,“罗密欧与朱丽叶”不至于最好,但她喜欢它的名字和味道。

      一通电话打进来,夏绿萍去接电话回来之后,很兴奋的告诉李瑶:

      “下次你来,我给你介绍一个小男孩。”

      “他是谁?”

      “他叫韩坡,年纪跟你差不多。”

      “他是来学琴的吗?”

      “嗯,他很有天分!”夏绿萍回到沙发里,吮吸着那支跟随她清秀脸庞毫不相称的雪茄。她呼出一个烟圈,说:“他是个孤儿。”一种微笑的凄凉。

      4

      那天放学后,司机把李瑶送到夏绿萍薄扶林道的公寓,她连跑带跳的爬上楼梯。

      门打开了,一个小男孩羞怯地立在那台史坦威钢琴旁边。她身上穿着校服,脚上那双皮鞋已经磨得有点破旧了。比李瑶高出一点点的他,搓揉着手指头,小小的眼眸里透着一点紧张。


    2楼2008-02-26 2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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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看艳舞吧!”/突然拐个弯去,说。

        “哪有钱?”*跟在他身后说。

        “我请客!”

       
        “我来巴黎大半年了,还没有看过艳舞!”*的手搭在/肩上,一边走一边说。

        两个人来到舞厅,在舞台前面找了个位子。

        /点了一瓶红酒,然后又叫侍者送雪茄来。

        侍者把一个雪茄盒捧到/面前,里面放着几种雪茄。/挑了两支“罗密欧与朱丽叶”。

        *笨拙地吸着雪茄,摇摇头,说:“真不敢相信我们刚刚还在厨房里洗盘子!”

        裸露上身的艳女郎随着音乐在台上跳着诱惑的舞步。/深深吸了一口雪茄,缓缓吐出一个烟圈。这一支烟燃亮了往昔的时光,一种愁思从他心头升起,那些日子,竟已在年华虚度中消逝。

        那天,/的妈妈把他抱在膝盖,将他那双小手放在自己手背上,在钢琴前面弹着她喜欢的歌。当他还是个婴儿,妈妈就喜欢弹琴时把他拥在怀里,鼓励他伸出小手去摸索那些发亮的黑白琴键。她弹琴的时候也唱歌,歌声温柔而迷人。那一刻,母亲、孩子和钢琴亲密地融为一体。

        直到琴音的残响完全消失之后,妈妈把他放下来,告诉他,她和爸爸要出去一会,很快便会回来。

        外面大雨纷飞,他们开车出去,回程的时候在一条山路上突然加速时撞坏了,翻到陡峭的山坡下,两个人的身躯摔成了肉酱,再也回不了家。

        当天晚上,舅舅来把他接走。

        第二天,是/四岁的生日。

        很长一段日子,他没有再碰那台钢琴,他的世界变得寂静无声。

        后来的一天,工人来把他家里的东西统统搬走。他爸爸妈妈欠了一笔债,那是用来抵债的。

        舅舅拉着他的手,两个人站在公寓的楼底下。昏天暗地,雨沉沉地落下。两个工人把那台钢琴扛到楼底下,准备待会再抬到货车上。/挣脱了舅舅的手,冲到那台钢琴前面,扯开了盖着钢琴的那条布。雨淅沥淅沥地滴下,他的手指在琴键上弹着妈妈以前喜欢的歌。工人重又用一条布把钢琴遮着,然后抬上了车。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穿黑衣黑裤的女人,撑着一把红伞从雨中跑来,问他舅舅徐义雄:“这个孩子有学钢琴吗?”

        “没有。”徐义雄冷冷地说。

        +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交给徐义雄,说:“这是我的电话号码,如果你有兴趣让他学琴的话,可以找我。”

        “我们没钱。”徐义雄说。

        “我可以不收学费。”+说。

        徐义雄没回答,随手把那张名片放在口袋里,拉着/走。

        /跟在他舅舅后面。走了几步,他往回望,看到+优雅地站在雨中,一种说不出的温柔。

        他在舅舅家里没说过一句话。三个月后,徐义雄找出+的名片,打了一通电话给她,表示愿意让/去学琴。

        在+的公寓里,他第一次弹了妈妈常常弹的《遗忘》。那天,+叨着一支雪茄,站在钢琴旁边,雪茄的味道在房子里流曳,醺着他的脸。

        7

        /和*喝了不少酒,摇摇晃晃地走在长满栗树的长街上。

        *突然很机警地跳过一条狗粪,一边走一边咒骂:“巴黎就是狗屎多!”

        /走在前头,暗夜里,远处不知什么地方一盏灯还高高地亮着,像灵堂里的一盏长明灯。

        8

        窗外,漫漫长夜缓缓的月光,/坐在他那间小公寓的地上,啃着从餐厅带回来的卖剩猪脚,这是他在潦倒日子里最丰盛的食物。

        那个雨天,+无意中从阳台上用望远镜看到他在对面一幢公寓的楼底下歇斯底里地弹琴。虽然琴声被雨声盖过了,但他的动作和音感震撼了+。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手指每一下落在琴键上,竟好像与那淅淅沥沥的雨声同歌。她吃了一惊,告诉自己,一定要教这个学生。

        然后,她撑着雨伞跑来,在最苍茫的时刻,救赎了他。

        9

        /走到楼下拍*的门。

        *朦朦胧胧的来开门。

        “你有没有钱?”/问。

        “你要多少?”

        “你有多少?”

        *在床垫下面翻出一叠钞票,那里有几百法郎。

        “我现在只有这么多。你要钱来干什么?”

        “回香港。”

        “你刚刚那样花钱,现在又问我借钱回香港?早知道不用你请去看艳舞!”他咕哝。

        “你只有这么多吗?”/一边数钞票一边说。

        “你还想怎样?”

        “我回去送一个人。”/说。

        “又要交租,又要交学费,我哪来这么多钱?真是怕了你!我明天去银行拿好了,我户口里还有点钱。”

        “不用了,我找以前的女朋友想想办法,每个人借一点,应该可以凑够钱买一张机票的。”他说。

        *笑了:“那你不只买到一张机票,大概可以环游世界了。”

        10

        /靠在甲板的栏杆上,遥望岸上那座教堂的圆顶。他是回来送葬的,此刻却在渡轮上。

        就在推开教堂那道圆拱门的短短一瞬间,他听到萧邦的《离别曲》,他的手僵住了,立刻缩了回去。虽然隔了这许多年,他马上听出是谁在弹。只有她才能够把《离别曲》弹得那样诗意而破碎,宛若在风中翻飞而终究埋于尘土的落叶。这些年来,她进步了不少,已经不可以同日而语。


      4楼2008-02-26 2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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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颓然坐在教堂外面的石阶上,再没有走进去的勇气。

          11

          一晃眼十六年了。八岁那一年,他和李瑶都已经是八级钢琴的身手。+替他们报了名参加少年钢琴家选拔赛,首奖是英国皇家音乐学院的奖学金。

         
          那是个冬日的夜晚,天气异常寒冷,钢琴比赛的会场外面,陆陆续续有参赛者由家长带来。/跟在舅舅后面,他身上穿着一套租来的黑色礼服,脚上踩着那双舅母前一晚帮他擦得乌黑亮亮的皮鞋,一副神气的样子。然而,他冻僵了的手却在弹大腿,把大腿当成了琴,一边走一边紧张兮兮地练习待会要比赛的那支曲。

          前一天晚上,他听到舅舅跟舅母说,要是他输了这个比赛,便不要再学钢琴了。

          “弹琴又不能混饭吃!”他舅舅说。

          徐义雄是个脚踏实地、办事牢靠、属尽职守的邮差,还拿过几次模范邮差奖。/的父母死后,他把/接回来抚养。他是不情不愿的让/去跟+学琴的。他压根儿不相信艺术可以糊口,只想/努力读书,有个光明的前途。那么,他也就是尽了做舅舅的责任。

          /的爷爷是个二世祖,靠着父亲留下来的一点祖业,一辈子从没做过任何工作。/的妈妈中学一毕业就嫁了给他爸爸,从没上过一天班。

          这两夫妇很恩爱,婚后住在薄扶林道一幢布置得很有品味的房子里,过着优越而附庸风雅的生活。/四岁之前,身上穿的是质料最好的名牌童装,生日会不是在麦当劳而是在乡村俱乐部举行。三岁那年,他已经去过巴黎,虽然他事后完全没有印象。

          直到这对夫妇交通意外身故之后,大家才发现他们因为挥霍和不擅理财,早已债台高筑。

          徐义雄很疼他姐姐,但他无法认同她过生活的方式。他觉得他有责任保护/,不让他走父母的旧路。

          这次输了的话,就证明他不是最捧的,那又何必再浪费光阴?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在学钢琴,成名的有几人?

          会场外面,有人在/背上戳了一下,他知道是两条手臂于是立刻垂了下来,装着一副很轻松的样子。-走到他身旁,朝他淘气地微笑,脱下手套,伸出双手,说:

          “漂亮吗?”

          她那十片小指甲涂上了鲜红色的寇丹,宛若玫瑰花瓣。

          “妈妈帮我涂的!她说她每次涂这个寇丹都会有好运气。”

          这天晚上,-穿了一袭象牙白色的丝缎裙子,领口和裙摆缀满同色的蝴蝶结,侧分界的头发贴贴服服的在脑后束成一条马尾,随着她的身体摇曳。

          陪着来的是她妈妈傅芳仪。

          她温柔地摸摸/的头,问:

          “紧不紧张?”

          /抿着嘴,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他可没-那么轻松。-的爸爸是个白手与家的建筑家,家境富裕,即使拿不到奖学金也没关系,她依然可以去外国深造。但/输不起。

          +在大堂里等着他们。她捏住/的手,责备他:“为什么不戴手套?你双手很冷!”她一边说一边搓揉那双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哆嗦的小手。

          12

          /和-一起在后台待着,前面的几个参赛者都弹得很好,/又再偷偷弹自己的大腿。

          -首先出场。她站在台中央鞠了个躬,然后缓缓走到那台钢琴前面坐下来,双手轻柔地抬起,像花瓣散落在琴键上。

          她弹得像个天使,那台庞然巨物比她小小的身躯何止重百倍?却臣服在她十指之下。她把+为她挑的萧邦《雨滴》前奏曲弹得像天籁,靠着她,凡人得以一窥那脱俗而神圣的境界,片片花瓣从天堂洒落。

          /在后台看得目瞪口呆,-比平日练习时发挥得更淋漓尽至,这是她弹得最好的一次《雨滴》。他肩头的石块更重了。

          掌声此起彼落,-进去后台时,兴奋地戳了戳他的肩头,在他耳边说:“你也要加油啊!”

          13

          /坐在钢琴前面,就在这一刻,他心头好像有几十只小鸟乱飞乱撞。+为他选的是《离别曲》。

          他双手温柔地抚触琴键,好像在弹一首即兴创作的诗,每一个音节都以惊心的韵律获得了醉人的色彩。就在这时, 一颗汗珠从他额头滚下,缓缓流过他的眼眉和眼睑,刚好停在他的睫毛上。由于聚光灯的折射,那颗汗珠成了一个五彩幻影,挡住他的视线,/觉得有点涩,眨了眨眼,就在那一瞬间,他的手指错过了一个键。他仓皇地想去补救,结果却只有更加慌乱。像一盘走错了的棋,他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草草弹完了最后一个音符,他的头发全湿了,心头的小鸟都折了翅膀,惨然地飞堕。

          -在后台看到失手的/,她难过得哭了。

          /呆呆地望着琴键,只希望可以重来一次,只要一次就好了,但这是永不可能的希望。

          14

          那个晚上,-拿了首奖。这个奖,把他们从此分隔天涯。

          回家的路上,舅舅跟他说:

          “不要再学了。”

          他默默地走着,没抗议,也没哭。

          直到-上飞机的那天,他坐在校车上,因为修路的缘故,校车走了另一条路。那条路上有一家琴行,橱窗里放着一台擦得亮晶晶的黑色三角琴,在阳光的滤洗下,闪耀出一道灿烂的光华。就在那刻,他的脸贴住车窗,明白了这是他和钢琴永远的永别,所有辛酸都忽然涌上眼睛,他抽抽噎噎地哭了。如果爸爸妈妈还在,那该有多好。


        5楼2008-02-26 2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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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

            /从台阶上站了起来,在怀中掏出一小包巧克力,松开丝带,把里面两颗松露巧克力埋在教堂前面的一株白兰树下。这是他带回来给+的。

            有一次,+从巴黎带回了这种圆圆胖胖的松露巧克力给他和-,每一颗都有一种丝绒般的 
          光泽,融在舌头的一刹那,留下了甜蜜的滋味。

            “像一个完美的C大调!”+叹喟。

            她告诉他们,将来有机会到巴黎的话,千万别忘记尝尝这个巧克力,她自己是每一趟到巴黎都不肯错过的。

            他猜想+当天那盒巧克力是在名震巴黎的“巧克力之屋”买的,他带来了,用两个C大调代替灵前的一束白花。

            16

            十六年后的《离别曲》弹完了,十六年前的《离别曲》却依然回响于他的记忆里。弹琴的那个人还是像个天使吗?

            他离开了教堂,毫无意识地走上一艘渡轮,横渡往事的潮涨潮落。教堂上的钟楼遥遥在望,这个老去的孩子,只能在船上为+唱一支挽歌。滔滔流逝的时光,化作白日下的一掬清泪。


          6楼2008-02-26 2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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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回到香港的第二天,接到+的死讯。+患的是肺癌。她并没有告诉身边的亲人和朋友。做手术切除体内癌细胞的那天,她是一个人进去医院的。主诊医生苏景志是她的老同学。进去手术室之前,苏景志很认真的问+,要不要通知什么人。

             
              “如果我没有醒过来的话——”她疲倦地微笑。

              +在手术后醒来,拒绝了随后的化疗。

              “我不希望弹琴的时候,我的头发会一大把一大把的掉在琴键上。”她虚弱地说。然后,她又说:“而且,你和我都知道这是没有用的。”

              出院的那天,苏景志坚持开车送+回去。下车的时候,她问:

              “还有多少时间?”

              他黯然地告诉了她一个非常短暂的时间。

              她凄凉地笑了:

              “还可以吸雪茄吗?”

              苏景志笑了笑,说: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放弃这种好东西。”

              回家之后,她一如往常地生活。一天夜里,疼痛折磨着她。她爬起床,走出客厅,拧亮了钢琴旁边一盏昏黄的灯,坐在那里,点起一支雪茄。

              她颤抖着吐出一个烟圈,这支烟像吗啡一样,暂时麻醉了她的痛楚。五十年的时光一晃而过,她手里夹着烟,用琴键抚爱回忆。同样一支小夜曲,二十年前有人为她弹过,她曾经撕心裂肺地爱过那个男人,此刻都成为往事。时间伟大而漫不经心地重新安排人与地,她曾经以为,当她年老,有一天,她和他会在这个城市重逢,他温柔地问起她的近况,就在那一瞬间,所有的微笑和痛苦都盈盈在眼前,却又流转如飞。惟有爱情,始终如此的兴奋与渴望,又终于如此的挫败与荒凉。

              她那双枯瘦的手在琴键上散落如雨,最后,她倒在那台她心爱的钢琴前面,没掉过一根头发。她手里的烟还没烧完,像那支低迥了二十年的小夜曲,萦绕在她身畔。

              10

              -陪着+的灵柩到墓地去。送葬的行列中,一个穿黑色大衣的年轻女人不时朝她微笑。

              离开墓地的时候,这个女人走到-身边,自我介绍说,她名叫林孟如,是+以前的学生,算起来是-的师姐了。林孟如现在是一家跨国唱片公司的高级职员。-知道这家唱片公司,他们做的音乐很有水准。

              林孟如称赞-在教堂里弹的那支《离别曲》实在弹得太好了,然后,她问-会不会有兴趣作曲。

              -现在跟妈妈住在一幢租来的小公寓里。爸爸留下来的那间大屋已经卖掉了,用来还债。她正需要一份工作。

              她用家里那台她八岁之前用的山叶钢琴写了两首歌。那天,她带着曲谱去找林孟如。林孟如刚好搬到新的办公大楼去。搬运工人在外面团团转,林孟如从一堆乱糟糟的东西里找出一部电子琴,横放在两排叠得高高的唱片上,跟着曲谱试着弹她写的歌。

              她紧张地望着林孟如,虽然她以前在学校学过作曲,但作的都是古典曲,浒曲还是头一遭。写得好的话,她说不定可以拿到一点钱,以后的生活也有个着落。

              一边弹的时候,林孟如望着-,满意地笑了。

              -松了一口气,她从林孟如的笑容里看到了一种肯定。

              林孟如挪开了琴,跟-坐在办公桌上喝咖啡,然后,她问-会不会有兴趣自己来唱那两首歌。

              “相信我,你会成名的。”她跟-说,她的语气是那么肯定和充满信心。

              11

              -是一定要成名的,林孟如在心里跟自己的。她以前在一家规模比现在小的唱片公司工作,但她还是做出了很不错的成绩。一年前,她被高薪挖过来。一向高傲的她,以为可以更上层楼。可是,一年下来,她连一张像样的成绩单都交不出来。跟她同级的另外两个人,手上都有一、两张皇牌,帮公司赚了大钱。老板虽然没说什么,但她的前途是押在这里的。-的出现,是她的希望。她很相信自己的眼光,以-的条件,要窜红是毫无困难的。

              -的命运同时也是她自己的命运。她要不惜一切把她捧成一颗闪耀的明星。唯一令她担心的,是这个女孩子对于当歌手这件事看来并不很热衷。她了解这些学古典音乐的人。她们心里有太多复杂的情结。于是,她换了一种方式跟-说:

              “我们一起来做一些好音乐吧!”

              12

              -并不像一些学古典音乐的人那样抗拒流行,流行音乐有个好处,就是普及。音乐是个旅程,每个人也许都曾经被一支流行曲深深地感动过。这支歌陪着他们成长,也陪着他们老去,然后,在人生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同一支歌会唤回了所有的往事。

              在伦敦的时候,她和望月经常躲在宿舍房间里偷偷听“辣妹”,两个人还学着辣妹的唱腔,把睡裙撩到大腿上,跳着性感的热舞。她只是没想过会站在舞台上唱歌。

              这个女孩子从来不需要选择自己的命运。三岁那年,妈妈发现了她的音乐天分,把她送到+那里学琴。八岁那年,她拿了奖学金去英国。在她年轻的生命里,最沉痛的打击是父母离婚,那也不是她可以控制的。

              然后有天,命运把她送回来她出生的地方,童年那些无忧的日子已经远远一去不可回了。

              此刻,命运又向她招手,而且是在她老师的墓地里。她从未了解命运的奥秘,然而,当机缘之鸟翩然降落在她的肩头上,她不禁再三回首。或许,她可以做一些好音乐,这些音乐将来会成为别人的回忆,唤回生命中美好的时光。而且,她还能赚一点钱,救救她那个太任性的妈妈。


            9楼2008-02-26 2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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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那天弹的,是妈妈生前常常弹的《遗忘》。妈妈喜欢把他抱在膝盖上,一边弹一边唱,那是一支悲伤的歌。妈妈从来没有跟老师学琴,她是自己跟着琴谱弹的,妈妈也没教过他怎么弹。

                那天在+家里,+叫他随便弹一支歌,他紧张得对着琴键发呆。时间变得愈来愈漫长了,一种熟悉的音调突然从他心中升起,就像妈妈再一次把他抱到怀里,握着他的小手,放到琴 
              键上,鼓励他默默背出每一个已经深深刻在他记忆里的音符。原来,人的灵魂从不会遗忘。

                就在那个时间里,他回头看到-,她就像一个诗意的音符,跟逝去的妈妈和他最爱的钢琴融化在一起,唤回那种温暖的怀抱。

                虽然-输了他也不可能赢,但是,她赢了,把他丢下,在那个时候,就是对他的背叛。

                5

                她几乎不会知道,在/心中,她是那个背叛了这段友情的人。

                到了英国之后,她写过很多信给他,一直写到十一岁。在知道爸爸妈妈离婚的那天夜里,她躲在被窝里,靠着手电筒的一圈亮光,照亮信纸,写了一封很长的信给他。这一次,他依然没有回音。她没有再写了。

                起初,她以为那些信寄失了,又或者是他已经搬家;可是,她很快记起,/的舅舅是个邮差。

                她渐渐相信,/已经把她忘了。

                6

                提到近况的时候,她才知道/已经放弃了钢琴。

                “为什么?”她诧异地说。

                他耸耸肩:“就是不再喜欢了。”

                虽然他看起来满不在乎,但她猜想是那次比赛挫败了他。

                她并不想赢,她家里有能力送她出国深造。她希望/能够赢,那么,他们便可以一起去英国。

                她一直觉得/比她出色。他家里连一台钢琴也没有,他平时用来练习的,是他舅舅买给他的纸印琴键,就是一种把琴键印在纸上的东西。他把琴键铺在饭桌上,弹的时候完全无法听到声音,只能想像。

                在那个寂静的世界里,他却奏出了最响亮的音符。他是个天才。

                她忽然对他感到无限的同情。

                7

                “这又有什么可惜呢?毕竟,人生除了钢琴之外,还有其他。”他再一次耸耸肩,呷了一口咖啡说。

                -问起他近况的时候,他很轻松的说,他现在帮朋友暂打理一家唱片店。

                “那你一定知道我出唱片了,你觉得怎样?”她热切地期待着他的回答。

                “很好,真的很好。”他回答说。

                多少年了?改变的不是-,而是他。-知道他在巴黎混过,于是问起他知不知道有一家猪脚餐厅?她去巴黎的时候,在那里吃过饭,有个来自波兰的琴师在那里弹琴,弹得不错。

                他无法坦白告诉她,那个时候,他就在咫尺之遥的厨房里洗盘子。只要他刚好走出厨房去,他们便会相逢。

                幸而,他错过了!

                曾几何时,他们只是隔着一个英伦海峡,却也隔着天涯的距离。

                8

                “你不觉得像那篇评论说的,我是在卖弄色相吗?”她问/。

                他咯咯地笑了:“如果我有色相可以卖弄,我也不介意。”

                “你也有一点色相的!老师就比较疼你。”

                “异性相吸嘛!”

                “可惜你赶不及参加她的葬礼。”

                “人死了,不是躺在一口墓穴里的。”他说。

                他们怀了一个早上的旧,那篇恼人的评论已经变得微不足道了。跟整个人生相比,它又算得上什么?

                临别的时候,她叮嘱他以后要常常联络。

                “这次别再把我忘了!”她说。

                9

                他不会忘记儿时那段幸福的时光。

                一个阳光灿烂的夏日,当他和-来到+家里的时候,见到+头上戴着一顶阔边草帽,臂弯里穿着三个救生圈,雀跃地说:

                “今天天气这么好,我们不要上课了,我们去海滩!”

                +驾着她那部白色跑车载着他们到海滩去,一路上,车里那台电唱机回荡着麦当娜的《像一个处女》,他们三个跟着音乐兴奋地扭动身体。

                在海滩附近的商店里,+帮-拣了一套粉蓝色的三点式游泳衣,他自己拿主意挑了一条小鹿斑比的游泳裤。

                他们三个都不会游泳,于是各自坐在一个救生圈里,那是他们的小船。在近岸的水面上,他们用双手代替船浆划水。

                后来,他们趴在沙滩上晒太阳、吃冰棒。他偷偷把-丢弃的那支冰棒棍子藏起来,放在枕头底下,在夜里吻它。

                10

                窗外月光朦胧,在他那间狭小的公寓里,/正在读一本书。这本书是+死后留给他的,美国存在心理学家罗洛·梅著的《自由与命运》。

                那天,夏薇把书交到他手里。他一直想,老师为什么送他这本书呢?她自己何尝不是摆脱不了命运的荒凉,最后孤单地死在她心爱的钢琴前面。

                这些日子以来,他把书读了一遍又一遍,惊异地意识到+的一番苦心。她好像站在远处,朝他微笑,祝愿他重新了解命运的深沉。命运并非指偶然降临在我们身上的厄运,而是对于人类生命有限性的接纳与肯定,承认我们在智力及力气上的限制,并永无止境地面对自身的弱点和死亡的威胁。


              13楼2008-02-26 2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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