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许久都不曾尝试过写一些叙事的东西。然而或许讲故事的念头是每个人天生的罢，在看了一篇关于《斯卡布罗集市》与14世纪黑死病的联系，和一篇红发人历史的帖子之后，突然有了种讲故事的冲动。仓促中完成，情节异常简单。
我闻到荷兰芹和鼠尾草的气息，或许还有迷迭香和麝香草，混杂在飘忽的歌声里，从蓟花盛开的丘陵传来。
至少在我尚不懂事的时候。
随后降临的是黑色的阴影。事实上黑色和白色是我唯一能辨认的颜色——其他的色彩都呈现出堆叠且模糊的暗灰，在记忆中彼此交错，且变换不定。
缇丝忒就在那时，从这片灰色中走来。
“你去斯卡布罗集市吗？”我听见这个纤细的女孩说，“那儿有英格兰最好的亚麻。”
这是我关于她最清晰的记忆，我能回忆起当时她精致鼻梁的弧度，睫毛遮住了浅灰的日光。她皮肤像雪花石膏一样苍白，那时空气里有揉碎欧芹，鼠尾草和迷迭香，以及麝香草的气息。
后来每当我试图在脑海中拼凑她的面孔时，这些片段总是在刺目的阳光下游离变幻。当我握住其中一块，其余的便像透明蝴蝶四散飞去，飘进远山掠过的风中。
我并没有跟随她去，因为舅舅和我刚从那里搬来。鼠群带来的黑色死神在城里游荡，我们只能住到乡下的小教堂里。然而在后来每天，太阳还是淡灰色的时候，缇丝忒都经过小教堂的门口，走往集市的方向。
在某个下午，我曾问过她是什么让她不顾忌死亡。
缇丝忒似有似无地微笑。“父亲告诉我，欧芹和鼠尾草是冥河岸边的植物；而母亲曾经在花园里种过大片的迷迭香和百里香。他们都相信这些植物会保护他们。可是他们都死了。但我依旧相信他们——他们的灵魂会保佑我们。我可以闻到。”
她小心地递给我一束风干的植物，脆弱的主干支撑着细小的花瓣。那是种似曾相识的香气，似乎早在遇到她的那天前就已无比熟悉。
在记忆中，这气息从未离开过缇丝忒，甚至是在火焰烧红夜幕的时候。事后一些人说，木桩被竖起来时总是断裂，直到第十三次；又有人说那是点火时，火焰熄灭的次数。而我甚至记不清当时是站在那杆木桩下，还是把自己关在房间，看到的都是臆像。
除了那四种香草，缇丝忒最爱的，是和她同名的苏格兰蓟。在我们认识的第三天，浅灰的太阳悬在钟楼。她带我去看她父母的墓碑。她的父亲在医治病人时染上瘟疫，不久母亲也随他而去。他们被安葬在丘陵边缘，墓碑旁有长刺的蓟。我们坐在黑铁围栏边，我问起她蓟花的样子。
“蓟花盛开的时候，丘陵会是一片深红。”缇丝忒的眼睛泛起薄雾。“父亲说他们在那里相识。”
我没有说话。丘地的风轻声低语，缇丝忒看向低处。“像我头发的颜色，他们说我是火的女儿。”
我告诉她我不能分辨色彩。
她沉默片刻，然后看向我眼睛深处。“蓟开花的日子快到了。你会看到的。哦，你会的。”
在相识的第一个周日，缇丝忒在我的窗前种下一棵蓟。在黑色砖石的缝隙，灰白的植物显得无助且弱小。我小心地触碰它柔软的枝干，上面有细小的勾刺。
“这是丘陵最悲伤的蓟。”她的话语中带有清晨的气息。“若它能为你开放，那么你一定会看见它的色彩。”
“就像你头发的颜色。”我看见苍白阳光在她的发梢折射温和的光晕。
她轻轻点头。光晕闪烁揉合，逐渐占据视野，直到眼前只剩轻轻颤动的光芒。
缇丝忒抬起头，苍白的脸颊有热气氤氲。她踮起脚尖，直到我在她的眼中只能看见自己的。“就像我头发的颜色。”她轻声，无比确定，飘忽的风掠过嘴唇。
我也曾问她为何去斯卡布罗，那时灰暗的太阳燃烧在丘陵边缘。
她看向丘陵后的木屋，那里存放着风干的香草。“我想帮助他们。那些植物能让他们远离疾病和痛苦。”
“那么你的呢？——我们的呢？”我不知道缇丝忒的神情，那时我正垂下目光。
“不，克尼库斯——我们的疾病和痛苦永远不会结束。”她的话语中不再有风的歌声，干涩的声音在回忆中不停下坠，直到灰暗的太阳被灰色的边缘吞没。我曾为缇丝忒明白这一切感到悲伤。然而直到那个火焰烧红的夜晚我才发现，她明白的甚至比一切更多。
不久城里开始流传关于女巫的故事，那个有蓟花般红发的女巫。她不仅将灾难带到斯卡布罗，还诱骗了牧师年轻的外甥——他的父母都被黑色死神带走。
那天发生了什么我并不记得也不愿记起；我只知道那时缇丝忒打开门，门外是扭曲的铅灰色阴影，手中火把发出刺眼光芒。人们在城外竖起高大的火刑架，那丑陋的木桩经历了十三次坍塌；人们在干枯树枝上召唤普罗米修斯可怖的赠礼，火光熄灭的次数是十三。我看见——不，我无法看见愤怒的人们呼喊着处死红发的女巫，她用冥河畔的药草和蛊惑人的毒药烹制瘟疫，她的发色像是来自高地有毒的蓟花。
缇丝忒是安静的，她没有尖叫着扭动着化为灰烬。在火光中她轻声抽泣，微笑干涩且悲伤。疯狂的人群逐渐安静，最后陷入一片沉寂。有那么片刻，集市上唯一的声音是火焰燃烧的噼啪轻响。“我宽恕你们。”在翻滚的扭曲光影下缇丝忒轻声说，“我宽恕你。”
“上帝啊，我们做了什么！我们竟把一位天使当作女巫审判！”人群中有人失声大喊。随后有人跑去取水——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已经太迟了。
火焰融进红发，火刑架也开始崩塌。我的视线里残留着她消失在火光中的纤细身影，在厚重窒息的火焰中愈加清晰。在这一刻我发现回忆甚至难于辨认那片阴郁的灰色。我不记得红发是冰冷还是温热，我甚至不记得那丛红发下的精致脸庞——我也不愿意记得——最后我只看到明暗交替的红——蓟花一样热烈盛开的红色。
第二天早上我从自己的房间醒来，习惯地看向窗台。缇丝忒的蓟开花了——那是朵浅灰色的，悲伤的花。
后来黑死病带走了剩下人口的一半，而我再也没认出过蓟花的颜色。
“你去斯卡布罗集市吗？”缇丝忒的声音总是在脑海中响起。而我也终于明白儿时的，丘陵传来的歌声。那是一首注定要逝去的歌谣，那是由欧芹，鼠尾草和迷迭香，以及麝香草编织的梦境。在这梦境里，飘忽的人声在灰色边缘铺展开起伏丘陵，浅灰太阳自云层间投下一束昏暗的光。
——如此昏暗，以至于能够渗进斯卡布罗每一棵蓟花的阴影中。
许久都不曾尝试过写一些叙事的东西。然而或许讲故事的念头是每个人天生的罢，在看了一篇关于《斯卡布罗集市》与14世纪黑死病的联系，和一篇红发人历史的帖子之后，突然有了种讲故事的冲动。仓促中完成，情节异常简单。
我闻到荷兰芹和鼠尾草的气息，或许还有迷迭香和麝香草，混杂在飘忽的歌声里，从蓟花盛开的丘陵传来。
至少在我尚不懂事的时候。
随后降临的是黑色的阴影。事实上黑色和白色是我唯一能辨认的颜色——其他的色彩都呈现出堆叠且模糊的暗灰，在记忆中彼此交错，且变换不定。
缇丝忒就在那时，从这片灰色中走来。
“你去斯卡布罗集市吗？”我听见这个纤细的女孩说，“那儿有英格兰最好的亚麻。”
这是我关于她最清晰的记忆，我能回忆起当时她精致鼻梁的弧度，睫毛遮住了浅灰的日光。她皮肤像雪花石膏一样苍白，那时空气里有揉碎欧芹，鼠尾草和迷迭香，以及麝香草的气息。
后来每当我试图在脑海中拼凑她的面孔时，这些片段总是在刺目的阳光下游离变幻。当我握住其中一块，其余的便像透明蝴蝶四散飞去，飘进远山掠过的风中。
我并没有跟随她去，因为舅舅和我刚从那里搬来。鼠群带来的黑色死神在城里游荡，我们只能住到乡下的小教堂里。然而在后来每天，太阳还是淡灰色的时候，缇丝忒都经过小教堂的门口，走往集市的方向。
在某个下午，我曾问过她是什么让她不顾忌死亡。
缇丝忒似有似无地微笑。“父亲告诉我，欧芹和鼠尾草是冥河岸边的植物；而母亲曾经在花园里种过大片的迷迭香和百里香。他们都相信这些植物会保护他们。可是他们都死了。但我依旧相信他们——他们的灵魂会保佑我们。我可以闻到。”
她小心地递给我一束风干的植物，脆弱的主干支撑着细小的花瓣。那是种似曾相识的香气，似乎早在遇到她的那天前就已无比熟悉。
在记忆中，这气息从未离开过缇丝忒，甚至是在火焰烧红夜幕的时候。事后一些人说，木桩被竖起来时总是断裂，直到第十三次；又有人说那是点火时，火焰熄灭的次数。而我甚至记不清当时是站在那杆木桩下，还是把自己关在房间，看到的都是臆像。
除了那四种香草，缇丝忒最爱的，是和她同名的苏格兰蓟。在我们认识的第三天，浅灰的太阳悬在钟楼。她带我去看她父母的墓碑。她的父亲在医治病人时染上瘟疫，不久母亲也随他而去。他们被安葬在丘陵边缘，墓碑旁有长刺的蓟。我们坐在黑铁围栏边，我问起她蓟花的样子。
“蓟花盛开的时候，丘陵会是一片深红。”缇丝忒的眼睛泛起薄雾。“父亲说他们在那里相识。”
我没有说话。丘地的风轻声低语，缇丝忒看向低处。“像我头发的颜色，他们说我是火的女儿。”
我告诉她我不能分辨色彩。
她沉默片刻，然后看向我眼睛深处。“蓟开花的日子快到了。你会看到的。哦，你会的。”
在相识的第一个周日，缇丝忒在我的窗前种下一棵蓟。在黑色砖石的缝隙，灰白的植物显得无助且弱小。我小心地触碰它柔软的枝干，上面有细小的勾刺。
“这是丘陵最悲伤的蓟。”她的话语中带有清晨的气息。“若它能为你开放，那么你一定会看见它的色彩。”
“就像你头发的颜色。”我看见苍白阳光在她的发梢折射温和的光晕。
她轻轻点头。光晕闪烁揉合，逐渐占据视野，直到眼前只剩轻轻颤动的光芒。
缇丝忒抬起头，苍白的脸颊有热气氤氲。她踮起脚尖，直到我在她的眼中只能看见自己的。“就像我头发的颜色。”她轻声，无比确定，飘忽的风掠过嘴唇。
我也曾问她为何去斯卡布罗，那时灰暗的太阳燃烧在丘陵边缘。
她看向丘陵后的木屋，那里存放着风干的香草。“我想帮助他们。那些植物能让他们远离疾病和痛苦。”
“那么你的呢？——我们的呢？”我不知道缇丝忒的神情，那时我正垂下目光。
“不，克尼库斯——我们的疾病和痛苦永远不会结束。”她的话语中不再有风的歌声，干涩的声音在回忆中不停下坠，直到灰暗的太阳被灰色的边缘吞没。我曾为缇丝忒明白这一切感到悲伤。然而直到那个火焰烧红的夜晚我才发现，她明白的甚至比一切更多。
不久城里开始流传关于女巫的故事，那个有蓟花般红发的女巫。她不仅将灾难带到斯卡布罗，还诱骗了牧师年轻的外甥——他的父母都被黑色死神带走。
那天发生了什么我并不记得也不愿记起；我只知道那时缇丝忒打开门，门外是扭曲的铅灰色阴影，手中火把发出刺眼光芒。人们在城外竖起高大的火刑架，那丑陋的木桩经历了十三次坍塌；人们在干枯树枝上召唤普罗米修斯可怖的赠礼，火光熄灭的次数是十三。我看见——不，我无法看见愤怒的人们呼喊着处死红发的女巫，她用冥河畔的药草和蛊惑人的毒药烹制瘟疫，她的发色像是来自高地有毒的蓟花。
缇丝忒是安静的，她没有尖叫着扭动着化为灰烬。在火光中她轻声抽泣，微笑干涩且悲伤。疯狂的人群逐渐安静，最后陷入一片沉寂。有那么片刻，集市上唯一的声音是火焰燃烧的噼啪轻响。“我宽恕你们。”在翻滚的扭曲光影下缇丝忒轻声说，“我宽恕你。”
“上帝啊，我们做了什么！我们竟把一位天使当作女巫审判！”人群中有人失声大喊。随后有人跑去取水——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已经太迟了。
火焰融进红发，火刑架也开始崩塌。我的视线里残留着她消失在火光中的纤细身影，在厚重窒息的火焰中愈加清晰。在这一刻我发现回忆甚至难于辨认那片阴郁的灰色。我不记得红发是冰冷还是温热，我甚至不记得那丛红发下的精致脸庞——我也不愿意记得——最后我只看到明暗交替的红——蓟花一样热烈盛开的红色。
第二天早上我从自己的房间醒来，习惯地看向窗台。缇丝忒的蓟开花了——那是朵浅灰色的，悲伤的花。
后来黑死病带走了剩下人口的一半，而我再也没认出过蓟花的颜色。
“你去斯卡布罗集市吗？”缇丝忒的声音总是在脑海中响起。而我也终于明白儿时的，丘陵传来的歌声。那是一首注定要逝去的歌谣，那是由欧芹，鼠尾草和迷迭香，以及麝香草编织的梦境。在这梦境里，飘忽的人声在灰色边缘铺展开起伏丘陵，浅灰太阳自云层间投下一束昏暗的光。
——如此昏暗，以至于能够渗进斯卡布罗每一棵蓟花的阴影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