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曾祖父
1889年，苏州虎丘成立南社，爱国志士纷纷发起反清复明运动，列强虎视眈眈，清帝国摇摇欲坠。
可是，这些事情说实话，于一个太湖之隔，江南朝桥的百姓们来说，并无多大关系。
长江之南，太湖之滨，闾阎扑地之处，大多钟鸣鼎食之家。
朝桥顾家，隐于市，不匿于世。
朝桥现今没有人知道顾家先祖是什么时候来到这个地方的，只是肯定顾家绝对是外来户，要不然这唱遍了朝桥街巷的儿歌是从何而来——
“外来户，朝桥顾，坐拥田地几千亩，到头不如一本书。”
这是真的。
朝桥顾家迄今六位家主，无一不是爱书如命，用一百斤粮换一本书的事情，在顾家完全有可能发生。
整个朝桥都好奇这个神秘的世家。

顾家从不张扬，但是人才却辈出。秀才不用说，顾家举人也出了不少。就是考不上的，也多少捐个小官做做。再是不争气的，人家家里的账可是算得清清楚楚，几十来个佃户，顾家一分不多收一分不少收。长工都爱到他家干活，工做完了只要验收好，饭管饱。顾家不仅是嫡传的那一支争气，堂表兄弟什么的也不差，朝桥人只要是生了女儿，都希望能嫁到顾家，哪怕是嫁个佣人也算好。富贵人家的婆子丫鬟，可比穷姑娘稀罕。
只是，这顾家的长盛不衰，到了顾境明这里，好像有些要破了的意思。
老家主命薄，发妻死得早，就留了一个独苗。顾老爹怕这顾境明没有亲兄弟被堂表兄弟欺负，顾老爹抢先下手，身份低的，能打发走的打发走；身份高惹不起的，也尽量分些不打紧的东西劝他走；硬赖在这儿的，就尽量踩踩低。总之，不能威胁到儿子的地位。
可怜顾老爹都把心思放在怎么斗败家里人身上了，自己这个宝贝儿子倒是没教育得好。顾境明到了20岁，考上秀才后，两手一摊——不考了。

顾老爹气得要吐血，嫡传的这一支，就是考到60岁，也定要去考乡试的，这是顾家的脸面。
无奈这顾境明不识抬举，威逼利诱都无用，顾老爹长叹之下也无可奈何，只得教他怎样看好家里，这顾境明依旧不理，压根儿对看家没兴趣，正儿八经的四书五经也不看，整天地埋头看那些淫词艳赋。
淫词艳赋啊……顾老爹对着儿子整天地打量，莫不是，该取个少奶奶了吧。
顾境明今年已20岁，也该是娶妻的年纪了，只不过顾老爹一直惦记着儿子那个举人的功名，来不及考虑这档子事儿。
也是，该取个媳妇让儿子收收心了，自己的身子这些年也益发的不好，指不定哪一天就见祖宗去了，以后得找个能干的儿媳妇帮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看着家里。
顾老爹下定了决心，将儿子召到跟前，宣布即将给他娶亲的事儿。那顾境明只应了声儿好，好像也不像是有多激动地样子。

顾老爹有些失望，但还是决定给儿子找个姑娘家，这消息一放出去，整个朝桥都轰动了。
这下子，朝桥但凡是有些家底儿的人家，只要是有了女儿的，都派了人整天地打探顾家的口风，这顾境明虽说是老子英雄儿混蛋的典型，但好歹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是？哪个姑娘要是能掌了顾家的财政大权，那可就是飞上枝头了。
但是顾老爹还是让朝桥的百姓们失望了。他开始就没准备在朝桥找媳妇，这些朝桥老油子整天眼巴巴地想嫁女儿进顾家黄飞腾达，顾老爹早就看不惯了。
况且找个外村的，不知道顾境明的底细，也多少尊敬他些，这媳妇啊，不能找不管事的。也不能找个太厉害的，要是家里大小事务都管得死死的，儿子的脸面往哪儿放？
思前想后，顾老爹总算是敲定了人选，附近塘桥苏家的女儿。苏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家里是做生意的，近几年才富裕起来，和顾家这样的世家当然不能比。顾老爹这样选也有自己的考量，自己的儿子不是什么厉害人儿，找个娘家弱些的，不会在儿子头上作威作福。
听说顾老爹选中了自己的女儿。苏家的老头子恨不得立刻就把女儿送进顾家算了，那些个繁文缛节此刻都像是阻碍自己嫁女儿的屏障。

可顾老爹不答应啊，非得请了风水先生算好了新房的位置，叫了镇上那个算日子最有名的瞎子选了黄道吉日，派人合了两家年轻人的八字。苏家心里急又不敢表现得太显，生怕哪一天胡老爹翻脸不认人。
经过这一番折腾，不管怎么样这苏家的女儿算是嫁来了。小姑娘家生得还算体面，可也算不上什么惊世美人，一张瓜子脸白白净净的，走路说话都规规矩矩。顾老爹本来还害怕苏家经商，教不出什么像样的女儿出来，这下子放了心，开始教着小姑娘管家了。
整件事里顾境明就像个没事人，老爹要给他娶媳妇便娶，要选苏家的小姐就选苏家小姐，现在老爹让他媳妇管家了，管就是了，与我何干？
苏家小姐单名一个棠字，顾家人看着娘家叫她棠君，便也跟着叫。如今顾老爹慢慢放权，顾家的院子里便经常能听见老家主叫“棠君”，“棠君”的声音。棠君到底出生生意人家，管起帐来得心应手，小姑娘又灵巧，讨得她公公欢心。顾老爹对这个媳妇越来越满意，认为自己的决定相当英明。

不知不觉棠君进了顾家快半年了，这年入冬顾老爹益发觉得身体不如从前，请了郎中来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都说是气血不通，开了些无关紧要的方子。顾老爹隐隐觉得可能是时候到了，祖宗唤他他也不能违抗啊，只是这境明，唉，始终不是个事儿。
或许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年冬天顾老爹慢慢衰弱下去的时候，棠君的肚子倒是大了起来，府里上上下下都高兴起来。请了婆子来看，都说是个小金孙。
顾老爹高兴坏了，可是更让他高兴的还在后头，顾境明的小厮悄悄来向他通报，这些天少爷又开始重看四书五经啦！
一下子双喜临门，顾老爹有些晕头转向的，这么多年的心病呐，怎么儿子就突然开窍了呢？想来想去，还是把功劳归在了棠君身上，这媳妇真娶对了，旺夫呐 !
棠君是个老实孩子，公公喜欢她她当然高兴，一边踏踏实实地管着家里的帐子一边安静地等待生产。

顾老爹本以为，日子就能这么安安静静地过去了，说不定儿子哪天还会回去考举人呢。
可惜，顾老爹还是错估了自己家里这个混世魔王。
原因是有一天，他儿子突然对他说：“爹爹，我想去做先生。“
顾老爹差点儿一口气没提上来。
你你你个混小子，老子养你这么大，到头来你丫要去教学生！
先生，在朝桥这里还不是私塾里的老师，是要上别人家的门去教学生的。而且，因为男子大多都会选择去私塾，去别人家教书，很可能地，就是教个大小姐。
顾境明这样的身份，做这样的事简直有辱门楣，丢了祖宗八代的脸！
顾老爹坚决反对儿子的想法，顾境明这回倒是犟起来了，跟他老爹扬言不让他做先生就绝食！

棠君看着丈夫真的饿了自己两天，怕这样下去真要出了人命，赶紧跑到老爹那里想帮丈夫求求情。
她当然也是明白事理的，要是丈夫做了先生教的是个小姐，她作为他的妻子还有孕在身，就会成为整个朝桥的笑话。
可是，不让丈夫做先生的话，自己可能就要做寡妇了。
可当她见着老爷子的时候，顾老爹已经躺在床上快起不来了。听她报告了顾境明不吃不喝的消息，顾老爹更是老泪横流，话都说不出来。
顾老爹的姨太太拉起跪在床前的棠君，对她说：“你回去劝劝境明，他这样的身份，就是让他做了先生又有什么用呢，哪家敢用他这样的老师？“
顾老爹听见这话，眼睛里头突然有了些亮，他朝着棠君想说什么，脸涨成了酱红色，可是还是呜呜哈哈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棠君明白他的意思，赶紧掉头去找丈夫。
棠君找到同样奄奄一息的丈夫，跪下来对他说了姨太太说的那番话，谁知顾境明竟如他老爹一样听到这番话眼睛亮了起来：

“这没问题！我已经把雇主找好了！咱们顾家出来的先生，也就只有那一家才敢雇啦！
棠君听到那个称呼的时候傻了。
阳湖姚，江南摇。
塘桥和朝桥同属于阳湖，阳湖底下还有许许多多其它的镇子，可是敢用阳湖冠在自己家头顶上的，除了阳湖姚家，再无其他人了。
跟顾家这样的外来户不同，姚家是祖祖辈辈扎根在这儿的，家底深厚家史渊源。苏家更不能和姚家相比了，苏家是从商，再富裕那也是三教九流，姚家可不是简简单单考取了几个举人，人家家里可是有考取了进士去了京城做官的。
要是顾境明去了姚家做先生，倒好像也没那么丢面子。
可是丈夫为什么会找上那样的人家？
望着妻子疑惑的眼神，顾境明虽不耐烦但还是给她解释：“我和那家的表少爷在书会上认识了，他说他家里缺个先生，我想啊，既然我也不稀罕那些功名，呆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去找个活做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