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岁羽宫· 瑶池宴』
坐玉石，欹玉枕。拂金徽。谪仙何处，无人伴我白螺杯。
我为灵芝仙草，不为朱唇丹脸，长啸亦何为。
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

痴音竭韵难成曲，偏奢娇红懒爱翠。
善迎风，敢把酒，喜明月，试蛟潭。
嗜金银，贪妙曲，爱娇花，恨比肩。
堪问——
蓬莱飞仙裁云去？瑶枝琼镜凭少俗。
且看——
音间江月杨花影，偏逐东水浪中人。

【春风一等少年心：尹瑶台的旧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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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元二年的一场瑞雪，迎去盛妆的宫墙红带，旧愿新楹。吹去一切，卷走秋遗落的白菊，应又是一个丰年。
：丹甲欲滴凤仙色，月麟溜入袖里香。融融有炉，涎涎生芳，红梅胜火，明珠沉霜。由白迦侍立在侧，履塌蒲竹，正衣铭带，玉指纤纤，叩而承旨。
：水仙要开了，我已嗅到清水里的暗香。藕臂反支，轻扣玉案，抚青弄芽。
：我只道前路，风雪晦晦，日月昭昭。

“白迦，掌灯。”
（一个影子在门口晃了晃，端着灯轻敲三下，踏入门来。）
（火光真暖，现在我又是谁呢，我看着灯里的影子，好想能透过虚空，看见另一个自己。）
“嘘——别动。”
（好姑娘，就站在那儿，借我点儿光。唇边有一道曼然的弧，拿过桌上的金剪子，探手卷过一绺儿发丝，裁下乌色里的一撮儿发尾，然后将剪子反扣回桌上，发出啪嗒的声响。）
“出去吧。”
（我听见站在那儿的我话里分明的笑意，她这样说。）

（狐狸睡觉，从来蜷着自己的一道红尾，我把我的尾巴装在杜鹃花的香囊里，攥在手里，就像——攥着自个儿的尾巴。）
（这样，还有谁能揪着我的尾巴呢。）
（将床头的小莲灯往窗口挪挪，映上窗外的竹。）
（嘘，看不见的魑魅魍魉们，已经和你们分一盏灯的暖了，安静些，别吵。）
（纤指掩唇，做一个噤声姿势——唉，夜正安然。）

（一张泛绿的信笺，被有心收藏在一枚核桃大小的翠玲珑里，乍眼一看，只道是巧匠锩刻的妙处，并不以为意的。还好红缬的手脚是一如既往毛糙，好端端的一个物件儿，就被她失手跌破在桌角，露出其中端倪。）
（读罢信笺，面色如常，只揭了灯罩，火舌上一燎。）
（噼啪！噼啪噼啪！）
（骤明的焰光吸引了一只蠢笨的蛾，扑棱扑棱飞过来，很快烧成了一团丑陋刺鼻的灰烬。）
“别哭了，我又没怪你。”
（这一句安慰，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红缬自然不信，一味跪在碎片旁边抽噎不停，我嫌她烦，便自行披件氅衣，向岁羽宫去了。偶有值夜的宫婢向我见礼，只点个头算作应承，唇角冷风里僵着，甚至微微翘起，仿佛寻常笑弧。）
（心里却烧灼着，噼啪噼啪，那只灰飞烟灭的蛾。）

：碧楼冥初月，罗绮垂丝风，灯花之畔有香魂。
：红封的蜡丸攒在手里，挪移指尖。听着外室脚步，守宫的侍人恭一句长乐。
：将手向后一背，圆丸骨碌碌滚上香案，来者名谁？少猜无测，唯一人矣。
"我看着时候，就觉着你也快到了。"
：旋身相迎，袖下生风，一段月麟袖里香。那一抹红，便在玉砚碾压之下化为齑粉。
：内里无人，红缬没跟着她，所以是这样的静。唇一弯，眉却低着，探手接过她肩上卸下的氅子，搁在妃榻上，像一只蛰伏的兽。这个时候，我只适合做一个好的听者，好的执行者，那些所谓平日的小聪明，不过是珠玉之间极小极黯淡的一粒。
：暖阁里搁了火炉，辟寒香袅袅，丝缕不绝，犹是呐呐，才开了口。
“你知道，这事儿，一直都是你拿主意......”

（夜寒深重，一路走来，对那身沉重的皮毛倒也生些感情。当她为自己宽去氅衣时，不禁打个寒颤，恍惚是自己的皮毛被人剥去，血骨淋漓地暴露在冰天雪地间。一时跌了两魂六魄，周身瘫软下来，便成了地上一团混沌。）
“我有什么主意？长辈抬爱罢了。”
（既愚，且懒，非得好好敲打才成。因着怨怼，招引来无故走失的两段魂灵，双瞳间有了神彩。）
（却是疲惫。）
“呼——”
（似乎不甘，六枚精魄亦重返体内，渐渐有了气力，却并不忙于挣脱眼前的不堪。抬眸，矮矮地看她，像是讨食的小乞儿，眼底甚至有些渴盼。）
“我记得你会烹茶？且做一盏来，暖暖身子，润润唇舌。”
（话，却是不容抗辩的。）

：烹炉持盏，一柄铜炉垂在火上，细碎的破裂声带着升腾热气，横冲直撞的飞入花中，惊出措手不及的花叶香。
：皓腕横持，玉龙悬注，挟来久违的烫。那碧叶渐渐搔动起来，墨绿浅三分，开翠脉，再浅三分，舒碧瓣，终而翻覆起来，卷成一处碧色的漩涡。
：白玉托盏，盈盈交过，竟是专注，乃至令人错愕的，一丝柔和。
：眸未探看，依依垂来，道如是。
“绿牡丹。”
：虎口隐痛，窜至脑间，就成了摇晃的金星，雾气升腾间，指尖却愈发冰凉，柔起腕，从颊侧一拭，人笑言，冰肌雪骨，可是如此？
：鸦青轻压，挟着一寸怔怔的乌色，直投入涟漪的茶汤里。
：鲛珠儿，鲛珠儿，我有事儿跟你说——而我不知该怎么说。

（杯底一朵翠滴滴的花儿，绸瓣疏散开张，水中一簇鱼尾。是什么花，什么茶，她已经说的清楚说分明，我亦听了，接来一呷，却只是沸水的滋味。两魂六魄，原是没有回来齐全的罢？或与今日无关，召不齐的那些，早已在离乡之日分崩离析。）
（只好捧了玉盏，由它在手心里灼灼生温——明知它早晚也会冷却，冰凉。）
“你在惶惶什么呢，珍珠儿。”
（我唤她，尾音却断得斩钉截铁。其实没想到，自己会这般不留余地向她逼问，应当柔和问一问她的心意罢？你喜欢圣人么，可喜欢如今的生活么，过去呢？还有什么未了的旧情缘，未报的旧恩德呢。）
（珍珠儿，你可会，如我这般苦恼？可会一颗心扯成几瓣，天南海北各自疼。）
（若你说了，我将柔和的安慰，而后心安理得，在巍巍宫峨中苟安一隅。）
（索性有你，一切由你。）
“是我自私了，只推你一人出去顶着，大起大落，病苦离苦，皆由你一人独自承受。”
（却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似乎急于分担她的恩宠与富贵，眼侧斜红尽是迫切，面靥颤颤两点蜂黄。）
“该轮到我了。”

“啊姊。”
：莲台里扬起一阵风，漩涡一样，一闪灭了一盏，升起凄迷的白烟。
：眼前即是一片无尽的黑，我等不及适应这突如其来的昏暗，番锦一抬，正攥着她的袖口的一段金，她一挣动，又使得这一寸锦缎的拉锯紧张起来，更不肯松开。
：鲛珠儿，你竟质问我。而我竟存着一颗怎样无知而痴傻的心，才期待你的温度。
：大概你很疼，而不曾想我的疼。我的心，从来只疼在一处，却日夜不息，惶惶无涯。因而我骗了她，因而我负了她，因而我不能不胁迫她。
：我还不能避——这样一团明烛，就在我面前，避无可避，只让我忘了自己的径自扑去，不管前头，分明是冷漠而焚身而不自知的灯火。
“啊姊，你抱抱我。”
：又况人之本性，从来是贱。
：揪上她领间的云雾绡，指尖紧攥，不管不顾的，偏往手心拢。素雪沉钗的象牙色，就此染白了蜷曲的指节，而团花拥簇的如意纹，也膈得我心口都疼。
：鲛珠儿，这一切，都不是我拼来的——不是。
：是我造的好大的孽，那些沉寂着的怨和恨，都带着金马绣刀，良绸好锦，令我迷失，令我沉溺，令我的十指不知忧愁的染起牡丹颜色，而后惊雷与瓢泼，铺天盖地的来了，冲刷了那一层粉饰太平的娇粉，露出鲜血淋漓的旧伤疤。
：她不曾抱我，她的双手僵硬的垂着，如同被我吓着的模样。是啊，她从不肯主动抱我，这样威胁来的温暖，总是多一次，就少一次。而她已成了习惯，活在癫狂而凌厉的胁迫里。
：我只好一次次的逼迫，直到你我都遍体鳞伤。
：银炉鼎仍在火上缠绵的煎熬，传出水泡破碎，细而密的水声。
：十指失了力道，这一次，我已筋疲力竭，哪里还敢迫她呢。于是松开船舶的泊绳，让这样淋淋的蔻丹缠上埋在她肩颈的侧颊，像一段交相辉映的好缠枝，一行安静的清泪沿着的轮廓，颤巍巍在指尖停落，抖出一些湿润，又顺着指尖缝隙，寸寸侵蚀。
：那是泪么？分明是残忍的刻刀。而刀后一双飞红入鬓的眉眼，像极了一个人。那是我每天在菱花镜里，玫瑰水的倒影里见到的人。
：她带着扬起的一弧朱，在唇际撕扯一个妖冶的尖角。她狷狂而细致的雕琢，于是那刀下渐渐有了幅画。雕着凤穿牡丹，也雕着，杜鹃啼血。
“那是，我的孩子啊。”
：鸿鹄引颈长嘶，哽着喉口的一声哀鸣。

“啊姊。”
“你不如杀了我，否则你这样神色往外去，不过是霜鬼，披上狐狸的皮毛。”
：月的辉混着烛光，清亮混着昏黄，肆无忌惮的在我身上每寸光顾。她的手真白，这样浅而软的皮肉，要如何握住杀人刃呢？
：就让我看看。再进一寸，你且进，让它开出你要的花。
：而她退了，带着她的愤怒挥开，就是我赢。
：玉足交叠，像一条被汪洋抛弃，旱旱缺水的鲛人。薄情的唇里却吐出刻薄的蚌珠——幸而她推开我，从来活在冰冷里的，才是珍珠儿。
：而她坐在妆奁前，对着一面黄铜的镜，像坐进一幅精雕细琢的仕女画。
：小肘曲起，便将身支起来，两臂交抱，环上双膝。腰上纱缀纠缠，几次纠缠玉藕，眼风一凌，索性揽臂捉起，纠了双指使力，一声裂帛，飘飘悠悠的在厚毡上逶迤了一地，拢过波光粼粼的一面儿清辉。
：这便清静多了。绣履一旋，将个银长簪别到角落里头，击上酸枝的立柜，咚的一声闷响。左肩疾低，纤指捏起晃晃悠悠的白纱面儿，细细扑掸一番，才立起身来，又将鬓理，挽乌耳后。
“只道你吃了她，也是白吃了。”
：她一怔，手里的青竿滞了一滞，却固执的，旧描着她的妆。
：双眼一睐，两道细细的丹凤，凌凌上挑的眉弯，探手从大妆屉里取出一支丹砂朝阳。
：且瞧一瞧什么是艳鬼狐狸，再谈亏欠不亏欠。
：南珠温润，串在仙子的金飘练上，一头被展羽的八翅大凤衔在口里，另一头，被石榴红热闹的簇拥起来，晃晃垂在额前。像那摇晃的芭蕉叶里欲滴的翠，便落下眉间的一点朱钿。
：到了这儿，要打量一下她。铜镜里头，淡淡的一层倒影，太朦胧了。直探手，拨开菱花镜，将她描了一半的口脂滞了，指尖往瓷妆砚里一磨，金花燕支淡淡晕开，小山眉尖尖凌出一角，映衬勾不出真切巧笑的一双冷眸。
：斜红飞靥侧，扶颔斟酌评点，这才提笔，勾全了一朵待人采撷的绛桃花。
：染着淡粉的纤纤勾住小铜柄，重又抽出钗匣子，翻腕一扣，止住她叫停的话音，紧紧扣着，遏止自投罗网的猎物的一切挣扎。那一段玉白动弹不得，只得怔怔看着我，从妆奁里，取出金缀牡丹，取出银平链坠，取出八宝步摇，金盘螭璎珞。
“重么？累么？”
：好热闹的一幕春色，两团牡丹掩在凤翅之下，艳色的桃红氤氲了好风日里，带着香风的金尾流碧，即要穿空呼啸而来。
“忍着。”

“唉，暖不暖，问我，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朱唇送来轻笑，银龙自她腋下探，在她手边一晃，带着叮当的金钏叠落一腕，将她手塞进兔绒边儿的软筒子里，，而后覆上，摩挲至细细勾勒的蔻丹。
：只因为我的寒，是深海层冰底的一株。人说珍珠温润，然黯黯温光，又怎足够？所以从那丑陋的蚌壳中张狂脱出，就非得到翡翠里去走几遭，到金银里去寻盆满钵满，才得无边妖媚，明珠之光羡煞旁人。
：否则待银龙一甩，或是行者的定海神针威天镇地的现世，便灰飞烟灭，三界之中无一点儿残余。
：我总觉着她是暖的，因着她能感知那些空气里丝丝碎碎的寒意，从而觉着，自己也跟这团无名无边的冷混在一处了。而于我，不过是上下唇一碰之间，轻巧的一个字，或是她眸里一分关切窜起的一团火苗。
“夜很深了，这点儿火，要瞧不清。”
：这样说着，却将自己的手又从那一处暖融里剥离出来，一肘仍旧压着她的肩，捻起一侧铜盆花架上的白纱，沿着熟悉的棱角轮廓，细细的拭去挂在羽睫颊侧的晶莹，在耳下、颈侧覆到一处薄红，她这么一瑟缩，抬了手，要拂开这指腹的摩挲。
：我恍惚想起，昨儿，还是前儿，春恩馆翻了她的牌子。她总不知道她是谁，也不想知道她是谁，她只想做一块好石头，沉默蜷缩在仙人点落的山巅，而她终于知道自己是一块好玉，并非什么石头，而仙人点落，并非知众生疾苦，不过为了屠蛟收魅，早登九重。
：人有哪一个，是不为己的，不为己的人，又有哪件事儿，是真做得好的。只望她的这一口气，一日，再一日，而她心里的阿索，便多活一日。
“早先便说过，我没这拿主意的功夫，你瞧最后，还不是阿姊自己定了？”
“好难的一场梦，阿姊醒了，瑶台，却是乏了。”
“且让我，梦一梦罢。”
：眼皮在话里开阖武斗，冷冷的月光投进来，正耀着凤眸白里一点儿黑，声音就渐渐低下来。
：锦衾掖到尖下颔，笋指压在面颊一侧，挨着九品莲池的织枕，一指红的杜鹃开在锦衾外侧，紧紧相覆，像舔着嘴角的小狐狸，抓挠梦里也不安的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