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萧家的嫂子当年还不是「嫂子」，只是识了几个字爱偷偷读些话本的年轻女孩子。她和旁的女孩子没什么差别，在家里学了女红和厨艺，十六岁上嫁了同乡的萧义。后来萧义当了官，她跟着他去了京城。
「琴娘。」
他爱这么叫她，含着一点薄倦。普通两个字被他咬在齿间研过，便碎成妥帖粉末，像明知无用的药，叫她心里头总带着一点点的酸涩，还有些莫名的苦。
后来有一天萧义上朝去，然后再也没有回来。她唇齿间的那一点苦终于化进了肺腑，连带着眼泪一起，匀成几匙拙涩的药汤。
棺木抬出萧宅的第二天，萧夫人一手提着小小的包裹，一手领着稚女，踏出了茫茫的京城。
「萧郎……」
「萧郎。」
贰。
返乡的路太长，小女儿经不起折腾途中发了好几次高热，昏昏沉沉卧在小旅店里，每一次微弱的喘息都揪心似的，像逼在她眼前的刃尖。
她慌得很，然而外表看起来还是镇定的，只是褪了血色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大抵母亲遇上孩子的病总是慌乱的，她听了投宿此处的一个客商的话，也顾不得算不算病急乱投医，把女儿寄在旅店，一人孤身去了城外的破庙里。
——第二天她回来时，萧淋淋站在旅店门口等她，开口清脆地喊了一声「娘」。
「娘，我们去哪儿？」
「我们回家。」
叁。
白鲤镇的生活比想象中的简单，也更艰辛。她种了小小的菜园，闲时把女红捡起来为街坊邻居织补些什么，换来些生活用品，也便这么住了下去。
镇东头有家叫做「一味间」的饭馆，胖大厨照顾她，她那一小块菜地的菜被他包了个圆，于是碎嘴的姑姐们口中多了一点谈资，少不了背后叽叽喳喳地嘀咕她。
她不是不知道的，下次送菜去的时候照常寒暄，只是胖大厨再叫小徒弟来送什么的时候，她不再开门，单叫淋淋打发了便是。淋淋人小鬼大的样子，学起母亲的样子意外地架势十足，不知同那小徒弟说了什么，自后那孩子竟是再不踏上萧宅的门槛，路上遇见也是惶惶然的模样，机灵劲少了不少。
她以为，母女二人能这样好好地保着这一份安宁的。
「娘，今儿从远的地方来了个坐轮椅的叔叔，给我买了糖葫芦。」
「……怀瑾？」
肆。
聂箜是萧义旧友，他的故人。
聂箜还是京城的名捕，出了名执着的性子。
在她看来，聂箜大概是书房搁久了的残卷，他的坚持，大约是浓墨涂抹了化在他心上的。
聂箜来白鲤镇，并不只为了看旧友遗孀。她模糊地知道，他是为了其他的一些什么，一些她不想触及的东西而来。他要追查旧事，就免不了要查到萧义留下的那些东西上，不管是什么，她都不想看见。
「淋淋，别总缠着聂叔叔玩，聂叔叔有正事要做的。」灯下闲话里，她走神的次数越来越多，多到小女儿都觉出了异常，只是乖巧地没有问。次日聂箜途经上门拜访，她也只是坐在一边，偷偷地对着她的「聂叔叔」眨眨眼睛，做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
「怀瑾，他会觉得，我们现在这样……就很好。」
「……嫂子。」
伍。
再后来，她带着淋淋搬离了白鲤镇，在聂箜恰好出镇去了的那一天。
邻里闲话，还有人说到，似是在旁的镇子看见过带着淋淋的琴娘，打扮仍是素净的，身边小丫头梳了总角，还是小小的个子，眼里狡黠的样子。
「卫哥哥，我要走了哦。」
「淋淋淋淋你要去哪里？」
陆。
后来她无数次地后悔过，为什么没有不听她的吩咐晚出去一步。
从进楼子来她就一直护着她，宁可自己染上一身的污脏。若是晚走那一步，或许她就能代了她。
她是盛艳的美人，怎么也不该……落得那般凄惨的下场。
她下葬时只她，并几个她生前略熟些的娘子同去，落了几滴泪也便罢了。她却跪在那几乎是简陋的坟前，一次次回想她最后的样子。血流了遍地，涂得清淡的眉目都妖起来。不甘和痛，在她的眼里凝固成几是狰狞的僵冷目光。
「幼薇，你去看下楼下的灯点起来没有，今儿有重客。」
「是，小姐。」
柒。
「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
「下界民妇发愿于诸神佛：若女儿病不能愈，愿以身代之。我愿日日供奉，香火祝祀，只求救她性命，还我女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