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以北八百里,青州府。
城北的辕山上一尽染红,塞外的北风再过一轮就只见枯叶落尽漫山萧瑟。一座大宅依山而建,半隐在密匝的针叶林中,江湖中却鲜有人知这似不起眼的几间房子,正是神医药王邱知寒的避世之所。
邱知寒年少时一心钻研医道,游学各地遍取众家之长,因行事中庸从来收敛学识而并未扬名,及至二十八岁,于游历太湖途中巧遇一众武林人士被困毒阵之中,他并未多想便连破八十一道毒物救出众人,谁知这些人竟是觊觎无锡秦家秘术《百毒》,秦家只余妇孺无力抵抗,唯有布下毒阵可堪抵挡一时,竟被他一时意气毁于一旦。悉知真相后邱知寒百般懊恼,却知后悔无用一力承下此责,他一面修书唤来江湖中结识好友相助,一面又与觊觎之人虚与委蛇干缓周旋,如此盘桓半月,终解了秦家之危。
此后邱知寒用药之能与侠义之大渐渐流传开来,慕名前来问诊之人更是无一不赞称其医术德行,而百毒秦家当代传人秦岚也与邱知寒在这半月中互生情愫,终结为伉俪,此后数年中相偕游历。邱知寒仁心妙手,被江湖人人敬称一句"药王"。
但药王济世半生却罕有收徒也未著一言传世,只膝下一女邱璎珞与机缘之下收养的弃儿黄一平得其衣钵传承,不少倾慕其医道之人不免憾恨。
黄一平从京城一路回到青州府,越是临近越是觉得一件单衣渐渐被吹透了。他在马车上掀开车帘远眺过去,辕山上红黄斑斓的秋叶只说不出的亲切熟悉,他把手伸进怀中捏了捏璎珞交付让他转交给师父师母的信,又想起她临行前不太自然的脸色与菩提丹之事,心中隐约有些不安,于是催促着马夫快些行进,车子刚在屋前停稳他便跳下去,匆匆赶去书房向师父禀告。
正是午后时分,纵是秋日,庭院中也有些舒适暖和的温度,邱知寒正与秦岚一道在书房的前厅中晾晒药材,黄一平冲进来的时候险些刮倒了药架。
邱知寒见他回来满面笑容:"平儿回来了,怎么还是如此的冒失。"他又向门口探了一眼,问道,"怎么璎珞没与你一同回来?"
黄一平脸上浮起几分赫色,忙向师父师娘行礼:"师妹说下月是师娘生辰,她要在京城为师娘备礼,便要我先回来向您们通告一声。"而后他将怀中书信递与师父,信封面上写着"慈父亲启",字体清隽通盈,正是璎珞亲笔。
邱知寒唤来秦岚一起拆开了信,本是一脸笑意的邱秦二人却在看了信后同时脸色骤变,邱知寒竟一时未能站稳,向后踉跄了一步后被秦岚扶了回来。
秦岚虽已年过半百头上却不生一丝华发,精神干练不见岁月凿下的倦容,她将薄薄一张信盏递给黄一平,声音强作镇定仍听得出一分颤抖:"平儿,这……是何意?"
黄一平见师父师母如此,心中那隐隐的不安猛然翻涌起来,他接过信来匆匆略过,此中洋洋洒洒写了数千言,但字字句句托付之意竟像是绝笔一般。信尾一句刺入眼帘"此生再不能及爹娘膝下承欢,唯愿下辈子转世为牛马,再报养育之恩,不孝女邱璎珞拜首。"
黄一平如遭雷击,一时脑中空白不知为何如此。他向师父师母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悲声道:"一平未能照顾好师妹,愧对师父师娘。"而后将这半年之事如实讲述,邱知寒与秦岚听得璎珞与丁羽胡闹之事眉头直皱,当他讲到菩提丹之时,秦岚却面色忽的惨白,扶着身旁石桌坐下,黄一平也停下诉说,不知师娘听出了什么。
秦岚沉默半晌,沉沉开口道:"知寒,你可曾看过《百毒》?"
"只闲时略读过一遍……"邱知寒不知道妻子这时提次一节有何用意,只得实在答道。
秦岚苦涩摇头道:"你与一平都只将《百毒》当不入流的旁道,只有璎珞最喜欢翻看与我切磋,若是你们也曾仔细读过便知道,璎珞从小为缓天生心疾日日必服的紫金煅心丸与菩提丹同服,其药性暂时融合不见任何症状,一日后两者相互催化将产生另一种药性,使服药之人陷入昏睡,若三日内不及时导出毒性,唯有死路一条…这导药性的法子,只有我秦家传人才懂……"
一日昏睡,三日毒发。只四日便无法挽回,黄一平一路上用了两日两夜才赶回家中,算下来只剩一日,去京城来回无论如何都赶之不及。邱知寒颓然坐下,黄一平伏在地上,攥紧拳头恨恨捶地,心中默道:定是丁羽所迫璎珞才得以至此,他定要去找他问个明白!
辕山后夕阳落下,另一边却渐渐聚起黑色的云翳,不多时便爬满了头顶阴沉沉的压下来,天色昏暗又刮起了一阵带着土腥气的风来,却是要下暴雨的征兆。
邱家三人在堂前气氛沉闷的吃着晚饭,晦暗的灯影被穿堂而入的风吹的摇摆不定。
酝酿着种种情愫的沉寂中忽听宅中前庭咔嚓一声巨响,三人一惊,黄一平放下碗筷前去查探,他先看到门闩断成两截,大门被暴力撞开,却不见有人进来。
他走过去,看到门外一个黑色的模糊人影坐在马上,身后厚重的披风被狂风卷的猎猎作响,昏暗中仿佛只有一双凌厉的吓人的眸子能被清晰察觉,他太熟悉这个眼神,于是喝道:"丁羽!"
来的正是丁羽,他从马上翻身下来,怀中抱着一物走过来,在他跨过门栏的一刻,身后那匹身姿矫健的骏马悲鸣一声重重的倒下。
待他走近,黄一平终于看清他怀中抱着的正是昏睡中的璎珞,他抬头吃惊的看向丁羽,却见他发丝凌乱双目通红,张口发出的声音也嘶哑的几乎难以分辨:"药王,可以救她。"
丁羽发现璎珞昏迷的异状时已是第二天的晚间,他带她连夜访遍京城名医都无人敢下决断,只得了个节哀顺变的告慰,他怎能甘心,当下决心带她回家找其父药王救治,一路未曾休息也未曾吃食,只饮了几壶极淡的酒水,两日一夜跑废了五匹快马,纵是钢筑筋骨铁打骨肉,到了此刻一口气泄下来也难以为继。
黄一平接过璎珞进了后堂,丁羽在门前倚着门板缓缓坐下,取出怀中放着的淡酒与干粮嚼了几口。
过不多时,一个人走到他近前,丁羽抬头看看,撑着站起身来,一拱手到:"晚生丁羽,见过药王前辈。"
邱知寒上下打量他半晌,丁羽一身黑衣沾满黄土,绑腿处还带着一路风尘的泥泞,但即便满身的疲惫不堪仍遮掩不住星亮的双眼,如同固执燃烧的心火,倔强不休。
他心中赞了一句好个状元郎,而后道:"我听一平说了你与璎珞之事,璎珞她娘有法子救她,但即使分离药性导出体外,仍然不能完全清理毒性……"
丁羽没有听懂,以疑惑眼神发问,邱知寒暗暗叹了一口气,对他道:"璎珞服了菩提丹,又因另外缘故所致现在情形,在清除菩提丹毒性之时不能太过强硬以防伤体之根本,故……璎珞虽不至于将往事全然忘却,却也难能记得近一年来发生的事。"
"璎珞不会记得我。"丁羽应答之淡然使邱知寒眉头一皱,却又见他脸上释然的浮现出笑意来,"璎珞她从来不曾认识我,对她来说,已是最好的事了。"
邱知寒看着他脚步虚浮的离开,走了几步之后又回身来行了一礼:"晚生告辞。"他摇摇头,将大门关了,转回后堂去。
远远天边一道闪电划破半天,紫色蜿蜒的如同蛇形爬满云际,然后猛的又炸了一声雷,声音回环在山谷中隆隆作响,这一场大雨终于落了下来。
丁羽刚刚走到山脚,忽落的雨将他浇的浑身湿透,他觉得全身没了力气,便兀自躺倒在满坡的泥水中,望着天上落下来的雨点如同利剑直直落进眼里,酸涩的生疼,他却不想阖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