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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杏 银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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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的银杏也是这样在夜风中轻轻摇晃着,在满阶清光中,倒像一幅多年的
  图画清幽而迷蒙。
传说,银杏树是一种奇怪的植物,在有月亮的晚上,树身上缠绕着重重叠叠的
  藤类植物,风吹过时,树影轻摇,在浓淡有致的黑影里,也许有轻微的叹息声,也
  许,只是夜宿的鸟儿惊飞的声音。
夫出外亦有二月余。日间劳作回来,疲惫之余不觉孤单,但夜深人静时,自不
  免深深思念起他的一言一笑。
院内有一棵极大的银杏树,极古的样子,听房主说已有很多年了,这地方本来
  是一座不大的寺庙。庙颓败了,消失了,只是银杏还在。只是房主说起这棵银杏时
  总带着奇怪的不安的神色,开始时不肯出借,只是夫爱这地方僻静,执意要住,且
  性格向来随意疏放,于房主的不安也不以为意,房主无奈,只好应允。
住久了,也不觉有甚特异之处,何况夫虽是一个落拓不羁的人,但深爱我。每
  日里煮茶吟诗,颇为逍遥。
只是每日经过银杏,总是忆起房主奇怪的神色,夫只是付之一笑:笑我多疑。
傍晚时,好友阿七托不远处居住的村人带信来,说今夜来,嘱我煮茶相候。阿
  七是大学时的好友,夫外出的时候,总时时过来相陪。
窗外的月色很好,这里的月亮仿佛特别清冷静谧,记得初来那晚便惊诧于这里
  的月色,夫更是神采飞扬。那一晚的银杏也是这样在夜风中轻轻摇晃着,在满阶清
  光中,浑不似人间景物,倒像一幅多年的图画清幽而迷蒙。
那时夫正在灯下看书,我伏在窗台上。我偶一回首,便见月色斜斜地从窗根透
  入,洒在地上、桌上,茶杯里的茶正散着轻软的绿烟,杯口在灯光的照射下,幻出
  一轮静默而流转不定的光环,院内飘来淡淡的清香。
已经很晚了,阿七还未来,我放下书,更换了炉中的香。
夫来信说将在三日后回来。
走至窗前,银杏树上依然偶尔有鸟惊飞的声音,随即归于寂然,却见树影中影
  影绰绰有人,心想定是阿七。因笑道:“出来罢,茶已凉,等候多时了。”阿七不
  语,只是向前走了几步,月光斜射,却不是阿七,是一个身穿黑衣的高大男子,他
  微微笑了一笑,仍不说话。
我惊呼,他脸色微变,退后几步,仍在黑影里。正彷徨无计,却听得树影里轻
  叹了一声,那人却已不见。
想起那些古老的故事里,那些胆大的书生的举动,灵机一动,从桌上端起一杯
  茶,走到窗台前道:“是人是鬼,既然已有一面之缘,何不现身,喝一杯茶可好。”
  话音刚落,却见那人仍站在树影里,神情郁郁。
我问:“你进不进来?”他微一摇头,笑了笑,郁郁之意却见于色。
“幽明殊途,不敢打扰。”一切都像是聊斋中的对白。
再问:“那你喝不喝茶?”他还是摇一摇头。
“既然如此,院中有椅,坐下谈谈?”我试探地说。
他不语,过了一会儿,便走至石桌边坐下。月光照着他,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他
  原来是一个光头穿黑衣的僧人。
“你一直住这儿?庙已毁多时。”我忍不住问。
“是,已有五十三年。”他落寞地答。
“你经常出来?”
“出来?”他抬起头带着奇异的神色微笑着:“哦,是,我总在夜里出来随便
  走走。”
他看看四周:“什么都在渐渐变化,许多东西都已不存,唯独这棵银杏。”
我不觉看看那棵极古极大的树。
“可你一直在这儿。”我看看他。
他蓦地笑了,笑得极突然然而极豪放:“为什么不,我喜欢这儿。”然而说完
  他便又沉郁起来。
不知说什么好,只好诚心诚意地再问:“你真的可喝一杯茶?是他刚买的上品,
  茶已凉了。”
“茶已凉了?不,我不喝茶。可你为何总说这句话?”隔着并不远的距离,我
  分明看见他眼里闪着一道奇异的光彩。那光彩一闪而过,随即他黯然地摇摇头,我
  语塞,只好解释:是阿七,她要来,我等她一起喝茶。“哦,阿七。”他重复了一
  遍,不知为何,总觉得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隐隐的失望。
“你不开心?”我忍不住相询。
他怔一怔:“不,我总觉得有些不习惯。”
“不习惯?你指什么?人世沧桑,景物变迁?”我不懂。
“你,”我仍是不懂。
他稍稍凝视我:“你变了很多。”又迟疑地说:“比起你刚来的时候,你变了
  很多。”
“是么?”我笑,“可直到今天,我才看见你。”
  


IP属地:河南1楼2014-09-30 13:54回复
    他轻叹了一声,仿佛说了一句:“太迟了。”模糊间又仿佛什么也没说,只是
      风吹过树叶。
    过了一会,他慢慢地说:“我原来以为你会害怕的。”
    “怕什么?”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鬼。”他简短地说,“女孩子都怕鬼。”
    “我也怕,现在我也有点怕。”我说,“书桌里有我丈夫的**,你知道他曾
      是军人。不过那也许并不顶什么用,如果你并不友好。不过,我宁愿你这样坐下来,
      和我谈谈。”
    “你很坦率。”
    “我宁愿对你坦率一点。”我认真地说。
    他半晌无语。
    “你并不很像一个僧人。”我打量着他。
    “那你以为僧人应该什么样?”他反问,继而郁沉着声音自言自语道:“我应
      该是什么样呢?”
    他随便而冷淡地:“是的,从前我并不像个僧人,可近来我倒是念经,也在佛
      前祈求着,或许是祈求太多了,所以不像个僧人?”他迷惑地望着月亮出神。
    我又倒了一杯茶,碧绿的茶水弥漫,模糊了我的眼,在那一刹的犹疑中,我仿
      佛体谅了僧人的心情。
    再定睛看那僧人时,他已不再看着月亮,却用一种柔和的声音道:“我看见过
      你丈夫,他很好。”
    “是。”我不由自主地道,却蓦地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他很好,可我总是
      ……担心。”他静默地等我继续说。
    “我总是担心,担心这欢乐不会长久,人总是会认为自己已牢牢地握住幸福,
      千百次地祈求这欢乐永存,可是天意难测,命运太难以捉摸,我怎么知道我心爱的
      人会始终爱我如初,而我明天仍会和他相守,太阳每天从这山后升起,这银杏树也
      每天夜晚这样存在着,可我怎么知道我终和他长相守,长相知?”他仍是静默。
    “也许我错了,这棵银杏也许明天就不复存在,就如很久以前的庙宇,谁知道
      它是出于什么原因而荡然无存,也许我不该这样不知足,也许命运已是待我太厚,
      也许我该静心地领悟这所存的一切,趁它还未消逝时,可是我怎么知道,这世界上
      什么是永恒,什么不变,什么是真,什么是人类所能真正把握的。”
    他沉默了一会,静静地道:“你好像哭了。”
    我无语。
    他轻叹了一声:“人生总是忧多乐少,像你这样的人,不应该太过执著。”
    “可是你呢,你难道真的看破这红尘?”我不甘心。
    他只是微微地摇头。
    我端起桌上的茶杯,茶已凉了,静静的,有半卷的茶叶半沉半浮在中间,像有
      一种古老的传说在沉沉的空气中冻结着,露着一半结局,卷着一半人生。
    抬头时,银杏树下已不见僧人的影子,只有清冷的月色满地,一只夜宿的鸟儿
      忽然惊起。
    院门外却有人在叫。阿七来了。
    阿七也是一个随随便便的人,常常不期而至。做事往往出人意料,还常常不守
      约,并且振振有辞,但实是一难得好友。
    阿七进得门来,刚一坐定,便皱眉道:“奇怪,上山时忽然走错道了,平时走
      了千百回了,从没错过。”
    我顺口应答,一边看院内,院内依旧无人,可是那僧人分明地存在过。
    早上起来时,鸟声盈耳。阿七已起身多时,正在门外花丛培土,算算归期,夫
      当在千里外的一城市。
    忽忆起昨宵月夜里的一番对话,几疑是梦,然而窗台上分明放着半杯冷茶,只
      不知那僧人现在何方。
    忽听阿七在外大叫,叫的是夫的名字,惊喜之余,不及束发,急冲出外,却见
      阿七拊掌而笑,门外空无一人。
    “可叹!分别不过二月,而思念刻骨矣。”她兀自掉文。
    我切齿,又笑。
    在早晨明媚的阳光下,银杏树的叶子熠熠生光,像昨夜他眼里偶尔一闪而过的
      光彩,而空山寂寂,无风花自落,那个黑衣光头的僧人在这儿留居是缘分、是巧合?
    也许他今晚仍会出来。
    阿七在弯腰浇水,忽然侧头道:“我真觉得奇怪,昨晚从山下走到这儿竟足足
      走了半夜,平时一小时也就足够了,怎么会忽然迷路了。”
    “那是你心神恍惚,岂不闻境由心生?”我笑道。
    “也许是吧。”她摇摇头,“不过我总觉得不对,总觉得明明已到这院门外,
      偏偏就是走不到。”
    “也许是天黑了。”不敢再多说。
    “也许是。”她心神不宁道。
      


    IP属地:河南2楼2014-09-30 1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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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七,你从小一直在这儿长大。”我问。
      “是,你不是早知道的吗?”阿七微觉奇怪。
      “这儿的庙……?”我看看她。
      “庙?……啊对,很久了,好像毁于兵火。”她漫不经心答。
      “丘小?”
      “五十多年前的事了,听说是一个帮派火并,火并的是两亲兄弟,弟弟守在庙
        内,打得很惨。”
      火并似是遥远的事,而这类故事无异是许多小说的题材,不觉意味索然。
      而那僧人在故事中会扮演什么角色,或者与这故事不相关?
      这也许是我不得了解的。
      傍晚时,房主上山来,忽然说过几天便举家南迁,拟把现在这院子卖掉。阿七
        已回家。只因平时殊乏应变之才,只好无奈地告诉他夫已外出多时,等他回家再说,
        他答应了。
      末了请房主坐坐。他分明迟疑了一下,畏缩地看了一眼院内的银杏树。我不动
        声色。
      “你很怕这棵银杏树?”忽然措手不及地问他。
      房主脸色一下子苍白起来,勉强一笑,“怎么会,天已晚,家人必在等我,不
        打扰了。”不等我回答,便欲匆忙离去。
      我笑一笑,随他去。他却又停步,欲言又止,喃喃地道:“你知道,我并不是
        胆小的人,可是……”他摇摇头,脸涨得通红,急急走了。
      仰头看那棵极古极大的银杏,上面有牵牵扯扯的藤蔓重重缠绕,只是风吹过时,
        仿佛总有一声声叹息。
      夜晚来临,仍煮茶在院内看书,静静相候,我知他必来。树叶轻轻摇晃的一瞬,
        我分明感到了他的存在。
      他看着桌上的茶杯,却摇摇头,退后了两步,道:“你还是进屋去,时间长了,
        你会觉得害怕。”
      我笑,“奇怪,做人的自己不怕,鬼倒反而担心人害怕。”
      他停了一停也笑,“也许是。我不太懂你的性格,我已经很久没和人交往了。”
      “我也不懂你们那时候人的性格,太不同了,你这种类型的我以前从来没碰到
        过。”我告诉他。
      他立刻懂了。“你意思是我生前是个僧人?其实……”他道,“五十多年了,
        相隔太远了。”
      我默然。
      “你为什么不问这庙的焚毁跟我有什么关系?”他转头凝视月影里那棵黑暗的
        银杏树。
      “你想说说吗?”我反问,他不答,过了良久,低语道:“真的忘了,真的忘
        了。”语言里透出失望。
      “如你忘了,就不必说。”我不忍看他的神色。
      他如惊醒一般,勉强一笑道:“不,不是我忘了,你……你不会懂。”
      “是。”我嘘了口气。
      他坐到石椅上,支撑着头:“几十年来,那一幕情景每时都在我眼前出现,只
        是……阿九……”他沉吟着。
      “阿九?是个女孩子?”
      “是,跟你朋友的名字阿七很相似是不是?”他苦笑,“只是她们是两种完全
        不同类型的人。”
      “你知道我是谁?你猜不到的。”他的眼睛闪亮,不等我回答,他又接着道,
        “五十三年前的今夜,这儿曾发生过一场枪战。”
      “是帮派亲兄弟内部火并?”我脱口而出。
      他突然站起来,哑声道:“你……你记起来了。”他困难地呼吸着。
      “是啊,早上阿七刚告诉我。”我不解。
      “哦,是阿七,她知道什么,她不知道。”他又缓缓地坐下,低声叙述着。
      “那场枪战,双方都拼得差不多了,唉,也是劫数啊。”
      “他们这一帮是由亲兄弟两人共同掌管的,哥哥弟弟都是这周围远近有名的枪
        手,兄弟间非常友爱,哥平时为人豪放无羁,而弟弟完全是一介书生。
      “这山城有一个古习,春天三月初五,是一个赏花节,每到这天,全城的人都
        出城去野地里看桃花。他们这一帮派虽在山上居住,但到了这天,也不例外。哥哥
        每年都带着随从出去游玩。赏花买醉,过了午夜才回来,弟弟那时二十出头,也不
        爱这种热闹地方,每次都只在山上打猎。”
      “可是有一次……”僧人停了下来,脸上露出追忆之色。
      “弟弟上山打猎,是追一只鹿,不知不觉走到山的那边,山的那边是大片大片
        的桃树林,那时节正值花盛时节,开得煞是灿烂,桃树边是倾泻而下的瀑布,弟弟
        看见了一个女孩子正坐在溪石上看书……”
      “是阿九。”我低声道。
      “是阿九,很平凡很简单的故事是不是?”僧人平静地说。
      “后来,弟弟就把她带回去了。”
      “那很好啊。”我道。
      他不答。过了一会又说:“阿九不愿意走的,是弟弟硬把她带回家的。”
      “你不会知道的,弟弟是一个帮派的首领,很骄傲,又很气盛。他喜欢征服一
        切,他想得到阿九,就把她抢回家了。”
      “抢回家后,日子久了,阿九也就不闹了,不过从不说话。”
      “弟弟一直以为阿九是住在山里的平常人家的女儿。弟弟找她的住处,那儿空
        无一人。”
      “他很爱阿九。”我问。
      他摇摇头,“不,他起先只是喜欢阿九,但他平时并不很注意她。他太忙。”
      “过了几年,弟弟越来越不喜欢山上的那种生涯。终于和哥哥分道扬镳了。他
        不愿别人再认出他来,也为了他平时造的孽,他出家当了和尚。”僧人停了下来。
      院子里一时寂静无声。
      他转过脸来,微笑道:“我就是两兄弟中的弟弟。”
      我点点头:“想来应该是这样。”
      他凝视着那棵银杏树,“我现在还记得,那座庙宇是什么样子,在这儿,是在
        这儿,这棵树与多年前简直没什么两样,那时月亮照着这地方的情景也是一模一样。”
      “那么阿九呢?”
      “阿九?我走时并没告诉她,在一个晚上和大哥告别了之后,就下山来到这儿,
        可是没过多久,她就独自找来了,仍然不肯对我说一句话,问她,赶她,她都不回
        答,只是陪着我住在这儿。”
      “她喜欢你?”
      “开始时,我也以为是这样,可是你不懂,你不知道的,你看见她的眼神就知
        道了,冰冷的,偶尔一露,我就觉得有一种奇怪的恐惧。”他出神地看着月亮。
      我惊呼了一声:“怎么会呢?”
      “她恨我,开始时我不知道,后来我才慢慢知道,我一直对她很好,唉,阿九。”
      “直到有一次,那一次的夜晚也像今夜一样,月亮很亮,我在佛堂内,她进来
        送了一杯茶,也是这样的茶叶。”他指着石桌上的茶杯。
      “那时我心情很差,一挥手就把茶杯推下地去。她默默地蹲在地上拾碎片。我
        忽然觉得很后悔,拉她起来,她不作声,却哭出声来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
        她哭了很久,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从那晚以后,我们过了一段很快活的日子。我
        仍是过着出家人的生活,她平时操办饮食,不过她不再用那种眼神看我,我觉得很
        开心。”
        


      IP属地:河南3楼2014-09-30 1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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