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老颍滨醒得和往常一样早。
崇宁八年的秋天有点凉——嗯……可能是九年，或者七年——都无所谓了，总之今年秋天有点凉。清梦被深秋的寒气扰碎的时候，天还没有大亮。他努力地蜷起身子，把既不长又不暖的被子往身上拖了拖，不可能再睡着，于是转头看向窗外。窗外白茫茫一篇，什么也不给他看。
他隐约记得刚刚发生过一些重要的事，可是究竟是什么样的事、什么样的地方和时间，他连一个模糊的印象也没有。他花了约有半个时辰，以一种极奇怪的、半坐半躺的姿势和天花板对望，梳理着所有断掉的思绪。
好像是睡醒前的一个梦。
好像有子瞻啊。
坐了有一会儿，模模糊糊地，他终于想起梦的内容：在眉山，十五六岁的年纪，哥哥牵着他的手带他上山春游。梦里他看不见哥哥的样子，只有一个背影。他已经老得不再记得彼此当年的模样，但仍然能够清楚地感觉到他，和有他陪伴的六十几年里一样。
后来呢？他不记得了，梦的结局好像被扯碎而散在风里，他仍想努力回忆起一些温暖的片段，好拿来抵御这突来的秋寒，但最终没能想起来。
这时候阳光已经透过窗纸斜照进来，寒气还没有走。他忽然反应过来，为了一个残缺不全的梦，已经枯坐了半个早晨。他忍不住嘲笑自己，一把年纪了，还被这些年青的梦纠缠。子瞻毕竟走了那么多年，什么样的梦都是空想了；从参禅中得来的宁静，不比从这虚幻里求来的一点安慰来得真实和可靠么？
忘了也好，他不去想那个梦了，反而想去翻看一些经文。久不读经，大概都落灰了吧。
他撑着床板慢慢地坐起来，缓了一会儿，才扶着墙慢慢地下床。人老了，处处都不方便，年轻时候又怎么想得到起床也是一件难事。
翻书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渐渐地看不清上面的字，揉了揉眼睛，又看了看外面，才稍微清楚一点。但这时他已经读不下去了，书摊开在桌上，他看见前年栽下的秋菊开得正好，就蹒跚地走去给它浇水。
花比人了不起啊，这样寒冷肃杀的气候里，自己一个也开得好。
浇过花，他看水珠留在花叶上，好像流泪一样，就连忙用手掸去，然后一个人对着花出神。他想起很多很多事情，过去的事、眼前的事、有关花的事、无关花的事，好像要把他的一生重新过一遍。想累了，他就慢慢地挪到院里的藤椅上，慢慢地坐下、躺下。天空仍然苍白，连一只路过的飞鸟也没有。对面的那棵树，失掉了春夏的繁华，光秃秃地站着，怪可怜的。这就是躺在藤椅上的他能见到的所有景致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醒来是什么时候。他以为一觉睡到了下午，但儿子的确是来喊他吃早饭的，而且责怪他这么凉的天气不该睡在外面。他一句话也没听进去，自顾自地认真回想刚才的梦——就是藤椅上做的那个——他害怕自己一分神就把它忘了。
似乎是早晨那半个梦的延续，他梦见，在眉山，十五六岁的年纪，哥哥牵着他的手带他上山春游。他们相互扶着走了很久很久，差点把脚走坏了，可是山路好像怎么也走不到头。忽然间，不知是看见了什么新奇的东西，哥哥先松开了他的手，一个人跑开了。他抓不住哥哥的手，他一个人漫山遍野地找，跑得停不下粗重的喘息。
后来呢？后来的梦，他又忘记了。人一老，就容易忘事。
儿子扶着他回房间了。在沉默里吃过早饭，他回到自己床上，除了拥着被子睡着，其他的什么也不想做。对这个饱经风雨的老人来说，如今枕头是他最亲的伴侣，睡眠是他最大的兴趣。他用这个来消磨岁月，等待着有一天真正沉沉地睡去，他亲爱的哥哥会来接他离开。
========End========
崇宁八年的秋天有点凉——嗯……可能是九年，或者七年——都无所谓了，总之今年秋天有点凉。清梦被深秋的寒气扰碎的时候，天还没有大亮。他努力地蜷起身子，把既不长又不暖的被子往身上拖了拖，不可能再睡着，于是转头看向窗外。窗外白茫茫一篇，什么也不给他看。
他隐约记得刚刚发生过一些重要的事，可是究竟是什么样的事、什么样的地方和时间，他连一个模糊的印象也没有。他花了约有半个时辰，以一种极奇怪的、半坐半躺的姿势和天花板对望，梳理着所有断掉的思绪。
好像是睡醒前的一个梦。
好像有子瞻啊。
坐了有一会儿，模模糊糊地，他终于想起梦的内容：在眉山，十五六岁的年纪，哥哥牵着他的手带他上山春游。梦里他看不见哥哥的样子，只有一个背影。他已经老得不再记得彼此当年的模样，但仍然能够清楚地感觉到他，和有他陪伴的六十几年里一样。
后来呢？他不记得了，梦的结局好像被扯碎而散在风里，他仍想努力回忆起一些温暖的片段，好拿来抵御这突来的秋寒，但最终没能想起来。
这时候阳光已经透过窗纸斜照进来，寒气还没有走。他忽然反应过来，为了一个残缺不全的梦，已经枯坐了半个早晨。他忍不住嘲笑自己，一把年纪了，还被这些年青的梦纠缠。子瞻毕竟走了那么多年，什么样的梦都是空想了；从参禅中得来的宁静，不比从这虚幻里求来的一点安慰来得真实和可靠么？
忘了也好，他不去想那个梦了，反而想去翻看一些经文。久不读经，大概都落灰了吧。
他撑着床板慢慢地坐起来，缓了一会儿，才扶着墙慢慢地下床。人老了，处处都不方便，年轻时候又怎么想得到起床也是一件难事。
翻书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渐渐地看不清上面的字，揉了揉眼睛，又看了看外面，才稍微清楚一点。但这时他已经读不下去了，书摊开在桌上，他看见前年栽下的秋菊开得正好，就蹒跚地走去给它浇水。
花比人了不起啊，这样寒冷肃杀的气候里，自己一个也开得好。
浇过花，他看水珠留在花叶上，好像流泪一样，就连忙用手掸去，然后一个人对着花出神。他想起很多很多事情，过去的事、眼前的事、有关花的事、无关花的事，好像要把他的一生重新过一遍。想累了，他就慢慢地挪到院里的藤椅上，慢慢地坐下、躺下。天空仍然苍白，连一只路过的飞鸟也没有。对面的那棵树，失掉了春夏的繁华，光秃秃地站着，怪可怜的。这就是躺在藤椅上的他能见到的所有景致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醒来是什么时候。他以为一觉睡到了下午，但儿子的确是来喊他吃早饭的，而且责怪他这么凉的天气不该睡在外面。他一句话也没听进去，自顾自地认真回想刚才的梦——就是藤椅上做的那个——他害怕自己一分神就把它忘了。
似乎是早晨那半个梦的延续，他梦见，在眉山，十五六岁的年纪，哥哥牵着他的手带他上山春游。他们相互扶着走了很久很久，差点把脚走坏了，可是山路好像怎么也走不到头。忽然间，不知是看见了什么新奇的东西，哥哥先松开了他的手，一个人跑开了。他抓不住哥哥的手，他一个人漫山遍野地找，跑得停不下粗重的喘息。
后来呢？后来的梦，他又忘记了。人一老，就容易忘事。
儿子扶着他回房间了。在沉默里吃过早饭，他回到自己床上，除了拥着被子睡着，其他的什么也不想做。对这个饱经风雨的老人来说，如今枕头是他最亲的伴侣，睡眠是他最大的兴趣。他用这个来消磨岁月，等待着有一天真正沉沉地睡去，他亲爱的哥哥会来接他离开。
========End========
葛生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