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的这个夏天，我20岁。
大学最后一年的实习期，我在青岛的一家婚庆店做婚礼策划，刚起步的我还要顺便招揽照相的客人，以便在没有做策划之前维持生计。
今天是我上班的第34天，网上预约了满满一天的客人，想着月底会有厚厚的提成，我不禁有些兴奋。
“还有客人么？”老板从里屋走出来，满脸的疲惫。
“最后一对。”我比出“1”的手势，“谈婚庆呦。”
“真有你的。”老板拍拍我的肩膀，一副任重而道远的模样。“我先回去了，累挺了。”
“好的。”
送走了老板，我简单的收拾了一下卫生，重新把桌上的资料码好。
“有人么？”一个清亮的男音。
“您好……”就在我走向门的那一刻，一个熟悉的身影撞入我的视线，几乎一瞬间，我觉得我失去了语言能力。
“咦？是小禾啊。”男子走到我面前，熟络的把手搭在我的肩上。
我是小禾，坐在我对面的男人叫向霖，大我七岁，他奶奶和我奶奶做了很多年的邻居，我三岁就跟在他屁股后面满院子乱转了，就算他去当兵，一年难得有假期，但只要回家，必定会约我出来吃饭。他身边坐着他交往了一年半的女友——曲念。而在这一年半前，甚至更长一点的时间里，曲念一直是坐在我身边的人。
不，不。曲念不是我的闺蜜，她是我对象，通俗一点来说，她是我的女朋友，曾经的。
“没想到在网上和我谈的是你。”向霖说，“早知道你做这行，我就不用烦了这么多天。”
我明明一直看着他，却始终看不清他的表情，好像有人摘下了我的眼镜，隔着一张桌子，却像是隔了整条银河。

“我也……不知道你要结婚了。”半晌，我说。
向霖只跟部队请了三天假，还是因为他父母都在当值无人可以料理婚事才破的例，结婚更是要当天赶回部队值班，一切都必须从简。
“答谢宴的流程婚礼的规模。”向霖笑着说，“不过朋友一场，你应该不会宰我一顿吧。小念也是你的朋友啊。”
我没有给他一个良心价，但如果老板听到了我的报价，眼珠子一定会掉到地上，因为我说……
“6800，我包你的布置，新娘的礼服和结婚照。但是定酒店的费用要你自己去和酒店协商。”
6800是我们最低的套餐且只包设计更不包礼服和婚纱照。我曾经跟老板说过，我的第一单一定会做一个高价，以纪念我正式踏入婚礼策划的圈子。但是我没想过，我第一单，遇到的是这样一对客人。
向霖很高兴，但他也表示遗憾，他的婚纱照只来得及拍一张放大的床头照，不能好好的占我的便宜。
而曲儿，就是他口中的小念，从头到尾，一言未发。

和曲儿交往的时候，她的父母见过我，而且没有太多抵抗就同意了我们之间的事情，分手的时候她妈妈松了一口气，她爸爸却是愤怒异常，揪着我的领子相当于把我扔出了家门。估计是昨天回去向霖告诉他们遇到了我，所以今天才会不放心的跟来。
我有些想笑，如果我还对曲儿有任何的想法，当年，又怎么会这么轻而易举就放了手呢。
“叔叔阿姨……”
“小禾，曲念要结婚了，我和她爸爸来帮她挑礼服。”曲念的妈妈很高兴的对我说，“这么多衣服，我都要花眼了，你有没有什么推荐？”
她爸爸则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拿着旁边的客片翻看着，直到我们挑选完都始终没有抬起头看过。
“可惜婚纱照只照一张……”阿姨不无遗憾的看着我，“当年……”
“咳……”
“哎呀你看我，床头照的话穿什么？”
“一般选齐地，搭不搭头纱都可以。”
我和曲儿在一起的时候拍过一本情侣照，虽然那个时候我还是和现在一样胖呼呼的，但总算长得高拉长了比例，再加上ps的圣手，当时她爸妈都是爱不释手的。
“我想试试这件……”自从我们见面，这是曲儿说得第一句话，但看过去的瞬间，我突然觉得头很疼。
“姐，这件衣服很漂亮啊……”
“腰很瘦，哪有客人能穿上，再说……”老板一脸黑线，“和店里其他的婚纱都一样好看。”
“店长……”
“我同意你姐的看法。”

刚来店里的时候，我跟着老板收拾婚纱的架子，一眼就看中了一件齐地的婚纱，那不是一种恨嫁的心态，而是希望将来有一天我能为谁把它穿起来的心情。但一个多月了，要么就是随意的客人，看了几件就选定了，要么就是挑剔的客人，什么都不入她的眼，从来没有人，把目光停留在这件婚纱上，也没有人觉得，这件婚纱和其他的有什么不同。
“那就试试。”我记得当时她的腰围是一尺八，再见她的时候，只觉得她又瘦了……
我曾在微博看过一组图片，外国新人结婚，看见穿上婚纱的新娘朝自己走过来，新郎激动的哭了。
试衣间里，亲手为她穿上这件婚纱，看着她从镜子面前转向我，那一刻，我差一点就要落下泪来。
“小禾，”她说，“我要结婚了……”
镜子里，我看见落下泪的自己和她，婚纱裙子扎扎的贴着我的肌肤，“曲儿……”除此之外，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临走前，叔叔递给我请柬，很真诚的邀请我有空去家里吃饭，真诚的就像那天把我丢出家门一样，我笑着答应，送走了他们。
老板从里屋探出头来，看着我如平常一样把所有的东西重新归位，非拉着我满足她的八卦心。老板是个败家的御姐，虽然是直人，却并不妨碍她开启新世界的大门。面试的时候，我就把我喜欢女孩子的事情告诉了她，她也没有露出什么奇怪的表情，反而很开心我的加入。加上公司里人也比较少，我几乎算是把她当成了朋友。
曲儿是我17岁的爱情，我们在一起一年多，我曾经答应给她一个盛大的婚礼。我见过她的父母，她的父母同意了我们在一起，在那段时间里，她的父亲经常会拉着我，喝别人送他的新茶，吃她老婆做的糕点，一起谈论最近的报纸，看有些年头的电视剧，听老歌。她爸爸曾经跟我说，虽然在别人面前我是他的干闺女，但在这个家，我就是和他女婿一样的存在。
“她父母怎么这么开放？”老板问。
曲儿的身体一直不是很好，认识她的时候她就经常生病请假，她父母家离公司比较远，她一早就已经搬出来，为了不让父母担心，也很少跟父母说身体的事，所以我追她的时候也一直没机会出去玩，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在她生病的时候照顾她。
最开始，叔叔阿姨只当我是她的朋友，直到她高烧住院，我打不通手机冲到她家里才被她父母察觉。病好之后，我们就对叔叔阿姨坦白了。
曲儿大学的时候谈过男朋友，但有的趁她生病脚踩两只船，有的没法接受她频繁的生病，有的也担心她这样的身体没法孕育小孩，所以都分手了，工作了几年也没有合适的，叔叔阿姨本来觉得没有希望了。
“……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要分手？”老板奇怪的看着我，“难道你劈腿了？”
我承认我并不是一个专一的人，但对曲儿，我没有时间去喜欢别人，曲儿比任何人都了解我，我的喜好、风格甚至香烟的牌子，我的口头禅，两个在一起久了，是会相互传染的，为了她的身体，我戒了烟，也没有办法熬夜打游戏，但我的世界并不是只有她，我也有我的朋友圈子，可以说，曲儿禁锢了我的一切，又给了我适当生活的空间，我没有觉得束缚，也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她的身体渐渐好起来，只是冷热交替的时候不舒服会多起来，我注意到很多看向我们的眼光，虽然大多都很友好，但我仍旧辞了职，正好也要上大学了。
学校在李沧，她住市南，开学之初我常常逃课，看到学校管的不严，我干脆去学车又找了家公司以实习的名义上班。

“到这为止，一切看上去都正常得很。”
我笑了，“我还是很爱她，但是……”
我还是很爱她，但不是只有爱就可以的。她比我大八岁，比我早工作了几年，稍微有些积蓄，但就算我那个时候已经开始工作，也不足以让我们在青岛买个房子，顶多就是租房，我还没有毕业，等于没有稳定的工作，而且实习期的工资……怎么说呢，完全看不过去。
我曾经想，只要我努力一点，面包会有的。我做销售，每天晚上都梦见有大客户，干了一个周，我开始疯狂的失眠，夜里抱着她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特别没用。
不是谁的问题，也不关钱的事。可能只是开始想得多了，于是事情就多了。正好我带着她回去看我奶奶，临走的时候奶奶拉着我给了我向霖的照片，说那个姑娘，就是曲儿和他很合适。
“你奶奶……？”
我没有告诉奶奶我和曲儿的事，但这么多年我带回家的都是女孩，奶奶也大概知道一些，但是她从来没有给别人介绍过对象，或者劝过我。
“奶奶从小带我长大，她曾经是我留在青岛的唯一理由……”
围墙倒塌了，我不知道是因为奶奶的话还是我自己的心理压力太大。我和曲儿说了这件事，那天她哭了很久，把照片打在我身上，就走了。
我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老板突然问，“你在说这些的时候为什么不哭？”
我突然发现她真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而我甘愿竹筒倒豆子的原因只是因为我需要一个发泄的地方，而附近恰巧有一个需要八卦填补的洞。
就像当年我恰好缺少一个对象，然后就遇到了一个恰好也缺少对象的曲儿。
“我去了她家。”

阿姨在她房间里，叔叔一脸严肃的坐在沙发上，我把照片放到他面前的桌子上，把抄着向霖电话的纸条也放上，我不是给不了什么，只是第一次发现所有的说辞都那么无力。
我们熬过了别人的眼光，熬过了年龄的差距，熬过了父母的责难，最后输给了自己。
然后，阿姨从房间里走出来，看到向霖的照片突然松了一口气，拿着照片就笑了。叔叔愤怒的把我扔出了家门。
我从来不知道他有那么大的力气，我从来不知道我那么轻。
“没有一个家庭希望自己的孩子喜欢同性，也许他们可以接受，但有任何纠正的机会都不会放过。”
“其实，你将来一定会好的。”老板托着下巴对我说。
“是啊，阿姨曾经对我说会好的，但其实喜欢同性并不是病，为什么要好呢？我们也是喜欢了一个人，只是她刚好是同性。”
“向霖知道你们的事么？”
我没问，但她一定说了，只是没提我的名字。
“为什么？”
她和向霖谈了一年半，这段时间我们没有见过面，但是去年向霖假期的时候找我吃过饭，他问我性取向是不是无法改变的。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她一定说了。
“那向霖还愿意结婚，虽然那女孩子蛮漂亮的……”
向霖之前有更漂亮的女朋友，但还是分手了。向霖比我大七岁，长的也不丑，可以说什么类型都谈过了。他已经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见到曲儿的时候，第一次相信了。也许就是在合适的时候遇上了合适的人。
“既然还爱她，就没想过和好么？”
“当一个人掉入绝望，突然有一丝希望的时候，人们一定会死死抓住不放手的。”
曲儿去见了向霖，虽然前两次都没什么好感，也毫无意向，但就像是麻木了，一直没有停止，只要向霖邀请，她一定会赴约。于是，叔叔阿姨从绝望里看到了希望。
如果我们有可能和好，当年的她就不应该去见向霖，因为对我们来说，分手并不是宣告结束，开始一段新的恋情也不是宣告结束，真正的结束是，她回到了原来的轨道，重新站在你们所谓的正常人的世界里。
也许，当时扔下希望的人就是我，但抓住希望并给予的人，是曲儿。
有句话我没有告诉老板，虽然我几乎已经说出了所有的事实。
曲儿是被我掰弯的，我曾经以为，她已经彻底对男人失望了。
曲儿结婚的时候，是我亲手给她换上的衣服，是我亲手把她带到宴会厅的门外交给了她的父亲。我看到她父母眼中闪烁的光亮，我看到大厅里祝福的人群，我看到主持人卖力的演说，我看到向霖和曲念十指相扣的手，突然笑的很开心。
虽然我还是感觉到了自己的泪水，但曲儿的目光仍旧穿过了那么多人，只投向了我。
在试衣间里，曲儿说，“如果没有再遇见你，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要结婚。”
她说，“就算要结婚，也要和你一起走进宴会厅，一起面对证婚人才对啊。”
她说，“我看到了这场盛大的婚礼，我会永远记得这一天，记得你。”
曾经，我答应过她，我会给她一场盛大的婚礼，如今，终于兑现了。
17岁，我遇见的那场爱情，献给如今20岁的自己。
曲念，新婚快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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