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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着我这么多天了,想干什么?”仰头灌酒的男子随手一扬,一个白瓷杯从半空飞过,落在一只很好看的手中。
那是一只握剑的手。
斟酒的声音停了。
被整个武林追杀的墨烈堂而皇之地坐在酒楼上喝酒,酒楼整个二楼此刻不过两人,离他不远的一桌,十分眼熟的白衣少年正浅斟独酌,眼光似乎完全停留在杯中倒满将溢的酒上,墨烈却觉得背若芒刺,他看也不看地抛了个酒杯过去,知那人定会接住,便顿了一顿,再开口时却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我难得遇见一个故人,既然今天离得这么近,不如同我喝一杯。”
罗虹坐下的时候面无表情,他原本是来调查之前沐家上下三十余口一夜横死是否与墨烈有关。据说出事的当晚当地,正是墨烈自半年前身亡后第一次为旁人所见。怀疑不是没有,但他又有些不相信当日那个虽是魔教少主却爱标榜自己光明磊落的墨烈竟会做出这种灭绝人性的事来,水井投毒,连小孩与奴仆都没放过一个,死相极惨,整个场面让人无法回想第二次。他曾考虑再见面是否该立刻拔剑抢占先机,没想到墨烈居然主动邀他喝酒,一时连表情都有些僵硬。在如此近的距离他暗暗打量了一眼面前的人,死而复生的墨烈面容未变,只是眉间少了以前恣意狂妄的丰采,在微暗的灯火描摹下连轮廓都变得浅且黯淡了颜色,像一个坐在尘冥两界之间,却不属于任意一界的人,既非死,也未活;明明触手可及,却又似远到无法看清。罗虹静静地倒满了一杯清酒,搁在手边,并无饮下之意。
墨烈却完全没兴趣猜他在想什么,只是懒洋洋地开口道:“我死了一次又活过来,也没什么账要和你算了。要是没别的事,喝完这杯酒,就请回吧。”
什么?罗虹有些诧异,他不是听不出墨烈话里萧索黯然的味道,坐在眼前的人似乎真的不是从前那个志得意满的魔教少主了,原本不相信是他做的案子忽然又回到思忖的范围,但那人如此疲惫厌倦,连杀了自己的仇都无心再报,怎么还会去杀无辜的人?
“哦?罗虹大侠不肯喝了这杯酒,看来是有事要问我了?”墨烈挑了挑眉,“我今日心情不错,有事但问无妨。”
“……沐家三十余口之死,是否与你有关?”罗虹咬了咬嘴唇,还是问了,但他不知为何从心底升起了一丝愧疚,质问一个曾经根本不屑做这种事的人,是不是一种侮辱?
“这么说,罗虹大侠是怀疑我了?”墨烈却不答,只是笑,“哈哈,自古正邪不两立,看来这种事也只可能是我做的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罗虹有些烦闷地辩解道,他觉得奇怪,那人明明是以前的敌人,怎么自己却被轻而易举地占了话语的上风,还是有些心虚的吧,怎么会心虚了呢?
“我可不是个聪明人,如何能听出罗虹大侠的弦外之音。”墨烈忽然紧紧盯着他看,眸子烁烁,“以前被罗虹大侠挫败那么多次,大侠自然比我聪明得多。问了当然就不会有错。”
“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罗虹发怒了,带着从心底喷涌而出的自见面或许更早就开始积蓄的说不清楚原因的怒火和气愤,他手中握着那杯酒,他简直想冲那人连表情都带着面具的脸上泼去,看看能不能洗落那些虚伪的掩饰和层层包裹的落寞,洗出一只蓄势待发而张牙舞爪的猛虎来。然后他看见墨烈低低地笑了,笑得眼睛灼灼,亮得像窗外的星子。
墨烈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上:“你等的帮手快到了,但我也不打算束手就擒,这酒喝得还满意吗罗虹大侠,再不动手我可不奉陪了。”
“我没有带任何人来。”罗虹坐着不动,他像下定了决心一般郑重问道,“墨烈,我只是想问你一句,那天晚上杀人的是否真的另有其人?”
“哼,凭我的武功,对付他们何必要用井水下毒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听见罗虹全无愤恨也无挑衅地叫自己的名字,墨烈怔了一刻,忽然嘲讽道,“跟了我这么多天,想来花在找我的时间也不少,就为了问这么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他本想继续说直接动手杀了我岂不是更爽快,但他看见罗虹注视着自己的眼眸太过清澈明亮,到嘴边的话不知怎么又吞了回去。罗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最后闭了闭眼,点头道,“我信你。”
这句话一出,罗虹全身似乎都轻松了许多,他站起身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差点不认识你了,果然还是当日的墨烈。”
“哼。”墨烈冷哼一声,忽地一掌冲屋顶打去,“给我滚下来!”
房瓦片片粉碎,三十余人顺势而落,服饰全然不同,手中或鞭或斧或棍,看来是多家联合而来的。墨烈连正眼都不愿看一眼,便要出手,却听见一声“等等——”,只见罗虹对领头之人行了一礼,请双方暂且停手,接下来一番对话,竟是要到盟主处再做理论,力保墨烈无事。
这长虹剑主,连我都得承认他十分聪明,怎么会做出这种蠢事来?墨烈只觉得好笑,那盟主亲下命令要他人头,光凭你长虹剑主区区两句话,便能作废了?哼,人是不是我杀的又有什么区别,若是你今日不来,这些家伙一个都别想活着离开这里!
他见已有人按捺不住袖中所藏暗箭,罗虹所言虽字字恳切,却不如黄金万两名扬江湖更为诱人,连他都已不耐再听,只闻破空之声连响,一人所拿劲弩已动,眨眼间对他连射七箭。
杀还是不杀?他凝劲不发,那长虹剑主方为他絮絮说道,若是这便让那人崩了台,也不太好。他随手抄起一张板凳将那七箭都拨歪击飞了出去,尽数钉在了房梁上,而这一番交手虽然极快,已引得其他人也冲入了战团。
墨烈虽然武功高强,但存着不杀人的念头,一身武功便只能发挥得出五成,他随手截下一人钢鞭,微一使劲将那人摔了出去,只觉得索然无味。
真是可笑啊,什么货色都混进来了,我堂堂魔教少主墨烈,竟成了人人可杀的落水狗吗?!
但见红光一闪,从不同方向朝他袭来的五件兵器在一招内均被击落,点点鲜血洒落,五人皆捂着右手手腕退开,为首那白眉道人怒斥道:“长虹剑主,你竟然助纣为虐吗?!”
“我相信墨烈不会再为恶。”罗虹扬剑而立,“既然并不是非除不可的恶人,你们要杀他,我却要保他!”
哈哈,真是有勇气呢,长虹剑主,还记得半年前多场死斗么,我当时只想致你于死地,你现在凭什么说相信我?
但是墨烈并没有说话,白衣少年站在他身旁,与那几个成名已久的武林前辈唇枪舌剑,竟是说死了要站在他这边的立场。
“罗虹!众人都称七侠俱是光明磊落之人,却不想出了你这个叛徒!你如何对得起你的前辈先人?!”那老道只气得须发皆张,罗虹本是心高气傲之人,此刻也动了气,一字不让:“正因我是光明磊落之人,才不想像你们这般滥杀无辜做老糊涂!”
“哈哈哈哈哈!!!!”墨烈一声长笑,一掌劈向身边的罗虹,惊呼声中他的手却绕过少年肩膀将少年揽进了怀里,足尖一点穿出屋顶大洞,轻功疾驰,速度不逊奔马,眨眼便将那些人均甩得老远,“罗虹,你的情我领了,我墨烈也不是那么不识好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