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契阔，聚少离多。缘起缘灭，空待蹉跎。
皆说小别胜新婚，穆玄英同莫雨已有半年未见，心下思念之情，自无需多言。
一路疾驰，马蹄飞踏过林荫古道，卷起阵阵烟尘。
正值初秋，蝉鸣渐退、蛩音乍响；苍穹一碧如洗，偶有鸿雁翙翙而过，羽落翛翛。
历经数载浮沉，穆玄英重返此地，仍不胜唏嘘。战火肆虐了漫山遍野，却不减其间勃勃生机。着实让人叹服。
红枫九月寒百草，金桂十里香万家。
若是有幸得空，他定邀莫雨一道煮酒赏花。穆玄英如是想。
临近恶人大营，穆玄英翻身下马，前去同守卫交谈。被告知莫雨外出未归，只得解了缰绳放里飞沙去休憩；自己则跃然巨木之上，任枯叶遍洒满地金黄。
这一等便是整整一个下午。穆玄英站得笔直，俊秀的面庞染上薄薄一层晚霜。凉意袭来，他不由得搓动掌心，呼出一口热气。白雾自唇边蔓延，融入肃杀的夜色，瞬间消失殆尽。
真冷。他缩了缩脖子，固执地不肯挪开视线。
「喂，小耗子，别等了。」月影朣朦，一袭红衣打扮的回纥女子倏然现形于空茫，轻盈地落在穆玄英身侧：「莫雨传信说他回不来，你还是趁早走吧。这里是我恶人谷的地盘，若是遇到麻烦，我可不会救你。」言罢，也不待这人反应，作势就要离开。
「等等！你说他回不来？可是出什么事了？还是说……」
「不知道。」米丽古丽冷声打断对方，身形不带丝毫停顿：「奉劝你一句，离他远点。否则，你同样不会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话音未落，人早已不知去向。
「是么。」强压下忧悒与苦涩，穆玄英面色苍白，故作镇定道：「多谢相告。」
然他依旧守了整晚。
问君翘企为那般？且盼良人还。
月朏星堕红烛爇，小院酒香馝馞；归雁犹双形同陌，只影对谁酌？
莫雨头一遭体会到咫尺天涯。想他小疯子素来自在逍遥，行事无需过问；像这般受制于人，真可谓闻所未闻。
可他别无选择。两方搦战，困于情者终将自取灭亡。而他唯一的软肋，必会扼其颈项。
纵使他不惧堵上自己的性命，穆玄英，也永远不会是他的筹码。
因而毛毛前来之初，莫雨就让米丽古丽捎了话。只是他远远低估了傻毛毛的倔强。
一连七日，穆玄英迎曦而至、戴月而归，从未间断。火似的枫华，映衬着杜若色的披挂，莫雨便是不出营帐，也能瞧得一清二楚。
惊涛骇浪于心底翻涌，僾无止休。莫雨只得日日寄情于酒。狂酲梦醒，方敢假酒疯遥望他日思夜念的人儿，一解忧愁。
穆玄英笑他即笑，穆玄英哭他亦哭。同悲同喜，诚如丝戏木偶。
恶人皆议少谷主着了疯魔，仅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亲信，知他打的什么算盘。
「莫大少爷，你这样避而不见，怕是不好吧？」媚入骨髓的女子刻意压低了声线，若有似无地睨了一眼穆玄英清减的背影，眸光流转落回莫雨身前。
「再等等。」莫雨仰头一饮而尽，「啪」地一声将酒坛摔个粉碎。他颤颤巍巍地起身，状似酩酊地对她大喊道：「米丽古丽，让他快滚。」瞳矑却是一片清明，有如他胸中城府，深不见底。
「啧，真麻烦。」女子颇不悦地皱起妖冶的眉眼，骂骂咧咧地出了大营：「老娘欠你们的？凭什么……」
『毛毛，等我。』重重落座在椅上，莫雨面带疲乏地揉了揉眉心。计划若是顺利，过些时日他们便能重聚，一切都会与先前无异。若是出了差错……至少，毛毛也不会受其牵连。
莫雨心知穆玄英未必能理解自己的做法，但他爱他，因而不奢望原谅，但求他无恙。
相思相望不相亲。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莫雨无可挑剔的演技，确也蒙蔽了狼牙军的双眼。但沈眠风却不同。
与莫雨共事多年，令他对那人仅有的弱点无比熟稔。因而他才有足够的资本，同安禄山讲谈条件。
所以当恶丐同三大长老联手的消息一出，莫雨连大氅都不及穿上，就火速前去追赶被米丽古丽诓走的穆玄英。
可他还是来迟一步。
两剑交锋，素有西域第一剑客之称的令狐伤明显略胜一筹。无论是云济沧海还是十煌龙影，穆玄英都占不到丝毫上风。
『该死。』莫雨一边暗咒米丽古丽的疏忽大意，一边紧扣弯刀冲了过去。战斗一瞬间白热化，先前缠斗的两人，顿时变为了三足鼎立。
「雨哥？」「毛毛！」莫雨拉过人紧紧抱在怀里，用力之大，让穆玄英险些以为自己要被捏碎。他轻微地挣动示意莫雨松手，无奈那人全然不顾周遭的环境，反而抱得更紧。
事实上，莫雨确实想把这人嵌进身体、溶入骨血，再不放开才好。然而眼下当务之急，是穆玄英尚未痊愈的伤势。尽管他三番五次托米丽古丽送去伤药，但穆玄英一直拒绝治疗，令情况恶化不少。口信起不到震慑作用，他深知，穆玄英不过想逼他出面尔耳。
而他何尝不想。
莫雨一遍遍抚过穆玄英的面颊，肺腑盛满的深情几近溢出。他贪婪地将人锁进眸中，以此确认他的傻毛毛仍旧安好。
只是穆玄英从初见莫雨的震惊中回过神后，整个人就陷入晦暗的平静。目光瞢然，不似想象那般欣喜。莫雨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隐约明白他所想为何。
『雨哥，为什么……』
『毛毛，相信我。』
……
「阁下莫非就是十恶之一的莫少谷主？还真是幸会。」沉寂多时的令狐伤终还是出言打断了两人的对视，狭长的眼角轻蔑地挑起，对这稍纵即逝的温情嗤之以鼻。
「呵，逐日长老多礼了。」莫雨不疾不徐地收回手，自然而然地将穆玄英揽至身后。继而满是挑衅地扬了扬眉梢，好整以暇地回应对方的「问好」。
「看来沈大人所言不假。能请动莫少谷主的，当世怕仅有穆少盟主一人。」
「哦？那他是否有警告过你们，这样请我，会死得很惨。」
战事一触即发。
玄衣白刃、刀光剑影，电光火石间，天地喑哑、血染枫华。
怎一场杀伐。
因着伤势未愈，穆玄英渐渐力不从心。几番交战下来，疼痛火灼般迅速蔓延；四肢百骸，有如虫蛊啮噬。
莫雨却是杀红了眼。急火攻心，凛冽的风雪肆虐了整片树林。皤然冰霜凝结在发梢，透出森森寒意。
然令狐伤远非等闲之辈，加之随后助战的苏曼莎与黑齿元祐，使得莫毛二人的处境岌岌可危。
不可久战。这是莫雨同穆玄英唯一的共识。于是在浩气盟的援兵匆匆赶至、暂时扭转局面的当口，莫雨立马趁乱携穆玄英赴往营地，再无暇顾及其他。
「雨哥！我们怎能就这样一走了之？事情皆因我而起，我不能对不起我浩气盟的兄弟！」
「你现在回去，于之何益？只不过枉费他们护你的一片苦心，徒留重情重义的名号。」
「可我……」
「若是命都没了，还谈什么仁义？」
穆玄英不再吭声，死死咬住下唇。他使出浑身解数妄图挣开莫雨的桎梏，无奈早已力竭，只得任人摆布。
不甘地阖上双眼，穆玄英觉得一阵身心俱疲。时过境迁，横亘于他同莫雨间的沟壑，被岁月的洪流冲刷得愈加明显。再难逾越。
早些时候，米丽古丽为了彻底斩断穆玄英的妄念，不得已，说了些许狠话：
「小耗子，实话告诉你，莫雨那疯子一直在营地，只是不想见你才让你空守至今。你呢，再等下去也毫无意义。我还不想杀你。」眼见穆玄英露出些微诧异，米丽古丽心下大快，火上浇油道：「你若不信，大可进去找他。不过恶人的守卫，怕是不会给你机会。毕竟，莫少爷有令在先，我们也不敢得罪不是……」
「空口无凭！我不信！你休想离间我们。」
「空口无凭？喏，你看看这是什么？」
布娃娃。莫雨费尽心思要送他的布娃娃，如今已是面目全非。上写的几个大字，笔迹不是别人，正是出自莫雨。穆玄英顿时心如死灰。
「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这样……雨哥……」米丽古丽见他脸色煞白，倒也识相地不再多说。怎么着这人也是莫雨的心头宝贝，若两人当真因此决裂，她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好在穆玄英怔愣半晌后没有深究。他木然地牵了马，心思惝恍地往乱葬岗方向去了。
接下来顺理成章，令狐伤半路截杀、莫雨赶来相救……
若说彼时穆玄英还尚存一丝念想，那么莫雨的出现，无疑使他身陷绝望。
『我该信你么？莫雨哥哥……』
一路无话。莫雨带着穆玄英顺利逃回恶人大营，火速唤来军医处理伤情。伤口触目惊心，莫雨看在眼里，疼在心底。然而最令他心如刀绞的，是穆玄英至始至终紧锁的眉头。彼此间信任若生罅隙，只怕是覆水难收。
莫雨正思索着要如何解释才足以完备，毛毛却率先开口道：
「雨哥，你为何瞒我？你明知我……」
「我不想连累你。」
「……可你利用我？」
「我只是为保护你。」
「保护？」
「嗯。」
穆玄英深吸口气，猛地推开一众服侍的下人。他慌不择路地冲出营地，趿拉着鞋子上马狂奔。而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是莫雨始料未及的，他紧随其后跟了出去，却发现毛毛已在来时的小路上没了踪影。
「毛毛！」莫雨握紧手指，捏得骨节「嘎吱」作响。他一边吩咐手下接应，一边快马加鞭向前追赶。
树林里灌草丛生，遮天蔽日。荆棘有如狂蟒，同巨木盘根错节。呼啸的狂风掠过虬枝，卷起漫天枯叶，荒芜四野。
先前的刀芒剑气早已不复，徒留寸深的印痕，剜开树身。
殷红的长河蜿蜒，浸透伶仃白骨。断肢残骸堆砌如山，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黛蓝的战旗被鲜血染污，裹挟着青衫埋没于泥土。满目疮痍。
穆玄英赶到的时候，所见便是这般景象。他跪坐在一旁，瞳孔失了焦距。
「喀嚓、喀嚓。」有人焦急地踏过枝叶，飞奔而至。熟悉的气息充斥胸腔，穆玄英觉得眼眶蓦地发烫。
「雨哥……」他颤着手指向眼前的尸骨，停顿了许久才缓缓道：「这就是……你所谓的保护？」
「是。」莫雨答得干脆，语气理所当然：「除了你，我谁都不在乎。」
「不在乎……」穆玄英低声嗫嚅，嘴角泛起苦楚。莫雨见他不再顽抗，以为事情迎来转机。怎知他方一靠近，穆玄英就突然嚄道：「可我在乎啊！古来为人将相，当与士卒共患难、同生死。未保他人安定，已是大失其责。又岂有弃众人于不顾、亡走以独活之理？」
「毛毛，那只是……」
「够了！莫雨，恕我无法苟同。你自以为是的保护，不过是囚禁我的枷锁。你可曾了解过我的夙愿、我的执念？你……罢了，你我终归殊途。」穆玄英侧过头避开莫雨的触碰，语带侘傺：「我累了。雨哥，让我静一静吧。」
「好。」莫雨不再多言，虚空地揉了揉毛毛散乱的发顶。他脱下外套披盖在这人身上，一步一回头地遁形于广袤的林海。
未曾想，这一别，竟一生。
皆说小别胜新婚，穆玄英同莫雨已有半年未见，心下思念之情，自无需多言。
一路疾驰，马蹄飞踏过林荫古道，卷起阵阵烟尘。
正值初秋，蝉鸣渐退、蛩音乍响；苍穹一碧如洗，偶有鸿雁翙翙而过，羽落翛翛。
历经数载浮沉，穆玄英重返此地，仍不胜唏嘘。战火肆虐了漫山遍野，却不减其间勃勃生机。着实让人叹服。
红枫九月寒百草，金桂十里香万家。
若是有幸得空，他定邀莫雨一道煮酒赏花。穆玄英如是想。
临近恶人大营，穆玄英翻身下马，前去同守卫交谈。被告知莫雨外出未归，只得解了缰绳放里飞沙去休憩；自己则跃然巨木之上，任枯叶遍洒满地金黄。
这一等便是整整一个下午。穆玄英站得笔直，俊秀的面庞染上薄薄一层晚霜。凉意袭来，他不由得搓动掌心，呼出一口热气。白雾自唇边蔓延，融入肃杀的夜色，瞬间消失殆尽。
真冷。他缩了缩脖子，固执地不肯挪开视线。
「喂，小耗子，别等了。」月影朣朦，一袭红衣打扮的回纥女子倏然现形于空茫，轻盈地落在穆玄英身侧：「莫雨传信说他回不来，你还是趁早走吧。这里是我恶人谷的地盘，若是遇到麻烦，我可不会救你。」言罢，也不待这人反应，作势就要离开。
「等等！你说他回不来？可是出什么事了？还是说……」
「不知道。」米丽古丽冷声打断对方，身形不带丝毫停顿：「奉劝你一句，离他远点。否则，你同样不会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话音未落，人早已不知去向。
「是么。」强压下忧悒与苦涩，穆玄英面色苍白，故作镇定道：「多谢相告。」
然他依旧守了整晚。
问君翘企为那般？且盼良人还。
月朏星堕红烛爇，小院酒香馝馞；归雁犹双形同陌，只影对谁酌？
莫雨头一遭体会到咫尺天涯。想他小疯子素来自在逍遥，行事无需过问；像这般受制于人，真可谓闻所未闻。
可他别无选择。两方搦战，困于情者终将自取灭亡。而他唯一的软肋，必会扼其颈项。
纵使他不惧堵上自己的性命，穆玄英，也永远不会是他的筹码。
因而毛毛前来之初，莫雨就让米丽古丽捎了话。只是他远远低估了傻毛毛的倔强。
一连七日，穆玄英迎曦而至、戴月而归，从未间断。火似的枫华，映衬着杜若色的披挂，莫雨便是不出营帐，也能瞧得一清二楚。
惊涛骇浪于心底翻涌，僾无止休。莫雨只得日日寄情于酒。狂酲梦醒，方敢假酒疯遥望他日思夜念的人儿，一解忧愁。
穆玄英笑他即笑，穆玄英哭他亦哭。同悲同喜，诚如丝戏木偶。
恶人皆议少谷主着了疯魔，仅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亲信，知他打的什么算盘。
「莫大少爷，你这样避而不见，怕是不好吧？」媚入骨髓的女子刻意压低了声线，若有似无地睨了一眼穆玄英清减的背影，眸光流转落回莫雨身前。
「再等等。」莫雨仰头一饮而尽，「啪」地一声将酒坛摔个粉碎。他颤颤巍巍地起身，状似酩酊地对她大喊道：「米丽古丽，让他快滚。」瞳矑却是一片清明，有如他胸中城府，深不见底。
「啧，真麻烦。」女子颇不悦地皱起妖冶的眉眼，骂骂咧咧地出了大营：「老娘欠你们的？凭什么……」
『毛毛，等我。』重重落座在椅上，莫雨面带疲乏地揉了揉眉心。计划若是顺利，过些时日他们便能重聚，一切都会与先前无异。若是出了差错……至少，毛毛也不会受其牵连。
莫雨心知穆玄英未必能理解自己的做法，但他爱他，因而不奢望原谅，但求他无恙。
相思相望不相亲。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莫雨无可挑剔的演技，确也蒙蔽了狼牙军的双眼。但沈眠风却不同。
与莫雨共事多年，令他对那人仅有的弱点无比熟稔。因而他才有足够的资本，同安禄山讲谈条件。
所以当恶丐同三大长老联手的消息一出，莫雨连大氅都不及穿上，就火速前去追赶被米丽古丽诓走的穆玄英。
可他还是来迟一步。
两剑交锋，素有西域第一剑客之称的令狐伤明显略胜一筹。无论是云济沧海还是十煌龙影，穆玄英都占不到丝毫上风。
『该死。』莫雨一边暗咒米丽古丽的疏忽大意，一边紧扣弯刀冲了过去。战斗一瞬间白热化，先前缠斗的两人，顿时变为了三足鼎立。
「雨哥？」「毛毛！」莫雨拉过人紧紧抱在怀里，用力之大，让穆玄英险些以为自己要被捏碎。他轻微地挣动示意莫雨松手，无奈那人全然不顾周遭的环境，反而抱得更紧。
事实上，莫雨确实想把这人嵌进身体、溶入骨血，再不放开才好。然而眼下当务之急，是穆玄英尚未痊愈的伤势。尽管他三番五次托米丽古丽送去伤药，但穆玄英一直拒绝治疗，令情况恶化不少。口信起不到震慑作用，他深知，穆玄英不过想逼他出面尔耳。
而他何尝不想。
莫雨一遍遍抚过穆玄英的面颊，肺腑盛满的深情几近溢出。他贪婪地将人锁进眸中，以此确认他的傻毛毛仍旧安好。
只是穆玄英从初见莫雨的震惊中回过神后，整个人就陷入晦暗的平静。目光瞢然，不似想象那般欣喜。莫雨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隐约明白他所想为何。
『雨哥，为什么……』
『毛毛，相信我。』
……
「阁下莫非就是十恶之一的莫少谷主？还真是幸会。」沉寂多时的令狐伤终还是出言打断了两人的对视，狭长的眼角轻蔑地挑起，对这稍纵即逝的温情嗤之以鼻。
「呵，逐日长老多礼了。」莫雨不疾不徐地收回手，自然而然地将穆玄英揽至身后。继而满是挑衅地扬了扬眉梢，好整以暇地回应对方的「问好」。
「看来沈大人所言不假。能请动莫少谷主的，当世怕仅有穆少盟主一人。」
「哦？那他是否有警告过你们，这样请我，会死得很惨。」
战事一触即发。
玄衣白刃、刀光剑影，电光火石间，天地喑哑、血染枫华。
怎一场杀伐。
因着伤势未愈，穆玄英渐渐力不从心。几番交战下来，疼痛火灼般迅速蔓延；四肢百骸，有如虫蛊啮噬。
莫雨却是杀红了眼。急火攻心，凛冽的风雪肆虐了整片树林。皤然冰霜凝结在发梢，透出森森寒意。
然令狐伤远非等闲之辈，加之随后助战的苏曼莎与黑齿元祐，使得莫毛二人的处境岌岌可危。
不可久战。这是莫雨同穆玄英唯一的共识。于是在浩气盟的援兵匆匆赶至、暂时扭转局面的当口，莫雨立马趁乱携穆玄英赴往营地，再无暇顾及其他。
「雨哥！我们怎能就这样一走了之？事情皆因我而起，我不能对不起我浩气盟的兄弟！」
「你现在回去，于之何益？只不过枉费他们护你的一片苦心，徒留重情重义的名号。」
「可我……」
「若是命都没了，还谈什么仁义？」
穆玄英不再吭声，死死咬住下唇。他使出浑身解数妄图挣开莫雨的桎梏，无奈早已力竭，只得任人摆布。
不甘地阖上双眼，穆玄英觉得一阵身心俱疲。时过境迁，横亘于他同莫雨间的沟壑，被岁月的洪流冲刷得愈加明显。再难逾越。
早些时候，米丽古丽为了彻底斩断穆玄英的妄念，不得已，说了些许狠话：
「小耗子，实话告诉你，莫雨那疯子一直在营地，只是不想见你才让你空守至今。你呢，再等下去也毫无意义。我还不想杀你。」眼见穆玄英露出些微诧异，米丽古丽心下大快，火上浇油道：「你若不信，大可进去找他。不过恶人的守卫，怕是不会给你机会。毕竟，莫少爷有令在先，我们也不敢得罪不是……」
「空口无凭！我不信！你休想离间我们。」
「空口无凭？喏，你看看这是什么？」
布娃娃。莫雨费尽心思要送他的布娃娃，如今已是面目全非。上写的几个大字，笔迹不是别人，正是出自莫雨。穆玄英顿时心如死灰。
「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这样……雨哥……」米丽古丽见他脸色煞白，倒也识相地不再多说。怎么着这人也是莫雨的心头宝贝，若两人当真因此决裂，她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好在穆玄英怔愣半晌后没有深究。他木然地牵了马，心思惝恍地往乱葬岗方向去了。
接下来顺理成章，令狐伤半路截杀、莫雨赶来相救……
若说彼时穆玄英还尚存一丝念想，那么莫雨的出现，无疑使他身陷绝望。
『我该信你么？莫雨哥哥……』
一路无话。莫雨带着穆玄英顺利逃回恶人大营，火速唤来军医处理伤情。伤口触目惊心，莫雨看在眼里，疼在心底。然而最令他心如刀绞的，是穆玄英至始至终紧锁的眉头。彼此间信任若生罅隙，只怕是覆水难收。
莫雨正思索着要如何解释才足以完备，毛毛却率先开口道：
「雨哥，你为何瞒我？你明知我……」
「我不想连累你。」
「……可你利用我？」
「我只是为保护你。」
「保护？」
「嗯。」
穆玄英深吸口气，猛地推开一众服侍的下人。他慌不择路地冲出营地，趿拉着鞋子上马狂奔。而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是莫雨始料未及的，他紧随其后跟了出去，却发现毛毛已在来时的小路上没了踪影。
「毛毛！」莫雨握紧手指，捏得骨节「嘎吱」作响。他一边吩咐手下接应，一边快马加鞭向前追赶。
树林里灌草丛生，遮天蔽日。荆棘有如狂蟒，同巨木盘根错节。呼啸的狂风掠过虬枝，卷起漫天枯叶，荒芜四野。
先前的刀芒剑气早已不复，徒留寸深的印痕，剜开树身。
殷红的长河蜿蜒，浸透伶仃白骨。断肢残骸堆砌如山，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黛蓝的战旗被鲜血染污，裹挟着青衫埋没于泥土。满目疮痍。
穆玄英赶到的时候，所见便是这般景象。他跪坐在一旁，瞳孔失了焦距。
「喀嚓、喀嚓。」有人焦急地踏过枝叶，飞奔而至。熟悉的气息充斥胸腔，穆玄英觉得眼眶蓦地发烫。
「雨哥……」他颤着手指向眼前的尸骨，停顿了许久才缓缓道：「这就是……你所谓的保护？」
「是。」莫雨答得干脆，语气理所当然：「除了你，我谁都不在乎。」
「不在乎……」穆玄英低声嗫嚅，嘴角泛起苦楚。莫雨见他不再顽抗，以为事情迎来转机。怎知他方一靠近，穆玄英就突然嚄道：「可我在乎啊！古来为人将相，当与士卒共患难、同生死。未保他人安定，已是大失其责。又岂有弃众人于不顾、亡走以独活之理？」
「毛毛，那只是……」
「够了！莫雨，恕我无法苟同。你自以为是的保护，不过是囚禁我的枷锁。你可曾了解过我的夙愿、我的执念？你……罢了，你我终归殊途。」穆玄英侧过头避开莫雨的触碰，语带侘傺：「我累了。雨哥，让我静一静吧。」
「好。」莫雨不再多言，虚空地揉了揉毛毛散乱的发顶。他脱下外套披盖在这人身上，一步一回头地遁形于广袤的林海。
未曾想，这一别，竟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