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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一水向东流(主极东,微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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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多前在黑吧连载的文,修改整理分章节后于此重发。
历史向,主东亚圈,时间跨度较长请注意:)
晋江地址: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2258984
感谢阅读至此。


1楼2014-11-15 17:01回复
    第五章
    当王耀带着他的使者们立在船头接受卑弥呼和国民的欢呼与送行时,本田菊抬头,正正地迎上了他俯视众生的双眼。那相差无几的黑色瞳孔,相差的内容却还是太多,太多……多到数不清,说不清。
    他可以把他当成天地间的一切,只要他屏住呼吸,静下心去凝视,王耀就能做他眼里的唯一——但是他永远不可能成为王耀眼里的一块值得去仰视的天地。
    本田菊苦笑,他想让这苦笑也被他收进眼底。他确信他的确看到了,但是却没有引起他任何反应。
    因为要关注的人太多,关心的事情太多,你永远只把我当成是一个弱小的、没有价值、不值得多让你付出一丝精力的国家,是么?
    这真是多么的不公平……本田菊强迫自己将视线转移到卑弥呼那张沧桑尽显的脸上——这让他的脑内快速清点了一遍王耀这次的馈赠物。随后他又为自己将来的光明前途而自得了一阵——要战胜狗奴,有何不可?甚至是那个半岛……
    起航!
    起航!
    起航!
    不知是谁喊了第一声,惊起了本田菊。他抬头,王耀早不在原地,想必是已回到了内舱房。耳边只剩一声声的“起航”在被重复着,萦绕在他耳边久久不散。
    他错过了和他的最后一眼,是在他洋洋自得地计算着将来的时候,是在他在规划筹谋着前途的时候,他失去了原本一线渺茫的和王耀告别的机会。他没有迎上他最后的目光,谁知到那时是否是王耀在拿眼睛寻找他的存在,却因为他的无心无意而失望了?
    “你……”他半天只是重复一个“你”字,低低的声音被湮没在人群激昂爆发出的欢呼声中。
    随着船队的归去,他的子民也跟着散了,卑弥呼女王和簇拥着她的百姓回去的时候,本田菊还怔怔地立在原地不动。
    他甚至还在幻想着他会调转船头。然后,他会说些什么?和他,和王耀,说些什么?只有在他不被他单独注视的时候,他才敢去毫无顾虑地亲近他么?
    你。
    潮水开始涨了。
    你。
    他一直都知道,王耀是向着夕阳落去的地方走的,正如他是向着朝阳升起的地方找到回家的路。此刻,他面前的大海被温暖的不断变幻的红色,橙色和黄色染成了一幅流动的图画,那是一种何等壮丽而震撼的美,他今天才确切地体味到了。那是最高贵动人的幻想之景,无可比拟的浩瀚和大气——
    “王耀,王耀!王耀……”本田菊对着他远去的地方大声喊叫着,他只有确定他听不见,才会喊得这样响亮。
    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向他喊着,嘶哑的变调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王耀!
    他喊累了,肺部像被掏空了,浑身的血液在急速地奔流。他撩起衣服,踩进了潮水里。
    王耀!
    那带着微微凉意的海水就像之前千百次那样,轻轻漫过他的脚背,他的脚踝,他的小腿。
    王耀!
    本田菊累了,他松手,大口地呼吸着,喉咙的不适感让他下狠劲咳了几下,带着血的味道的黏液被他咽了下去。
    那船早去的远了,远到连海平线上的小黑点也算不上。本田菊的耳畔回想起王耀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一字一字听得分明无二:你行么?
    正始八年,神功四十七年,邪/马/台战狗/奴,自此,狗/奴无后传。
    风起,花飞,盈盈的一丝红粉飘进窗内,不偏不倚落到他方才写就的字上。王耀嘴里轻轻一啧,向那拢起的碧纱帘子瞅去——可惜了这篇本可一气呵成的草书,笔意一断,就没有那样的心思去续写余下的小半篇了。
    任字纸摊在桌上,王耀盘算着墨迹干了后就封好烧掉。对自己没有完成的或是有瑕疵的字画,他的态度一样如此。
    隔了一海,本田菊的手里也有一瓣花,他将它轻轻掬到席前的地面上,微微地笑了起来。这么些年,他的外表几乎没怎么变化——无论是身高还是外貌,没有什么翻天覆地的长进。
    他低头,手边的字纸上是几个稚嫩歪斜的汉字,活像稚子涂鸦的作品,没有气骨,软塌塌的。拿起一枝秃笔,本田菊继续勤奋地临摹起面前的《法华义疏》,一心一意沉浸入那点与线的世界。这种新的风雅爱好也是圣德太子派遣去的使者从王耀那里学来的,受到了空前的欢迎和追捧——因而太子兴致大发,亲自临帖一篇,倾倒一干宫廷贵族,本田菊自然也乐得跟着学习。
    这些年来他总是从他的朋友口里听见王耀的名字,不仅仅如此:百/济殷勤地把从王耀家里拿来的书籍送给他,新/罗慷慨地送上大批的建造船只的能工巧匠供他驱遣,高/句/丽和他更是时好时坏喜怒无常……
    你看,都这么些年了。
    我一直……没忘记你,也不能忘记你。
    那些派去向你求教的人,也该回来了吧,也该有什么新的消息带回来才是。我纵是在这里空空担心想望,那也没有任何用处。有时也会疑惑,什么时候能再去你那里一回呢,能再见你一面呢?
    虽然朝中各派听闻王耀如此强大的声名,个个心中难免发怵嘀咕,但是,每当听归来的使者们讲述所见所闻,展示回赠的礼物,除了惊叹于那样的风华和富丽之外,就是不住地赞叹与喝彩。单单听他们这份汇报的口声,每个人就已经仿佛感受到那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对着那绮丽的国度生出向往与渴慕。
    终于,君王下了决心主张让本田菊带着使者去长期学习——他也想变得强盛,只是他一直苦于没有可以学习的楷模。王耀的存在使得这一空缺得到了填补,不仅仅如此——
    他想见他。
    隔了多少分分秒秒,日日夜夜,年年岁岁。
    他很想见他。
    蜿蜒的航线记载着一途风浪,本田菊记得在很久以前他也是这样的,对着满天星光,不安,期待和自卑。而现在,他又迎着风浪前行,驶向他所在的国度。
    数月逐流,率领船队漂洋过海,其中的艰苦不足为外人所道。当本田菊最终踏上了这片坚实的土地时,他已掸去了发间凝结的海盐,搓软了指缝里因为海水数月浸泡而胀起的老茧,洗去了身上的海腥味。
    骑上象征尊贵的白马,本田菊沿着街道慢慢前进,并不持缰催行。他的手下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带着礼物,在路中间走,两边的百姓多是看惯了异国来朝拜的气象,并不以为是什么稀奇。而他也浑不在意他们,目光直顺着大道,越过了那肃整成行成列的奉迎道边的宫人卫士,越过了那方正广阔气派恢弘的广场,望向正前方三层巍峨高台上的主殿。
    那便是王耀所在的地方。
    当本田菊到达殿前百米时,传令治礼的宫人跪请他下马步行过桥。他依允了,早已听闻这是王耀沿定的规矩,拜见者必为遵循。
    一步步走向那正中央的大殿,那些由远及近的高厦危楼愈发需要他仰头凝神细看。那钩心斗角的布局,雕梁画栋的装饰,飞檐走兽在高空里若隐若现,那庄严神圣之感,令任何人多看一眼也要窒息——
    幸而,他是一个国家;
    不幸的是,他也是一个国家。
    同是国家,此间差距不可明说,不可多言,不可细讲。本田菊一步步顺着坡道向前走去,身上的衣服鞋袜似是在挣脱他的体魄拉扯着他回到东瀛岛国的一隅——他的自卑在灼烧着他,宁可偏安也不想再多留一刻的尊严感偷偷地敲击着他。在宫门前的等待是静默的,他和他的随侍彼此保持着一致的冷静。
    他的焦虑随着传进的层层通报而化为轻烟,生成袅袅的轻烟散去。他因想到要见到他而难以自持,却又碍于这些传令的喉舌——他明白这是他的召令,具体到——是他还是他的上司已不重要。
    我想见你。
    他默语。
    和我是否卑微,是否弱小无关。
    他默语。
    鲜花团锦的地毯铺满了甬道,鲜艳流丽的精致壁画和两边手执玉笏服容整肃的官员映入眼帘。他的手下早已利索地手执贡品,走到离那位帝王珠帐三丈远的地方双膝跪地,双臂高于头顶,托起了他们不远千里劈波斩浪带来的礼物。
    没有人敢靠近那两层高的的台阶,整个大殿里充盈着令人战战兢兢的不怒自威的王者之气。
    “一路上,你们各位都辛苦了。”王耀倚在座上,打量了他一番。随后他走了下来,朝本田菊一招手。
    底下的人大气也不敢出,本田菊低声交代道:“这里的事交给你们了,随我一人去就好。”


    6楼2014-11-15 1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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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本田菊心神一荡,用另一只手搭上了王耀替他抓取外氅的手臂。即使是迎上王耀无言的目光,他依旧没有松手,反而慢慢地加使上了力气。本田菊的眼睛深沉得好似大海,内里蕴含着漩涡与巨浪,汹涌的暗流并不扰乱表面上的安静。
      似乎是因为有太多的话想脱口而出,而聚结成沉默,拍门声催促得更紧了,倒像是惊醒了这瞬间的凝滞。
      “我这就更衣了……”王耀说完后当即恼起了自己的故作多余,为什么非要多这一句话?为什么要像是示弱一样被抓住了把柄的讨饶?面对如此越礼、胆大妄为的本田菊,他已做不到像当年那样直面呵斥,只剩下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类似局促和惶惑的情感。与此同时,本田菊松开了手指,走到门前替他打开了门,放进了那些伺候梳洗的宫人。
      新换了一身服饰后,王耀又将鹤氅披到立在门边等他穿衣的本田菊身上,替他系上胸前的扣带。他望着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做不出也做不了任何,只能任他替自己系好这件大氅,然后就此别过。
      他感受到了王耀的手透过皮肤传到他心口的阵阵冰凉,他也感受到了透过本田菊的衣服传来的胸膛的温度。
      “你别去了,”他忽地说道,垂在身侧的手臂微微发颤,“我……不想你去。”
      “菊……你让我走吧,听话。”王耀低声说道,又替他理顺抹平了两肩皱起的部分。
      “那你早点回来,我……我得早些回去的。”本田菊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样说,苦笑几下。这原本就不在他能力范围和必须的职责之内,所以他没有管的理由。王耀有要他自己亲历躬身处理的事情,他作为外者,只需要在一旁静静看着,就是所能帮上的极限。
      “一言为定。”王耀呼出了一口气,快步离开了房间。
      “一言为定。”
      身后那低沉的、含混的回答,并没有给王耀焦灼的情绪带来一丝缓解。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习惯性地装作没有听见。他要想的要做的要规划的事情太多,早已身心俱疲,已经快要忙不过来了。
      也只有在梦里,本田菊才会无数次重温这个早晨,以拽住他的外氅为因由,生出那么一两分绮丽的念想。只可惜,始终有一道巨大的鸿沟将他们分隔两方,无形无质,却又实实在在地横亘在那里。
      笔尖流泻出的明净流丽的诗词,在师承了他的风格的基础上稍微多了点自己的东西了吧。这种风雅的事情,和带着铜臭味的贸易和混合着血火的战争比起来,还是稍微能使人心情更加愉悦的。
      摊平了纸张,酝酿着玩赏风月的情感,本田菊心情愉悦地欣赏着新写好的诗句。然而体内袭来的一阵剧痛,迫使他放下了手里的作品。一不留神,砚台里未干的墨汁便将那纸洇染上一大块,眼看着便是无可挽回。
      他重重呼出一口气,这样混乱的情况下,再继续安安稳稳地写诗作画,对自己而言实在是乱来了。毕竟平安年代的繁华一梦,该碎的碎该醒的醒,早就不作数了。想毕,他将这篇推敲思索了许久的诗撕作几份,扔进了火盆。
      他的身体又一次陷入频繁的痛楚——各大名藩王势力的扩张、角逐,以及对最高权力的争斗,将他逼到了一个不得不暂时中止一切对外活动的地步。他需要时间平复自身的内务,这是不同于以往的——他竭力忍受着痛,那是脱胎换骨的侵蚀和蜕变。
      不经意间,时事的变化之快,也让本来就习惯了年岁流逝的本田菊惊讶。
      当王耀缠着纱布的手臂无法再握住那杆惯用的紫毫时,本田菊觉得自己的脸色一定也和他一样,苍白。他虽还在机械地磨着墨,但是心里却如明镜般透亮。
      你伤到了么?伤得严重么?
      永远不可能脱口而出的问候被咽了回去,在他身边呆了如此之久,早就熟稔了什么话能当面说,什么话能笔墨相传,什么话根本不当说。可有些话语就像是刺一样,一吐为快的后果就是伤到他,而留在喉间,也会刺到自己。
      “王耀,”本田菊喃喃叫着他的名字,拾起了落在桌上的笔,简简单单地挂上了红珊瑚嵌玳瑁的笔架,“我们喝酒吧。”
      王耀想点头,可最后却又摇头。他想用酒来放松一下日日夜夜绷紧的神经,对那些钱财牲畜上的无尽的索取和需求,他已经有些厌烦和麻木。虽然出得起,那些耻辱的愤怒的无力的情感还残留在他的体内,需要什么去冲刷掉,遗忘掉。
      他何尝不知,逃避终究是不是办法的办法,寻欢作乐的热闹总觉得像是虚假的掩饰。即使市坊夜夜欢歌灯火通明,国殇国耻还是清晰地刺在他的身上,如同沾了彩墨的长针,一根根扎进皮肤。
      看到那色泽鲜亮的流痕在皮肉里蔓延,一旁的上司一味逃躲弃置,王耀深知,他所要的不能再是天朝上国的美誉,他需要更强大的武力,军械和其他作为保身安国的根本。
      面临强敌,或许独当一面要比分神四方来得好些——王耀想,这就是他的理由吗?苍白,单调,没有什么值得重复的附加优势,看不到什么良好的影响和后果。
      最终他还是艰难地开口了:“这是他也是我的意思……菊,我想,以后,我们可以通过书信继续往来。”
      本田菊默然,倏而郑重地向他行了告别的大礼,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磨了半截的墨还在砚边,王耀怔怔地看着本田菊的背影,不自主地抚过还在渗血的伤痕,忽而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原本想要留他再行最后一宴的话还留在嘴里,他硬是没等他说出口就走了。
      “这只是暂时,只是他不应该看到……”
      不该看到这些,不该看到他的伤痛,他的落败,看到他向别人俯首称兄弟称臣属的样子。他这样劝说自己,心里却还是一声叹息。
      面前的摆设华丽的器物再也提不起他写诗填词的兴致。那被生生斩得几乎断却的右手,根本提不起笔动不得墨。退一步说,就算是双臂健全,胸中满怀的郁结愤懑之情,根本也无从抒发——真正的伤,恨,愁,痛,根本不能用区区文字表达干净,表述透彻。
      本田菊的脚步很轻,却还是躲不过王耀的耳朵。抬起头,果然是去而复返的他。
      王耀不知他这是何意,只是小心地将自己的神色掩藏起来,沉吟打量。本田菊也是,一张不带感情色彩的脸,连瞳里都寻不出什么光彩。已是看不出谁是勉力为之,谁是故作姿态,谁是天性使然,谁是本当如此。
      “你回来做什么?”王耀不提其他。
      “看你。”本田菊答得很简单,两个字。
      王耀愕然,继而微笑,大笑,本田菊镇定地面对他的恣肆的笑声,目光落在那鲜血渐渐渗染之处。
      “时候不早了吧,这样好了,我亲自为你送行。”王耀止住笑,起身。门外,已是夕阳洒金,红霞半映。
      “一回和诗,足矣,”本田菊接过他的话茬,拾起摆在古琴边的尺八,“音韵不限,用字不限,格律不限。”
      “这就是你要求的?未免也太小看我。”王耀轻轻应道,少了往日的那份傲气,多了一份温润。
      “足矣。”本田菊低声重复了一遍,便奏起乐曲。王耀应曲而歌。
      他对此曲早已熟到不必看谱,也不愿多看王耀徒增忧思,转而看向房中各物。笔架没有换,砚台没有换,镇纸也没有换;香炉换了,笔洗换了,连水丞都用了新的。本田菊的目光落在这些小物件上,一样样不落地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直到又重新审视面前人,蓦然想起,倘若是早春,还可以折柳相赠以遗。
      可惜现在是初夏,嫩柳已老,桃杏已谢,小荷初露角。
      待应到本田菊回接时,他却放下了尺八。长跪,拜伏,起身,离去,一气呵成的动作自然流畅。王耀先是诧异,继而释然,最终仅以沉默接受。
      这是他下的逐客令,是他令他不再前来相见。以往虽偶有信件往来,更多时候,还是他们当面对谈。
      今日的暂别会持续至何年何月?他不知道。流年似水,今后的路这样漫长,慢慢地走过来,那也是足够久的一段时光。他坚信这段时间过去,他们依旧能和从前一样,那一幕幕在他的心里,历久弥新,历历在目。


      15楼2014-11-16 2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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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二章
        他想起曾经拱手让人的燕云十六州,那种痛觉似乎一直残留着,只是今日发作起来,这么快,这么猛。以为王港是弹丸之地,所以为了所谓“大局”而同意交割……便随随便便在他眼皮底下签了那张协约,轻轻松松地送却了他!说得好听那是代养,不好听的话……
        抛弃。
        如今的他亦没有资格去找柯克兰说要“讨回”这种话,白纸黑字清清楚楚表明了权限,上司那边根本就是睁眼闭眼放手不管,他的身体由不得他这么蛮干。更何况伊万·布拉金斯基尚在北方虎视眈眈,此刻他若轻举妄动,按照那位不安分的邻居的脾性,难免要被趁机狠狠鱼肉一番。历经这丢尽了脸面的“战争”,认输已是铁定事实,这副弱势倘使留在那些国家的眼里,不被指指戳戳也要被笑破肚皮。以后的麻烦事恐怕还不止这些,在他不注意的当口,外面的世界居然已发展得这样的快,这是他万万没有预料到的。
        只好以不变应万变。
        王耀将脸埋在手心里,又是这套自欺欺人的哲学。他恨!但他不得不用这种招数来逃避自己的失败。身为大国,这点忍气的能耐是必须的——小不忍则乱大谋,于是无谋可乱的时候,也要顺应他人包耻忍辱……
        “大哥。”王梅的声音突兀地响起,王耀向身后望去。红衣的着旗袍的女孩立在亭外,一双俏眼盯着他,满腹心事。
        “梅梅。”王耀嗓音模糊,在王梅眼里,王耀今日像是格外苍老了许多一般,脸上是遮不住的惨淡之意。
        “不要难过,还有梅梅陪你。”女孩拾级而上,最终走到王耀身边,坐下了。小而软的手搭在王耀的膝上轻轻拍着,像在安慰他要他宽心一般。王耀伸手抚摸着她细软的秀发,勉强挤出一丝苦笑。
        “若只是想来找我要钱讹诈的话,这一份我还是能出得起的。只是……”他不再说话,神情复杂地望向居住百年的处所。
        王港的被夺取如同一声闷雷,惊骇了王耀羽翼下所有抱有幻想的小国。他们发现昔日的强者已失去了保护自己的力量和头衔。这个世界发生了无人知晓的翻天覆地的巨变——不是将来,而是已经。
        “开了这个先例,预料之内的麻烦就要接踵而至了吧,王耀。”本田菊淡淡地放下了报纸,他冷冽的眼神触及到墙上的军刀和军服时,便转为了肃穆的注视——随后,他利索地解下了家居服,整齐地叠放好后,换上了这套训练用的制服。
        “这才是……正确的做法。”他擎着刀,大步踏出了房门。他要去继续训练自己,吃更多的苦不算什么,只要能谋求更好的发展。他应该对这个现实的、变化的、冲出了他原本思维的天地有所觉悟。
        “你想得到的,就尽管去拿好了。只要你想,没什么不可以的。”阿尔弗雷德·F·琼斯的话萦绕在耳边,他手里的刀立劈在树干上,一道深痕落下。
        他想要的很多,王梅,任勇洙,还有王耀。以及现在,他欲施以夺取的。
        尽管只是强行闯进王梅的居所,也只是被王耀训斥了一顿了事。但随后作为抚恤金的一份示弱和讨好更加让他看清了,眼前的王耀已是不得不通过“示弱”来减少不必要的敌手。
        本田菊大大方方地收下了这份钱财,王梅扑进王耀怀里时向他望来的惊恐的不信任的目光并未在他心里停留半分。他知道这个孩子是今后他必然要收服的一块踏板,给她一些敬畏和服从的滋味尝尝也不算为时太早。
        冷眼旁观王耀轻声细语地安慰着她,呵护着她的温存小心,他不愿多看,没有来由的暴躁让他拂袖而去。
        还是宽袍大袖的“袖”,他虽然私下弃置了原先王耀教给他的服饰,去见他时,依旧穿着原来的衣服,算是某种对陈规旧矩的留恋。
        “签下了这个,你就不必再被王耀掣肘,我也将视你为亲友一般,平等相待。”本田菊把手里捏着的一份条约拍到桌上。
        任勇洙擦去嘴角的鲜血,捂着被踹了一脚的肚腹,扫视了身边围成一圈的士兵,不得不低头浏览一遍文书。他的表情不断变化,终于,放下了它。
        “怎么,难道你不想?也难怪,既然上司分成两派,不如我来帮你下了这个决心。”鞘落刀出,任勇洙咬紧了牙关。
        “不是我恋着他不肯走……”他憋出一句推诿,“我不信你,本田菊。再说,你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这样对我!也不怕王耀来收拾你吗?”
        本田菊嗤笑一声:“啊,对,没错,他是把你看成子侄一辈,但那是大明帝国,不是大清国。你当然可以叫王耀来救你啊,可惜他现在自顾不暇,又何来闲心和义务管一个早已没落的附属国?这份《江华条约》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害,任勇洙,想要自由的话,趁现在,定了它。”
        “你……”他咽了口唾沫,犹疑地拈起毛笔。
        “怎么会呢?我是在帮你啊。”本田菊忍不住脸上的笑容,眼前人已然屈服在诱惑和威逼面前,只需要他再推上一把,“我们可是最好的朋友,你忘了吗?”
        我们可是最好的朋友,我们的交情可以追溯到千年以前。如此一来,三韩终于还是皆入我手。这下子,可真是遂了这份长久的心愿。是我的终究还是我的,王耀,你的时代终结了。那时候的你是当之无愧的强者,因而我不敢动任勇洙半丝半毫,尽管他总是让我夜夜都睡不安稳;如今,你推崇的那套早被证明已经过了时,新的秩序正在产生,旧的枷锁必然被打破——数百年来那些学来的陈词滥调,我为何不把它们忘在脑后?
        本田菊踏在这半岛的土地上,从小至今他为它流过的血和汗不计其数,而如今他已经走完了第一步。他把任勇洙从王耀的阵营里剔除了出来,他的下一个目标是在自己的阵营里攫住任勇洙的同时夺得王梅。每一步他都谋划了数十年,每一步他都走得异常艰辛而决绝。
        只要等到合适的时候给予最后一击……
        “这一切就可以结束了。”他躺在床褥上,窗外狂风大作,乱如麻的雨点砸到院落里,阻止不了他的好梦。他的隔壁还关押着头破血流奄奄一息的琉球,不,那旧时的名字已经被他用红笔划过,如今他已改名叫冲绳。
        王家门上的大锁早已生满了锈纹,那扇门破了补,补了破,早已创痕斑斑。本田菊每路过一次,看见一次,便多生出那一分鄙夷。这个闭目塞听的家伙,是不会了解他和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的,他想。
        想归想,做归做,他前进的脚步从不放松。对于任勇洙这样惯于屈服的国家,只需要稍加手段就可逼他凭惯性去臣服于新的宗主——这个非他——本田菊莫属。对于任勇洙这样惯于屈服的国家,只需要稍加手段就可逼他凭惯性去臣服于新的宗主——这个非他——本田菊莫属。用一份《江华条约》和攻守同盟将他死死束缚,成功扳走了王耀身边最亲近的助力,在真正血拼的战场上来个出其不意。
        “你真的很没有用,”他将手里的军刀插在皇宫大殿里君王朝议的案桌上,“若是我不出兵,恐怕你又要死上一回。这次又是什么?起义?”
        四周内外已布满本田菊的军队,戒备森严井然。任勇洙不敢看本田菊染了血的身体和杀得泛红的双眼。他浑身酸痛,呼吸困难,只能顺着他的话无力地点了点头。
        “王耀已经掺合进来了,你会帮他吗?”本田菊将刀抵在他的脖颈上,又倏然收了回去,似是玩赏钢的锻造纹路。
        “不,不。他不能来!”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让本田菊慢慢抬起了头,任勇洙自知失言,垂下了头。
        “我攻,你也攻;我守,你也守。若被他得知你我现在的实况,几十个任勇洙他还是能一并收拾下的。我可以自保,你呢?”像是在拷问,逼迫的语气骤然让任勇洙沉默了下来,他揪着头发,不可思议地盯着眼前矮小却气势逼人的本田菊。
        “听我的罢,跟我合作,”他无所谓地一笑,“反正……你也只剩这个活命的出路了,不是吗?”
        “可是……”刚说出两个字,本田菊粗暴地打断了他:“没有什么‘可是’!难道你忘记了白纸黑字那些条约上写的是什么,嗯?任勇洙,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好自为之!”
        手里捏着一份攻守同盟,任勇洙抱住了头,痛苦地跪在墙角抽泣。也许是为了自己的命运而悲怮,他的血性和尊严被如此践踏,却只有不甘地屈从。
        作为一个国家,他必须活下去。已经失去了曾有的最大的保护伞,已经是独自在“世界”上生存,他得存着这样的觉悟,还有希望。
        “我是在‘攘夷’,你看,现在的王耀,早已不再是他自己。”本田菊细细地对折了条约,慢条斯理地对他分析道。
        无力反驳的任勇洙默认了,他的这份心思不是没有过,只是他对王耀要信得更加深远,他对他的敬爱和忠诚更加执着。不过,即便是他此刻对本田菊这段过分刺耳的评论抱有什么异议,此刻也不能表达出任何苗头。
        “怎么,被打断了龙脉的家伙果真就只剩下这点能耐了吗?你离了王耀也就这点斤两啊,任勇洙……”犀利的话语刺进他的心,任勇洙昂起头,双手死死地抠在衣袖上,浑身发抖,“对他不利……只是对他身边那些逆臣做出制裁。毕竟我才是王耀的继承者,我才是正统的华夏血脉。你说呢,是不是?”
        咄咄逼人的问话进一步升级,本田菊居高临下地站在任勇洙身边,双眸里映出他变形的脸。带着残酷的快意,他扼住他的喉咙:“你说呢?”
        “是……是。”任勇洙再也禁不住这样的折腾,他跪倒在地上痛苦地捂着已经泛紫的咽喉,喘息着等待缓和。而当他抬起头的时候,本田菊已然恢复了冷漠严肃的表情。
        “我走了,”他蹲下,将一张纸放在他膝边,轻轻用指节敲了敲,“你好自为之。”
        他站了起来,只留下手边的一份令面前的屈膝者从此掌握于他手的契约,冰冷,严厉,没有妥协。


        29楼2014-12-07 1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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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五章
          “王耀人人想要,你算什么,也敢这样讨价还价?”阿尔弗雷德·F·琼斯轻蔑地将报纸扔到桌上,本田菊的脸色一阵白一阵红。他定了定神,扫视周围,路德维希正在认真阅读,不时冷哼着;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在用一把金质的小矬子修整指甲,对着灯光慢慢验看;亚瑟·柯克兰面前的报纸叠得方方正正,想必早已阅毕……
          “真是万分抱歉,只是误会一场。”他退缩了,这时候不可能有人站出来声援他,因为——
          王耀人人想要,一个人绝对不可能单独和他做成任何讨价还价。为了各自的利益,每个人必然要尽可能地保证自己拿到最大的那块才能让人心里满意。
          谈何容易?谁又愿意去均分?真像那样把王耀真的切锯成碎块分成零散的血肉么?本田菊坐到了属于自己的末席,在众人的非难和攻讦声里保持低调的沉默,不停地盘算着下一步——很快,白热化的焦点转移到了那个老话题上——如何持占王耀。
          口水,唾沫,叫骂,辩论,反驳,通气,围攻,求援,比比划划,指指点点,动手动脚,脸红脖子粗,各种失态。倘若不是牵涉到自己需要保持严肃的表情去捕捉里面透露出的字字句句之内的深意,只怕即使精细内敛如本田菊也会看得笑出声来。
          “菊,能分一杯羹,你就应该知足了,”会议末了,亚瑟·柯克兰叫住了他,用一种坦率忧心的口吻告诫道,“别学得贪得无厌,你会被围诘的,就算是我——也帮不了你。”
          州官放火,百姓点灯?本田菊略点头,联想到的第一句话却是从王耀那里学来的熟语。他看着面前或站或坐的他们在收拾东西,尔后鱼贯而出。
          恍然间眼前蒙上了血色——那漫过来的、不容置疑地让他屏住呼吸的鲜红,比王耀任何一件朱色的长袍都要鲜纯的红,那比鹅毛大雪裹住的红梅还要质感再冰冷的红,比他小时候站在海里望着王耀远去的航船时满天彩霞还要浓厚的红。
          那片红色包围着他,亚瑟说完就离开了,他看亚瑟的后脑勺,是红色,看空荡荡的桌子,是红色,看自己的手,也盖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红色。
          “我究竟在做什么?”他轻声喃喃自语,伸屈着手指。不是第一次坐在这里,不是最后一次参加这种例会。他的头发梳地齐齐整整,皮鞋擦得油光锃亮,标致的西装笔挺崭新,模仿他们的圆边绅士帽,琢磨着弗朗西斯的式样打成的领结,还有一根不知道用来做什么的手杖……与其说他是个绅士,不如说他是个黑发黑眼的、黄皮肤的欧洲人。披着这身外皮,做着和数百年前立场格格不入的事情。
          本田菊没有注意到王耀贴着门边溜了进来,他从来就没有旁听的资格,只是等他们结束后派出的指定代表去转告他结果。
          本田菊一见到他,眼前的浮色立刻褪去得干干净净,他瘦得剩一副骨架的身体是因为他们的折腾和虐待,作为其中一员,本田菊有些厌恶和他本人再做直接的接触。说不清这是什么缘故,他决然不可能承认自己的愧疚,那副弱者的姿态早已被他在几十年前就抛弃了。
          庆幸啊!他没堕落到像他一样,他高傲地将目光浮过他的头顶:“王耀,你来做什么?”
          心中不是这样想的,嘴上却这样问道。本田菊起身准备离开,他瞧不起昔日的尊长,甚至是怀着奚落——目及他时,他总会想起自己曾经的无限尊崇、无比景仰与种种依附承接。今昔对比之下,与其说怒其不争的失望,不如说是对自身过去行为的否定。对啊,他怎么可能曾经怀着臣服的心情,投在他的门下学习?
          而现在的他将不动声色的窥伺和算计运用得炉火纯青。他自信自己早已看得清楚——他已奄奄一息,这个古老的中华帝国——顽固僵化的老身子骨,经不起躲不过这时代的大潮。在他这样生龙活虎的勇猛的弄潮儿面前,他只是个失败者。
          世道变了,王耀,你要醒,也晚了。
          真没想到他居然撑到了现在——他早在十几年前便预计他活不下去,甚至内里已经做好了接收他遗产的分析和准备。他算到了一旦王耀死去,最大竞争对手将会是那头坐视北方的巨熊。那又算个什么东西!本田菊轻蔑地想,论起文明的延续性,论起两国的邦交和一切,有资格得到王耀的人,或者说有资格分到最多家当的人,只会是他本田菊。
          他的西方的朋友们,不是早已将它看成了华夏文明,不,亚洲文明的集大成者,改革者和继承者了吗?他早已和任勇洙,和王耀不是一路人。这是他得以坐在他高贵文明的伙伴们的身边——哪怕是末席——作为利益的既得者而非被鱼肉者的根本原因。
          更何况不久前的那一仗,虽说有一定的侥幸,依靠了亚瑟·柯克兰作为好友的力量,他不就在战争里赢了那个曾令他恐惧颤栗的的伊万·布拉金斯基吗?有什么好担忧的,有什么可害怕的,他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告诉他自己不容小觑——若真是撕破脸皮,双方也当真不会轻举妄动。毕竟当初胜者是他,夺来的地盘还捂在手里,他从没有想还回去的意愿。当年逼迫他交回辽东半岛的用心和伎俩已经行不通了——行不通,他再也不是从前的本田菊。
          王耀身上穿的衣服式样非常简单,却已是接近了现在通行的风格。他看上去体质虚弱,久积多病,一副落魄的模样和天朝上国之态无从对比。
          “我总是在琢磨,难得诸位总是这样勤奋地折腾,我真该捣研朱砂画在身体上标明所属才能心安。”王耀的手指划过臂膀,胸膛,肩胛:“看,这块,写上‘亚瑟·柯克兰’,这块,写上‘伊万·布拉金斯基’,这块,写上……”
          “我没时间听你废话,朱砂?你现在还买得起么?”本田菊在列出自己的姓名前阻止了他的计数。
          “你为什么不等我把话说完呢?”王耀笑叹道。
          本田菊快步走出了房门,逃也似地嘘出了一口气。他没去把愤怒直接发泄到他身上——利用琼斯那生恐吃亏的心理,顺利散出了“要被独吞”的消息,这个活了几千岁的老头子,还在夹缝里求最后的挣扎。真是说不上是幸运还是不幸,如今王耀的“上司们”各有各的亲近和靠山,而王耀自己……
          在本田菊看来,是比任何时候都有主见,却也比任何时候都要脆弱。他不是没分析过,现在的王耀,说白了,还在信奉“以夷制夷”的那套用滥了的把戏。
          这意味着,没有任何朋友可以支持和倾诉,所见的都是敌人,都是张开大嘴的青面獠牙的佞人,都以撕扯他的血肉、裂踏他的筋骨为乐事。唯一的方法就是以上司们之间的倾轧和他的血肉为筹码,赌上一切去向他人许诺画押。
          对此,本田菊自己亦有打算,他一手策划,处处帮扶一手策划的“满洲国”的发展。无奈,他无奈于王耀轻轻的一句不改口的否认,本田菊,你那只是伪满洲国,我的名字叫中华民国。
          伪的,假的,冒充的。要你承认又如何?只要他们认可就行,你的声音传不到他们高高在上的耳朵里,只能在底层品味艰涩繁难的耻辱。
          世界变得太快了,快到那些传承已久的古老国家无力看清。本田菊早已知道,他自己处于被宰割的地界边缘——古老的东方文明不得不臣服于近代西方文明的暴力,而他作为唯一一个可以和“他们”接洽的东方国家,无异于处在风口浪尖,替人舔血卖命。
          稍不谨慎,也许就要落得和王耀,不,比王耀还惨的下场吧——不过,这一切已经过去,成为历史。他已是强者,当他看见王耀这样人皆可得的弱者,只需要一种态度——居高临下。
          他不再将眼光囿于任勇洙,拘于王耀,限于亚细亚,他的视野面向整个世界,那里才存在他的真正对手。
          他如是想到,望着被拆却了围墙、卸掉了大门、扒光了草木、搬空了珍玩、污凿了墙壁、捣塌了大梁的王宅,脸上是一抹狠厉。
          “你一定会死去,我会亲手结束这一切。我要继承你的所有,我想要这个世界知道我的存在,我必须风光体面地存活下去。”
          不是没有其他的办法,不是没有其他的路可以走。只是这条路最为轻松快捷,他想道,以最少的成本获取最大的利益,每个人都是这样期盼的。
          只是最近的情势有变,似乎王耀是要彻底依附亚瑟·柯克兰,伊万·布拉金斯基和阿尔弗雷德·F·琼斯的阵营。愚蠢的上司挟持着王耀到处投奔亲和,选择的对象也真是奇巧若此。柯克兰敲开了他的国门,琼斯更是提出了“门户开放”,偌大一片土地白白扔给布拉金斯基——就算是王耀自己从来只当打了个水漂而愿意容忍,一边干等许久的他也会觉得是种变相的侮辱。
          不将他本田菊当成一个可依靠的实力来对待的话,那真是犯了大错了。路德维希对王耀那样支持和帮助,他竟也不分好歹地背过脸去——本田菊背对着所有人嗤笑他的选择,若是论攫取王耀的信念,他可是为双手染血都做好了准备。这不是几年,是十几年,几十年的准备。自从他产生这个念头后,他就一直在努力,从未动摇。


          32楼2014-12-14 05: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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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八章
            即使是整整三年的饥饿,他也将前来送粮的阿尔弗雷德·F·琼斯关在门外。即使是身体痛了很久,他也挥手格开了本田菊递来药物的手。
            他说了,不。
            即使是再饿再痛,那不愿意向他们屈服的心理依然在影响着他。他想抬起胸膛向这个曾无情打击过他的世道证明,他活下来了,他站起来了,他也可以再次崛起。
            也许只是错觉,王耀恍惚间再次发现,他仍旧是一个人,一个人在世界上。
            不需要朋友,他站在会场中心重复着,重申了立场。
            我不需要朋友,我不需要结盟,只想……静一静。
            说完,他坦然地走了下去,如同没有看见在场的两巨头一般——伊万·布拉金斯基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阿尔弗雷德·F·琼斯向周围环绕而来的目光夸张地耸了耸肩膀,表示在真的亲耳听到王耀说出后感到不可思议。
            本田菊目送着他离去的身影,无言。
            “总觉得我像看错了你一样,也许是曾经以为我们之间关系很亲密,所以明知是你的缺点和错误,却视而不见。也许你也是,互相误读,已经有千余年了吧,至今呢,还在继续么?”
            王耀抿了一口茶。
            他身边是本田菊送来的资财,经历了不少坎坷和折腾后,他的上司终于做出了改革开放的决定。时值发展期,王耀缺少资金,缺少技术,缺少市场,举步维艰。本田菊送来的钱无疑对他而言是雪中送炭,至少够他忙活一阵子去打下最基本的底子,但是他们之间却还是那样尴尬——沉默。
            不是言语上的,而是心灵的缄默不语。
            作为国家与国家,之间产生过裂痕后也许竭尽百年和好之后可以修复如初。上司和民意是左右他们情感的重要所在,但,现在离那伤痛还是太近了,太近了——近到他们还没能完全忘记那种切肤之痛。
            “请不要这么说,很多年前的事情请不要再提了。如今我们应当好好相处。”本田菊小声讲道。
            “是吗?你忘了吗?我也是。”王耀将茶杯搁到手边的小方台上。
            “虽然有的时候会思念起从前,还是当下更能影响你我的交情吧,王耀。”本田菊的语气很是紧凑,没多用一丝声气,是可着嗓子跑出来的拘束。
            “哦。刚才,他们的话,让你‘现在’很困扰吧?”王耀向那位犹在和自己上司滔滔不绝的人努了努嘴,本田菊沉默不语,既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若是我们家菊也能成为耀家的一个省,那真是太好了!”就在方才,王耀站在上司身后,一个政客挽着本田菊的臂膀,对着那位上司喜滋滋地说道。
            “我从未真正奢望过你要能真心答应成为我的一部分,大概是潜意识里就知道消受不起。果然,现在我也真真是没这个心思了。”王耀又像是打趣又像是慨叹,本田菊移开了视线。
            外交上的圆滑和做戏,在他们看来,永远是虚伪而令他们厌恶的。而今天,王耀觉得那是格外的滑稽。不知道本田菊心里在想些什么,脱不离那些东西吧。有时王耀想想也觉得好笑,千百年来唯一一次对本田菊动武也不是出自他的本意,同时期里比本田菊强大的、和他交手的强国也不是没有,到头来给予他最深重苦难之一的却是他——这很讽刺,真的。
            他握住他的手,冰凉的手指让他不由得微微加上了一些力,却又慢慢恢复到一触即离的力度。他看见闪光灯的明灭在他们身前晃过,微笑的表情好似面具一般从头戴到尾。模模糊糊中,依稀记得曾有一个寒冷的夜晚,他也是这般握着这样凉的手走过亭台楼阁。
            本田菊,他躺在床榻上默念这个名字,明天他要和上司出席欢迎他的国宴。合身裁剪的绯色的袍子被放到一边。他也要穿上正统的“西”装,去见本田菊。
            仿佛昨日才拔刀相见,可今日却又可以握手言欢。本田菊跟在上司身后,得体的深色西装上纵然沾有鲜血也看不出。王耀态度平和,脸上也带着微微的笑意。不知道对方是怎么想的,只是,想到了很久以前,想到了他小时候远道而来时的身形体貌,情态神色。那时候,若是知道以后会伤到自己,是否还会尽心尽力地去栽培他呢?是否会还会用温柔的情感去对待他呢?他记得他捧着贡品站在殿中,双手递给他的忸怩模样。那时的心情,和现在有某种微妙的相似感。
            酒,喝酒,不醉不归。两人互灌对方一席酒,火辣辣的热力烧灼到身体悠悠然地飘忽。茅台酒比起伏特加,不,清酒,酒力肯定要来得更加猛烈。王耀清醒异常地想着,反观对方,何尝不是神色如常。
            早已经过了放心地互相醉倒于面前的年代了,轻歌曼舞,风花雪月,饮酒作诗,击剑长歌,都是不可遇、不可求的往事了!
            本田菊抿了一口酒,王耀挟起一片水晶肴肉,从容地放到了自己碗里。
            当宴席结束后,他意识到这一餐里从头至尾自己都不曾以为王耀会再替他挟菜后,本田菊才真正感慨着他们真的过了那个完全不设防的年代,带着血和泪的蜕变,非常轻易地让他们刻骨铭心。
            在本田菊走后,王耀拆开他留下的信笺,那是一封邀请他作客的信函。他用手指抵着太阳穴看了下来,信纸上的毛笔字很讲究,一个个的汉字相当端正。
            汉字,没错,即使是现在不靠翻译单看本田菊的手迹,王耀也能看懂个七七八八,因为那里面的汉字——不像任勇洙,那样坚决地把以前所学的强制性地一剥而净。对此他不想多说什么,他用也好弃也好事他的个人自由,他已经不想去干涉。
            但也很难想象,至少在任勇洙毕恭毕敬以他为宗主国之时,王耀从未想过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更不会想到他还会欣然地去接受这变化,毫无违逆之感。
            毕竟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今日再怎样谴责、要求,也只是徒劳。若是任勇洙真正是铁定了心想要这样做的话,他不会去拦阻。他自己的路是他自己的事情,他不想去干涉。
            何必操心呢,何苦劳神呢,这个世界永远在改变。可以这样说,所有现存的国家都已经是赢者;那些消失的、死去的、灭亡的,即使再辉煌灿烂,也已经湮灭结束。
            他走在石块铺路的小径上,布鞋踏在铺路石间隙的泥土上是说不出的柔软和亲近,比硬梆梆的皮鞋来得舒适得多。路边栽了一排樱花树,这正当如粉如雪的樱花飘零,王耀不由得伸手,几片香软轻轻吻上手掌,极轻极柔。
            “王耀。”他听到本田菊的声音,目光从手掌移回,直直向立在门边的本田菊望去。
            “打扰了。”王耀遥遥说道,微风徐徐,落樱飞舞,他拢了拢头发,掸去了肩上的残香。
            穿过玄关,门厅,走廊,来到室内。王耀坐在极为考究的软垫上,本田菊奉了一盅新沏的香茶。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新式唐装,本田菊穿的是居家的和服,意外地,他们都没有穿西装,但都绝不是从前的装束。
            方才一系列的茶道待客凸显了主人家的礼貌与重视,王耀避而不想方才的念头,郑重回礼后默默地在品茶之余打量起周遭,竟看见了无比熟悉的一样乐器。
            “这是……我家的尺八……”王耀低声念道,声音微微颤抖。他曾以为再也找不到它,不仅仅是那十年的是非功过,而是岁岁代代的失传的“人”的罪过。
            “是吗,王耀……那来合一曲吧。”本田菊持过尺八,复又跪坐,苍凉的调门犹如响彻了几个世纪的穿越之音。
            王耀闭上眼睛,手指在膝上轻轻击节。本田菊不停气地吹奏着哪一首首熟悉无比的曲子,反复,循环,那音节在王耀心里击出了恍如隔世般的回响。
            “像从前一样,我为你奏乐,你唱诗。我们再来一次么。”他停下了奏乐,嘴唇翕动着,带着淡淡的期待。
            王耀睁开双眼,轻轻地笑了,那笑容是那般温和:“对不起,菊。我已经忘了从前的和诗是怎么唱的了。”
            “是太久了,所以淡忘了吗?”他轻声询问,“那些年间你忘却了太多,不是么?”
            “不仅仅如此吧,年纪大了,有些事情,就真真的就记不太清了,”王耀唇角微微上翘,应答道,“如果真要有什么该记住的话,那也是该从现在开始。”
            “现在?现在……”本田菊神色如常,不再追索他与自己和歌一曲。他放下尺八,转而回到内屋端出一张石质棋盘,九九纵横,天然成韵。两盒光洁的棋子想必是在手里摩挲得久了,光洁柔和,色泽润美。
            “请。”王耀以客之礼挑选了白子,执在手里。
            “请。”本田菊低头落子,“嗒”的一声轻响。
            “天若为经纬,地则为棋盘,这一局,是否落子无悔?”本田菊乍得听到,心竟莫名其妙地加速跃动起来。只见王耀单膝盘起,以棋子在棋盘边缘轻轻敲击。
            他脸上似笑非笑,一双眼睛只盯着本田菊,似是喜悦,似是悲伤。
            他的询问出人意料,不悲不喜的声音似是诘责,似是阐释。
            “沧海业已桑田属,胜负已付史家谈,如何后悔,如何弃局?”本田菊边应道,边等他落子。
            “说得好!”王耀大笑,白子欣然而落,“韶光易逝,流年似水,你我今日便走完这局棋……”
            “是的。”本田菊沉声答道,心中却在默默想着他那两句念起来只叫他心酸至极的话。方才那门前几乎是惊艳的匆匆一瞥,让他想起千年以前他同样立于樱树下的风流之态。
            同人同景,只是——韶光易逝,流年似水。
            流年如何。那竹林其间引水流觞的潇洒写意,苍莽大江上横槊赋诗的悠然自在,月下斟酒高歌起舞的快意豪迈,就像燃着香料青烟袅袅的炉鼎,待到今日,早已是灰烬满屉,雕花铜面遍布青绿。
            流年如何。那十指相握的相帮扶植最终还是松开了,那衣袍连襟无法割舍的情谊最终还是切断了,那文字笔墨游戏和诗的存证最终还是烧掉了,那万里碧海顶上苍穹见证的一切还是消失了。
            流年如何。那光,那暗,那芬芳,那硝烟,那江山,那焦土,那安居乐业,那尸横遍野……该有的不该有的冲掉了原来的羁绊,只有最新的最深的痕迹在心里留存。而这苦难的伤痛的一切,是无法言述的沉重与深刻。
            流年如何。
            流年已是水中明日黄花,镜中盈亏皎月。
            流年空似水无痕,一去向东不复返。
            棋子触到石底的声调还在继续,屋外,几只鸟雀立在靠近屋檐的枝头嘁嘁喳喳,好不热闹惬意。和煦的阳光吹落了几瓣樱花,几片粉点儿飘飘然落下,击打着石井边的竹筒还在梆梆地作响。
            过去的便已成为过去,剪不断的回忆终究要被忘记,理不清的情感最后也会被掩埋。
            无论是谁也好,即便是春华中,庭院里,握着衣袖,与他一道赏花吟诗制对的本田菊;即便是长江口,兵船上,逼迫他接纳新规则的亚瑟·柯克兰;在雪夜里,炭火前,用大衣温暖着他的伊万·布拉金斯基;即便是向经历朝代更迭的他伸出第一只手的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大张旗鼓地拉拢过他的阿尔弗雷德·F·琼斯;还有那些……
            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他们创造的历史,留下的痕迹,都在被一代代的“人”不自觉地慢慢抛弃,这是适用于一切的规则。
            他和谁都无法永远并坐在天涯海角,云麓山涧,手执美酒,高谈阔论,笑看天下。
            看年华逝去,韶光不再,幼龄稚子变为垂暮老人。看坟头上的长生草,绿了黄,黄了绿。看天边晚霞如锦,落日熔金。看沧海桑田,斗转星移。看千年风霜冰雪,骄阳浮云,轻烟薄雾。看天地万物,生生不息。
            可惜他看不了,他么也看不了,作为这番演替里的主角,他们只能继续走下去。
            个人永远是足够是渺小的,个人的情感经历也许可以沉淀一辈子,个人的记忆也许可以细细品味时时想起,而国家却不可以。在如此漫长的路上,他们见证着生死轮回,生命的流逝,新的国家的诞生,旧的国家的灭亡,挽歌和新生,黎明和黑暗。
            为何我要追忆过去时光,放纵自己沉溺其中?以过去的某种情怀衬托自己么?再以长者的身份不合时宜地看待这个世界么?
            王耀边叹边笑。他还要继续向前看,过眼的风华盛韵,噬骨的苦难伤病,轻视的,怜悯的,慨叹的,豪爽的,包涵的情感,缅怀的感伤的怀旧的带着暖意的暧昧情愫,曾经的微妙的信赖和好感,他已经放手了,淡然了。
            昨日之事不可留,明日之事更难求。每个国家自诞生起都会遇到的苦难,他几乎已经领受全了,甚至还要多一些,因为他活得足够长久。
            “我不想再去计较那些,”他的面前是蹲坐在地的当康,“我只想做好我分内的事情,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
            因为还在成长,仍在继续。
            所以逝者不留,亦不强求。
            一水向东流,流水向东去,一去不复返。
            【全文完】


            35楼2014-12-14 15: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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