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即使是整整三年的饥饿,他也将前来送粮的阿尔弗雷德·F·琼斯关在门外。即使是身体痛了很久,他也挥手格开了本田菊递来药物的手。
他说了,不。
即使是再饿再痛,那不愿意向他们屈服的心理依然在影响着他。他想抬起胸膛向这个曾无情打击过他的世道证明,他活下来了,他站起来了,他也可以再次崛起。
也许只是错觉,王耀恍惚间再次发现,他仍旧是一个人,一个人在世界上。
不需要朋友,他站在会场中心重复着,重申了立场。
我不需要朋友,我不需要结盟,只想……静一静。
说完,他坦然地走了下去,如同没有看见在场的两巨头一般——伊万·布拉金斯基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阿尔弗雷德·F·琼斯向周围环绕而来的目光夸张地耸了耸肩膀,表示在真的亲耳听到王耀说出后感到不可思议。
本田菊目送着他离去的身影,无言。
“总觉得我像看错了你一样,也许是曾经以为我们之间关系很亲密,所以明知是你的缺点和错误,却视而不见。也许你也是,互相误读,已经有千余年了吧,至今呢,还在继续么?”
王耀抿了一口茶。
他身边是本田菊送来的资财,经历了不少坎坷和折腾后,他的上司终于做出了改革开放的决定。时值发展期,王耀缺少资金,缺少技术,缺少市场,举步维艰。本田菊送来的钱无疑对他而言是雪中送炭,至少够他忙活一阵子去打下最基本的底子,但是他们之间却还是那样尴尬——沉默。
不是言语上的,而是心灵的缄默不语。
作为国家与国家,之间产生过裂痕后也许竭尽百年和好之后可以修复如初。上司和民意是左右他们情感的重要所在,但,现在离那伤痛还是太近了,太近了——近到他们还没能完全忘记那种切肤之痛。
“请不要这么说,很多年前的事情请不要再提了。如今我们应当好好相处。”本田菊小声讲道。
“是吗?你忘了吗?我也是。”王耀将茶杯搁到手边的小方台上。
“虽然有的时候会思念起从前,还是当下更能影响你我的交情吧,王耀。”本田菊的语气很是紧凑,没多用一丝声气,是可着嗓子跑出来的拘束。
“哦。刚才,他们的话,让你‘现在’很困扰吧?”王耀向那位犹在和自己上司滔滔不绝的人努了努嘴,本田菊沉默不语,既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若是我们家菊也能成为耀家的一个省,那真是太好了!”就在方才,王耀站在上司身后,一个政客挽着本田菊的臂膀,对着那位上司喜滋滋地说道。
“我从未真正奢望过你要能真心答应成为我的一部分,大概是潜意识里就知道消受不起。果然,现在我也真真是没这个心思了。”王耀又像是打趣又像是慨叹,本田菊移开了视线。
外交上的圆滑和做戏,在他们看来,永远是虚伪而令他们厌恶的。而今天,王耀觉得那是格外的滑稽。不知道本田菊心里在想些什么,脱不离那些东西吧。有时王耀想想也觉得好笑,千百年来唯一一次对本田菊动武也不是出自他的本意,同时期里比本田菊强大的、和他交手的强国也不是没有,到头来给予他最深重苦难之一的却是他——这很讽刺,真的。
他握住他的手,冰凉的手指让他不由得微微加上了一些力,却又慢慢恢复到一触即离的力度。他看见闪光灯的明灭在他们身前晃过,微笑的表情好似面具一般从头戴到尾。模模糊糊中,依稀记得曾有一个寒冷的夜晚,他也是这般握着这样凉的手走过亭台楼阁。
本田菊,他躺在床榻上默念这个名字,明天他要和上司出席欢迎他的国宴。合身裁剪的绯色的袍子被放到一边。他也要穿上正统的“西”装,去见本田菊。
仿佛昨日才拔刀相见,可今日却又可以握手言欢。本田菊跟在上司身后,得体的深色西装上纵然沾有鲜血也看不出。王耀态度平和,脸上也带着微微的笑意。不知道对方是怎么想的,只是,想到了很久以前,想到了他小时候远道而来时的身形体貌,情态神色。那时候,若是知道以后会伤到自己,是否还会尽心尽力地去栽培他呢?是否会还会用温柔的情感去对待他呢?他记得他捧着贡品站在殿中,双手递给他的忸怩模样。那时的心情,和现在有某种微妙的相似感。
酒,喝酒,不醉不归。两人互灌对方一席酒,火辣辣的热力烧灼到身体悠悠然地飘忽。茅台酒比起伏特加,不,清酒,酒力肯定要来得更加猛烈。王耀清醒异常地想着,反观对方,何尝不是神色如常。
早已经过了放心地互相醉倒于面前的年代了,轻歌曼舞,风花雪月,饮酒作诗,击剑长歌,都是不可遇、不可求的往事了!
本田菊抿了一口酒,王耀挟起一片水晶肴肉,从容地放到了自己碗里。
当宴席结束后,他意识到这一餐里从头至尾自己都不曾以为王耀会再替他挟菜后,本田菊才真正感慨着他们真的过了那个完全不设防的年代,带着血和泪的蜕变,非常轻易地让他们刻骨铭心。
在本田菊走后,王耀拆开他留下的信笺,那是一封邀请他作客的信函。他用手指抵着太阳穴看了下来,信纸上的毛笔字很讲究,一个个的汉字相当端正。
汉字,没错,即使是现在不靠翻译单看本田菊的手迹,王耀也能看懂个七七八八,因为那里面的汉字——不像任勇洙,那样坚决地把以前所学的强制性地一剥而净。对此他不想多说什么,他用也好弃也好事他的个人自由,他已经不想去干涉。
但也很难想象,至少在任勇洙毕恭毕敬以他为宗主国之时,王耀从未想过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更不会想到他还会欣然地去接受这变化,毫无违逆之感。
毕竟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今日再怎样谴责、要求,也只是徒劳。若是任勇洙真正是铁定了心想要这样做的话,他不会去拦阻。他自己的路是他自己的事情,他不想去干涉。
何必操心呢,何苦劳神呢,这个世界永远在改变。可以这样说,所有现存的国家都已经是赢者;那些消失的、死去的、灭亡的,即使再辉煌灿烂,也已经湮灭结束。
他走在石块铺路的小径上,布鞋踏在铺路石间隙的泥土上是说不出的柔软和亲近,比硬梆梆的皮鞋来得舒适得多。路边栽了一排樱花树,这正当如粉如雪的樱花飘零,王耀不由得伸手,几片香软轻轻吻上手掌,极轻极柔。
“王耀。”他听到本田菊的声音,目光从手掌移回,直直向立在门边的本田菊望去。
“打扰了。”王耀遥遥说道,微风徐徐,落樱飞舞,他拢了拢头发,掸去了肩上的残香。
穿过玄关,门厅,走廊,来到室内。王耀坐在极为考究的软垫上,本田菊奉了一盅新沏的香茶。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新式唐装,本田菊穿的是居家的和服,意外地,他们都没有穿西装,但都绝不是从前的装束。
方才一系列的茶道待客凸显了主人家的礼貌与重视,王耀避而不想方才的念头,郑重回礼后默默地在品茶之余打量起周遭,竟看见了无比熟悉的一样乐器。
“这是……我家的尺八……”王耀低声念道,声音微微颤抖。他曾以为再也找不到它,不仅仅是那十年的是非功过,而是岁岁代代的失传的“人”的罪过。
“是吗,王耀……那来合一曲吧。”本田菊持过尺八,复又跪坐,苍凉的调门犹如响彻了几个世纪的穿越之音。
王耀闭上眼睛,手指在膝上轻轻击节。本田菊不停气地吹奏着哪一首首熟悉无比的曲子,反复,循环,那音节在王耀心里击出了恍如隔世般的回响。
“像从前一样,我为你奏乐,你唱诗。我们再来一次么。”他停下了奏乐,嘴唇翕动着,带着淡淡的期待。
王耀睁开双眼,轻轻地笑了,那笑容是那般温和:“对不起,菊。我已经忘了从前的和诗是怎么唱的了。”
“是太久了,所以淡忘了吗?”他轻声询问,“那些年间你忘却了太多,不是么?”
“不仅仅如此吧,年纪大了,有些事情,就真真的就记不太清了,”王耀唇角微微上翘,应答道,“如果真要有什么该记住的话,那也是该从现在开始。”
“现在?现在……”本田菊神色如常,不再追索他与自己和歌一曲。他放下尺八,转而回到内屋端出一张石质棋盘,九九纵横,天然成韵。两盒光洁的棋子想必是在手里摩挲得久了,光洁柔和,色泽润美。
“请。”王耀以客之礼挑选了白子,执在手里。
“请。”本田菊低头落子,“嗒”的一声轻响。
“天若为经纬,地则为棋盘,这一局,是否落子无悔?”本田菊乍得听到,心竟莫名其妙地加速跃动起来。只见王耀单膝盘起,以棋子在棋盘边缘轻轻敲击。
他脸上似笑非笑,一双眼睛只盯着本田菊,似是喜悦,似是悲伤。
他的询问出人意料,不悲不喜的声音似是诘责,似是阐释。
“沧海业已桑田属,胜负已付史家谈,如何后悔,如何弃局?”本田菊边应道,边等他落子。
“说得好!”王耀大笑,白子欣然而落,“韶光易逝,流年似水,你我今日便走完这局棋……”
“是的。”本田菊沉声答道,心中却在默默想着他那两句念起来只叫他心酸至极的话。方才那门前几乎是惊艳的匆匆一瞥,让他想起千年以前他同样立于樱树下的风流之态。
同人同景,只是——韶光易逝,流年似水。
流年如何。那竹林其间引水流觞的潇洒写意,苍莽大江上横槊赋诗的悠然自在,月下斟酒高歌起舞的快意豪迈,就像燃着香料青烟袅袅的炉鼎,待到今日,早已是灰烬满屉,雕花铜面遍布青绿。
流年如何。那十指相握的相帮扶植最终还是松开了,那衣袍连襟无法割舍的情谊最终还是切断了,那文字笔墨游戏和诗的存证最终还是烧掉了,那万里碧海顶上苍穹见证的一切还是消失了。
流年如何。那光,那暗,那芬芳,那硝烟,那江山,那焦土,那安居乐业,那尸横遍野……该有的不该有的冲掉了原来的羁绊,只有最新的最深的痕迹在心里留存。而这苦难的伤痛的一切,是无法言述的沉重与深刻。
流年如何。
流年已是水中明日黄花,镜中盈亏皎月。
流年空似水无痕,一去向东不复返。
棋子触到石底的声调还在继续,屋外,几只鸟雀立在靠近屋檐的枝头嘁嘁喳喳,好不热闹惬意。和煦的阳光吹落了几瓣樱花,几片粉点儿飘飘然落下,击打着石井边的竹筒还在梆梆地作响。
过去的便已成为过去,剪不断的回忆终究要被忘记,理不清的情感最后也会被掩埋。
无论是谁也好,即便是春华中,庭院里,握着衣袖,与他一道赏花吟诗制对的本田菊;即便是长江口,兵船上,逼迫他接纳新规则的亚瑟·柯克兰;在雪夜里,炭火前,用大衣温暖着他的伊万·布拉金斯基;即便是向经历朝代更迭的他伸出第一只手的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大张旗鼓地拉拢过他的阿尔弗雷德·F·琼斯;还有那些……
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他们创造的历史,留下的痕迹,都在被一代代的“人”不自觉地慢慢抛弃,这是适用于一切的规则。
他和谁都无法永远并坐在天涯海角,云麓山涧,手执美酒,高谈阔论,笑看天下。
看年华逝去,韶光不再,幼龄稚子变为垂暮老人。看坟头上的长生草,绿了黄,黄了绿。看天边晚霞如锦,落日熔金。看沧海桑田,斗转星移。看千年风霜冰雪,骄阳浮云,轻烟薄雾。看天地万物,生生不息。
可惜他看不了,他么也看不了,作为这番演替里的主角,他们只能继续走下去。
个人永远是足够是渺小的,个人的情感经历也许可以沉淀一辈子,个人的记忆也许可以细细品味时时想起,而国家却不可以。在如此漫长的路上,他们见证着生死轮回,生命的流逝,新的国家的诞生,旧的国家的灭亡,挽歌和新生,黎明和黑暗。
为何我要追忆过去时光,放纵自己沉溺其中?以过去的某种情怀衬托自己么?再以长者的身份不合时宜地看待这个世界么?
王耀边叹边笑。他还要继续向前看,过眼的风华盛韵,噬骨的苦难伤病,轻视的,怜悯的,慨叹的,豪爽的,包涵的情感,缅怀的感伤的怀旧的带着暖意的暧昧情愫,曾经的微妙的信赖和好感,他已经放手了,淡然了。
昨日之事不可留,明日之事更难求。每个国家自诞生起都会遇到的苦难,他几乎已经领受全了,甚至还要多一些,因为他活得足够长久。
“我不想再去计较那些,”他的面前是蹲坐在地的当康,“我只想做好我分内的事情,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
因为还在成长,仍在继续。
所以逝者不留,亦不强求。
一水向东流,流水向东去,一去不复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