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扫过,卷起千堆白雪。江山如画,终归何人之处。
皇后独立于西楼之上,俯瞰整片京城。昔日繁华的街道,如今早已人去楼空,那块曾经挂满红色绸缎的招牌,被朔风掀翻在层层积雪之中,偶然一个路人不小心踩在湿滑的表面,于是这块写着曾经令无数人向往的名字的牌子,便迎来路人渐行渐远的咒骂声,然后一切回归平静,一切都像是从未发生。
那帝都的传奇,那辉煌的岁月,似乎已经合着秋日的落叶,永远埋葬在这北国的冬。
皇后叹了口气,理了理耳畔的碎发,想叫人给自己拿件大衣来,才想起早已没了服侍自己的人。宫里如今破败的厉害,为了节省开支,早在三个月前数千宫人就已经被遣散了,是她亲自下的命令。
到底是如何沦落到这般田地?她黑色的眸子蒙上一层白霜。记不清是多久以前了,王朝初建,百废待兴,元老大臣争相献计,落寞才子蜂拥而至,一时间朝廷威望空前。然物极必反,渐渐的,小超皇帝协众亲王不辞而别,臣子们无能为力告老还乡,无忧皇帝不堪重负终于病倒。百姓眼见朝廷支离破碎,朝政分崩离析,为求自保,纷纷举家迁往邻国。于是几年间,都城便渺无人烟,只留下皇后与病重的皇帝独守空苑。
放弃吧。皇后无数次这样想过。既然王朝已经没了存在的意义,我又何必如此执着,倒不如也学着亲王们归隐山林,做个逍遥的游侠,这天下谁要便拿去好了。
只是她终究还是做不到。这片土地的每一间房子,每一个角落,每一寸土地,每一粒尘埃,都记录过她的喜怒哀乐。她曾在这里与人互述衷肠,曾在这里与叛军浴血奋战,曾以巾帼不让须眉之气建立起一个朝气蓬勃的帝国。放弃这片承载了她全部人生的土地,她怎么敢,怎么能。
又是一阵烈风刮过,皇后听着身后的脚步声,叹了口气:“醒了?回屋里去吧,外面风大,你的身子骨经不起了。”
“皇嫂,别来无恙。”微愣,皇后回过头,看到那隐在黑暗中的身影,咧开嘴角,眼中是藏不住的喜悦:“妹子回来了,在外多年,过的可好?”
那人也不答话,从暗处踱步而出,一袭麻布制的黑衣,背着一个藏青色的包裹和一把有些老旧的长剑,发梢还残留着雪水,却是莫名的高贵与清冷,一如昨日。
“蛇妹子,你既要回来,也先来信说一声,我也好先设宴为你洗尘。”皇后一边嘴里念着,一边似是不经意地理了理衣衫。
“我就是怕皇嫂这般客气,本是一家人,那么多礼节倒显得生疏了。外面风大,进屋罢。”蛇亲王,不,应该说是蛇女侠,终于开了口。自从无忧皇帝选择还她一片宁静的那日起,她便策马离开了这片土地,奔向那个她向往的江湖,再未回头。一别数载,她的长发已然及腰,看起来比当年成熟了三分。
皇后自然是明白蛇女侠的言下之意的,也在心里谢了妹子的一番好意。宫内早已没了银子,靠前些年的存粮度日,根本没有设宴款待他人的资本了,若非她不告而归,恐怕这宫中仅剩的一皇一后今后的日子会更加难熬。
进了屋,蛇女侠放下包裹和长剑,帮皇后解下披肩,又为她沏了杯茶,这才坐下,从包裹里取出一串香蕉,自顾自地剥起来。看着她熟练的动作,皇后似乎突然想起以前好像还有一个人也爱吃香蕉,那人还喜欢拿香蕉当武器恐吓无忧皇帝,再细想是谁,却已记得不分明了。
“皇兄的病,如何了。”蛇女侠把香蕉一口塞在嘴里,鼓起的脸蛋看起来分外稚气。其实她也确实还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孩童,只是眼中总含着成人亦难以读懂的深沉。曾经也有人读懂过她,被她视若知己,只可惜那人已经相忘于江湖。
“好些了,只是较以前嗜睡了些。瞧,现在你来了,她还在寝殿睡着呢。”
“我突然归来,她不知道,倒也不能怪她,”蛇女侠叹了口气,只是配上她手里的香蕉却有些滑稽,“这些年,也是辛苦你了。”
鼻子一酸,皇后捧起茶杯一口饮下,滚烫的茶水涌入喉咙,烫的人只觉头皮发麻,烫的人眼前一片模糊。
看着皇后的样子,蛇女侠咽下了嘴里的东西,张开嘴,却是一句诗脱口而出:“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装作听不懂蛇女侠的意思,皇后轻轻拭去眼角的水渍:“妹子这次回来,可要多住几日。”她明白放弃皇位后的蛇女侠是一叶随波逐流的孤舟,没有人能让她停下脚步,只能盼着她愿意多留一段时间,也给这宫里带点人气。
扔了手中的果皮,蛇女侠拍了拍手,低下头,从她苦笑着的嘴角挤出两个字:“即刻。”
“什么?”皇后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你还未见你的皇兄,这就走了?”
“只是回来看看你们好不好,见不见她也无所谓了。还有,”蛇女侠又把手伸进包裹里,取出一串钥匙递过去,“这把钥匙就留给你们了。这是我王府地窖的钥匙。我当日担心朝廷再生乱事,于是命人放了些粮食,用千年玄冰储存,应该不会变质,想来足够你们夫妻二人吃上一年半载了。”
皇后也不接,直勾勾地盯着蛇女侠低垂的眸子,像是要把她望穿一样。许久,才摇了摇头:“你还在怪她。”
“不,我发自内心的感激她。若不是她削去我摄政王的职位,只怕我会一辈子为世俗所困,一辈子为追逐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而疯狂,永远不可能像现在这般逍遥。”说着,蛇女侠站起身,将包裹和长剑背回身上,“只是我终究不属于这里,与其见面后犹豫不决,不如早作了断。”
皇后颓然坐下,连一句客套话都说不出口,只是目送着蛇女侠的背影。蛇女侠吟唱着:“再回首却闻笑传醉梦中,笑谈词穷古痴今狂终成空”,推开屋门,一袭黑衣溶入到白雪皑皑之中,分外和谐。是的,她从来都是属于那片天地的,或许其他人,亦是。
人来了,又去了,人生本就是如此。皇后像是明白了什么,望着阴沉的天空,释怀一笑。
这个白天,真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