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读者难以实现对这首诗的自我代入,大抵是因为以下数个原因。
第一,是写景的角度。这是一首动态的诗,它是有着时间变化的,它的写景也是从远望的角度,不断变换着焦点而写成。
我们来看前四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这是一幅何等开阔辽远的画面?一江春水流入大海,明月在海的尽头处升起,将它的光辉洒向潋滟的水面。这四句的视角是在变换的,前两句是平视,是眺望,后两句则是将镜头拉得更远,转换为俯视,而且在这个过程中,“滟滟随波千万里”,这本身就是一个目及千里的观赏过程。因此,作者已是以一个观赏者的身份记录下他所眼见的景象,读者自然会不自觉地受到作者角度的影响,将自己置身于静态的观者的位置上,欣赏作者所描绘的这样一幅流动的画面。有别于“星垂平野阔”——它的阔是有些低沉的,这里的阔是一种开朗的、高远的阔。一般来说,高旷的环境让人们更容易逸兴遄飞。这就为后文作者思绪的展开提供了空间上的可能性。
接下来,远景切换成了近景:“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虽然变成了近景,但是它依然是动态的。写水汽之清,写月色之明,这样的景象过于清明了,倒把春天写的有几分安静的出尘之感。人的心绪是会受到环境影响的,处在嘈杂喧闹的环境中,自然就很难集中精神地思考;而这样清澈澹然的环境中,人的心情很容易平静下来,平静下来就可以从容随性地思考一些问题。
但是我们稍后再谈问题,来看作者在结尾处的景色描写:“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这六句依然是动态的,情景交融地描写了月落的过程。然而它的作用不止于此,它还和前文结合起来,组成了一个完整的时间链。正是从月色正好的夜晚始,到月将要落下的天明时分止,在这一段时间里,作者尽情地任由思绪驰骋。接下来也就是我们要说的第二个原因。
第二,是问题的明确。作者在“江天一色无纤尘”的明净的环境中,对着“皎皎空中孤月轮”,他想了些什么呢?自古以来,明月寄托了人们各种各样的感情。有“千里相思共明月”的相思,有“高高秋月照长城”的边愁,有“千里共婵娟”的美好愿望,有“明明如月,何时可掇”的怅惘,这是我们后面将要探讨的问题,这里先来看作者思考的问题:“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作者写得很直白,他说我思考的是什么人最早见到了月亮,月亮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照耀人间。人间世代更迭,江月看起来却一如既往,似乎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人一样。然而这个问题最终也没有得到解决,作者只能看着长江水无语东流。何其直白,又何其完整,从引起思考的孤月轮写起,写了思考的过程,也写了思考的结果。这就几乎没有为读者留下自我代入的余地。
一般来说,自我代入是需要有主观发挥的空间的。我们读诗词,自我代入往往是基于这样几种情况:其一是诗词本身的似是而非,点到即止,留下了很多想象的空间;其一是作品抒发的感情在特定的条件下恰好引起了读者的共鸣。这之中我认为有一种相对例外的情况,就是慷慨激昂的作品,它对读者的感染并不很依赖特定的条件,而且往往是以壮阔的描写取胜。那么我们来分析作者的描写,作者直接写出了他思考的问题,思考中所产生的想法,和最终无所得的思考结果。整个过程都很明确,没有给读者留下多余的想象空间。
第三,是作者自身选取的角度。我们来看作者接下来的描写:“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中国人讲究“月满则亏”,“物盛则衰”,从不肯给人完整的美好,反而喜欢用美好去衬托那一点点的缺憾,比如《莫愁歌》,全篇细致入微地描写了莫愁安逸无忧的生活,然而却是以一句叹恨“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于东家王”结尾。张若虚也是如此。青枫浦是什么地方?送别的地方。这几句写的是离情。所谓“悲莫悲兮生别离”,离情自来就令人黯然销魂。在这种花好月圆的时候,并没有皆大欢喜的人长久的桥段,有的只是“明月直入,无心可猜”的离愁别绪。作者一直在记录他所观察到的画面,只在最后波澜不惊地加上了一句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他所观察到的离人的祈愿。这祈愿是多么的平实真切!它没有说我多么地思念你,我多次幻想重逢的场景,它只是说,我们现在都在仰望这一轮明月,但是我们的心思却只有自己知道,我希望自己能追逐着月光,去照亮你。游子思妇的心事一览无遗,作为读者的我们,所能做的也只是细细品味这种“两处沉吟各自知”,“相思相望不相亲”的怅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