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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只鱼。
一只野生的草鱼，在马连山顶的白木湖里，游来游去。
一个盛夏的黄昏，竹林处响起人的说话。我知道，是来白木湖垂钓的，一对父子。已经有一个多星期了，他们每天的这个时候，都会过来，在这里静静的呆上几个小时，有没有收获似乎不重要。
每一次，父亲都会坐在带来的小小叉凳上，静静的盯着湖面，偶尔，会微笑着回答儿子的提问。我总觉得，他不是来钓鱼的，是来看湖的。
而那个顽皮的小家伙，是很不安份的。他会远远的离开父亲的位置，然后捡些小石子扔湖里，吓唬那些成群游走的小鱼。每次当小鱼被石子惊散又再聚拢，他都会很开心的笑出声来。我很喜欢看他笑，听他笑。所以，我都跟着他的身影，他跑到哪，我便游到哪。也因为这样，我从来不在乎他父亲抛的是什么饵。
有次，小家伙突然发现我了。他惊喜的大叫，因为他从来没见过我这种大鱼会游在湖边。他就开始扔石子，我却了解他的心态，从不害怕，躲着石子，却不离开。他扔了几次，似乎有些好奇了，轻手轻脚的接近湖边，偷偷的趴下来，盯着我，生怕一点点的声响就会把我吓跑。
我故意在水里左右摆动，跳舞一般吸引着他。
他渐渐忘了顾虑，折了一支青苇，伸入水中，朝我的方向用力的划。我就慢慢游过去，用嘴一下一下的蹭那支苇顶的绒毛。
他开心的不得了！就那么一脸狂喜的逗弄着我。
之后，每次他们过来，他都等不及父亲坐下，就会在湖边拼命的搜寻我的身影。有时候，我会故意藏在水草丛中，看着他着急难过的表情，听到他有些慌乱的嚷“怎么没了？怎么没了？”
当然，这时候我就会悠悠的出来，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他开始跟我说话。就拿着支青苇，在水里碰着我的身体，嘴里说他的名字，他的家，他的学校，他的快乐和生气。
慢慢的，每天的这个时候，成了我最快乐最期待的时光。我喜欢听他说被同学误解了，被老师表扬了，被妈妈拥抱了，被隔壁的狗吓到了。我喜欢看他开心时一脸的梵花灿烂，难过时双眼里的迷茫困惑。我喜欢透过青苇传过来他的疼爱与怜惜，喜欢他每次欢快的奔向湖边的脚步声，喜欢远远的听见他催促父亲的话语，甚至，连他离开时留给我心里的伤感都让我陶醉……
“鱼儿，我说话你能听到，对吗？”
“鱼儿，若是我看到神仙，让他帮你变成可以上岸玩的鱼，你会做我的好朋友吗？”
“鱼儿，你躲在我这边，我不让爸爸到这里来钓，你就会没事，知道吗？”
“鱼儿，我昨天做梦自己也变成鱼了，也在这湖里跟你整天一起游呢，你相信吗？”
“鱼儿，你今天开心吗？你想吃什么？你喜欢我每天来找你吗？”
“鱼儿，鱼儿……”
他每天都问，每天都问。
而我，只能在心里狠狠的不断的回答：是的，是的！若是可以，我便以性命相换，与你在阳光下奔跑。
他应该懂得了我的心思，幸福而满足的笑在他脸上扩散成圣洁的光。
今天，他又来了。与以往一样，飞奔着过来，趴在湖边。而我，早早的候在这里，一下子就看见了他带着奔跑后的潮红的笑脸。
“我来啦，你今天都做什么了呀？”他轻轻的问。
我摇了摇尾巴，等着他继续说。
“你猜我今天给你带来了什么？哈哈，是面粉哦！我偷偷藏起来的，是用汽水拌起来的哦，我妈妈买给我喝的汽水，苹果味的，特别好喝。我想你肯定也会喜欢的，喏，我扔过来，你吃吃看哦。”
我接住那颗细细的面团粒子，味道很怪，我不适应，却很喜欢，一口就吞下去了，朝他摇了摇尾巴。
“你喜欢吃，对不对？我就知道。今天我只带了一颗哦，明天我再多拿一点。”他也很兴奋，两只手不停的搓着，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
“仔仔，过来帮爸爸搓几个面团。”他父亲喊着。
他朝我眨了眨眼，起身跑过去。
我不由自主的循着他的身影，绕着湖面，跟了过去。他说过，我躲在他身边，就会没事。
突然嘴巴一痛。我知道，我过于注意他的踪迹，没警觉他父亲抛在湖里的鱼钩。——扑啦一声，我被他父亲甩出了水面。
“哦，这草鱼挺肥的啊。”他父亲的声音里有意外的欣喜，“仔仔，你看！这么大一条鱼。”
他蹲在父亲身后，站了起来，眼里还是那种惊喜的光芒，我却觉得很陌生，“哇！好大的鱼啊，爸爸好厉害！爸爸好厉害！”
“仔仔乖，回去让妈妈给你做红烧鱼排吃。”父亲怜爱的抚摩着他的头。
“是我啊，你认得吗？我便是日日听你悲喜的鱼儿，我便是日日等你到来的鱼儿啊，你不认得了吗？”我心里有声撕力竭的呼喊。
我全然忘了疼痛，心里满是他脸上那种遥远的快乐。何以隔着一层水，笑容便如此疏远？
白木湖在不远处，安静如殇。
阳光很温暖，却有如漫天倾落的刺，穿透我的身体，割裂一切。
我终于知道，忘我的付出，会失去一切，包括自己。
我终于明白，离开了水，我便不再是那只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