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大楚。
因为地处偏荒,故而集市中常有些时兴的玩意儿出现。
一名小贩忽然踩在了桌板上,一时间成了人群焦点,只听他大声吆喝起来:“我有一颗世间难得一见的宝物,有没有人敢来买?”
这样新鲜的叫卖,自然引来了不少人的注意。
有围观的人发问道:“这世间卖宝贝的可多了,你准备卖什么啊?”
只听小贩说:“我有一颗明珠,那可不是一般的明珠,而是一颗黑色的黛珠。”
又有人说道:“黛珠虽难得,却也不是什么极为罕见之物,也不必如此大张旗鼓吧?”
“那就是你们有所不知了,”小贩笑着说道,“我这黛珠不但稀罕,而且装珠的盒子更非寻常。”
他吹了声口哨,喊到:“旺财,把盒子拿来。”
这年头,狗还会拿盒子?
没过多久,从摊位下钻出来一个灰扑扑的小男孩,脏的令人难以置信,那头发早已结成了一团,身上的衣服也是恶臭连连,他手中高举着一个漂亮的盒子。
“啪”的一下,小贩狠狠打了有着狗名的小男孩的手腕,嘴里斥责道:“谁让你用脏手拿的?”小男孩吃疼,手一松,盒子立即落下来,被小贩一把接过。
小贩转过头,将盒子拿在手里,轻轻地旋转展示着,嘴里说道:“这盒子的材质是梨花木,以香料熏香,上面镶嵌了珠玉,用玫瑰和翠羽来装饰,还雕着许多精美的图案。只有这样的盒子,才能配得上我那颗完美的黛珠啊。”
问言,周围的群众无不发出惊叹声。
“那么究竟有谁敢买下这样的黛珠呢?”小贩说着,手一扬,不知是因为太过激动还是手滑,盒子里的黛珠竟然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飞了出去,一下子落在了人群中,一个高个子一把抓住了黛珠,转身就要跑。
“抓小偷啊!”小贩心急如焚,急忙跳下去追赶,一时间整个集市乱成一团。
结果那个高个子却是没能跑远。
原因是有个脏兮兮的男孩,就像是不要命了一样,一跃而起,跳在了他背上,无论高个子如何撕扯都不肯下来,还低下头狠狠地咬着高个子的耳朵。
那样坚毅而又果决的动作,一下子制服了一个比他高一倍的大人。
当时那个小男孩凶悍的眼神,令得在场的所有人印象深刻,无论是谁,当时只要看到了那一幕,一定会知道,这个小男孩的性格就是如狼一般不要命。
小贩再次举起盒子,这一次终于不再是一片沉默。角落中的一个人发话了:“这明珠,我要了。”
小贩举起手,比了个数出来,那价钱昂贵的令人咂舌。
阴影中的人却丝毫没有还价,只是点头答应了。
仆从付完钱,小贩已经知道了来人的身份,将盒子连同黛珠一同递过来,恭恭敬敬地低着头:“这明珠,是大人您的了。”
那人却没有接,只是说:“其实我并不想要明珠。”
小贩有些疑惑:“那大人要的……难道是我的盒子?”
那人笑了:“你的盒子固然华美,却也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小贩急了:“那大人您到底要什么?可别逗笑人玩啊。”
那人从阴影里走出来,是个少年,却穿着一身昂贵而且颜色鲜艳的华服,模样也是一等一的好,加上那股若有似无的邪气,竟衬得周围所有人都是背景,显得暗淡无光,而他是人群中的主角。
“原本我的确是想要明珠的,但刚才我改变主意了,”姬寤生顿了顿,视线扫了一圈人群,直到落在那个灰扑扑的小男孩的身上才停下,唇间带笑,“我想要他。”
“啊?”小贩和群众皆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谁都想不到,这样脏兮兮的小男孩,竟然比明珠更为值钱?
就这样,小男孩有些茫然地跟着姬寤生辗转来到郑国,踏进了宫殿,才终于明白了姬寤生的身份。
他竟是堂堂郑国世子。
听闻小男孩只是被小贩路边捡到的,随便取了一个狗名养着,姬寤生若有所思,突然说道:“既然我买下了你,自然要给你取个好名字的。”
他思前想后,终于在午后想到了一个新名字,然后将“祭仲”二字赏给了男孩,听起来比之前的“旺财”的确好听不少。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取这名字,其实不过是因为他早上经过的村庄,刚好叫这个名字。
取得也甚是随意。
祭仲生平第一次被人服侍着洗澡,也是第一次吃上了上等的菜肴,他从头到尾都呆若木鸡,一边摸着自己身上的衣物,顺手掐了自己一把:“我不是做梦吧?”
姬寤生笑了:“自然不是,你只是幸运被我买下……你要如何报答我呢?”
“扑通”一声,祭仲跪倒在地上,嘴里大呼道:“今日之恩,祭仲愿意拿命相送!”
他尚年幼,却已有如此血性。
姬寤生伸手拉他,结果一看到他的眼神,立刻愣住了。
许多年后,姬寤生总会想起那时祭仲的神情,那……果真是一个如同狼一般的人啊。
虽然凶狠无比,但一旦获得,就如同拥有了一件最为锋利的武器。
“那你要记住自己说过的话。”这样说着,姬寤生从口袋里摸出了黛珠,最后他花了两倍的价钱同时买下了祭仲和明珠,然后将那明珠和其他珍珠串起来做成了一条项链,挂在了祭仲脖子上。
“你的命谁的?”
祭仲低头道:“是姬寤生的。”
“那你知道我要什么吗?”
祭仲摇头。
姬寤生拉着祭仲,带他去了一处高处,那里可以瞭望到大片山河,他指着远方说;“我要的是这片大好河山,要的是宏图霸业。”
此后,祭仲日日跟着他,如同学步的孩子一般,亦步亦趋,在他身边识字学文,不多时竟已写得一手好字。
几个月后,两人在宫中遇上了姬寤生的弟弟,叔段。
叔段长得很美,性格却不甚好,一时兴起,就说:“哥哥,我看你这个新侍从长得很不错,不如送给我吧。”
姬寤生立刻摇头:“这仆从并不乖巧,还是算了吧。”
叔段说:“不乖巧你还日日带着?分明只是不愿将人给我,罢了,我去和母亲说。”
姬寤生虽然贵为世子,却并不受宠,他出生的时候他母亲难产,差点害死了母亲姜氏,母亲因此对他有所忌惮。同样是儿子,母亲却根本不喜欢他,只单单宠爱着叔段。
当夜,姜氏亲自来到姬寤生殿中,表情一如面对陌生人,淡漠道:“我听叔段说,他仆从不够,希望你借他一名,你却不愿?”
姬寤生赔笑道:“母亲说笑了,我们手足情深,我怎么可能不愿意,我现在就拨几个人过去……”
姜氏摇摇头:“叔段只要一个叫……叫……对,叫祭仲的,说看他做事得心应手,长的又好……”
姬寤生被这话一堵,顿时没了借口,心下一凛。
他得罪不起姜氏,如今世子之位不稳,又不能被抓到把柄……难道真要将祭仲送到叔段那里?
忽然一个身影从殿中一路小跑出来:“祭仲来迟了,请夫人见谅。”
姬寤生一愣,却是没有想到他竟然自己跑出来,刚想说什么,却看见祭仲微微摇了摇头,只能硬生生地忍住了这口气。
“那跟我走吧。”姜氏傲慢地抬着头,起身往外走。
姬寤生一把拉住了祭仲的手:“为什么?”
祭仲郑重其事地施了一礼:“帝位不稳,忍辱负重。”
祭仲走后,姬寤生辗转难眠,他虽贵为世子,但却从未有过世子的尊威,只要叔段开口,母亲必定会协助叔段,若不是因为他是长子,恐怕这世子之位……
祭仲时常会托人带口信回来,基本都是一个字或者两个字,用来说明自己的状况,姬寤生有一次跑去叔段殿中,却怎么都找不到祭仲,只能悻悻而归。
听线人说,祭仲的日子可不好过,叔段心性不佳,时常拿他出气,姬寤生气得将桌子掀翻了,却又知道自己不能发作,又默默一个人收拾好。
父皇的病越来越重,姜氏日日相伴,某日竟有仆从偷偷透漏了消息,说姜氏想劝父皇改立叔段为世子。
姬寤生急得团团转,当日却又收到祭仲的口信,依然只有两个字:“勿动。”
不知为何,他就是对祭仲出奇地信任,祭仲既然如此说了,他便不再理会此事。
没过多久,就听说姜氏的劝说失败,父皇一口回绝了她的想法,因为觉得当立长子。
而且姬寤生既已收到消息却毫无动作,应该有容忍之心。
第二年,武公病逝,姬寤生继承君位,继承当日,他就去叔段那里,将祭仲要了回来。
祭仲一出现,他便红了眼睛。
他屏退了旁人,将祭仲的衣服拉开,只见他身上横竖叠起的都是伤,旧伤带着新伤,处处皆有淤青。
姬寤生落了泪,问道:“很疼吗?”
祭仲笑了:“殿下能继承帝位,就不疼。”
姬寤生说:“我想封你做大夫,你敢做吗?”
祭仲伸出拳头,与姬寤生碰了一下:“我龙潭虎穴也曾去过,还有何不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