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那一天和忍冬如平常一般采药回店,一位道士就在那时候踏进药店,漫不经心地倚在台边,要了几味寻常药方。
那时候我还并不知道他是道士,只觉得这人好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到药店入几味补药罢了。因为老板爷爷经常会收留一些游子,所以我走进去的时候并没有介意。可是这一次收留的人一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砭骨的寒冷,让我不禁想起化形那一日的大雪。
后来这位道士带着官兵踏破药店,说这家店里藏了祸害人间的妖魔,要将他就地正法。
那天忍冬带着我跑了很远,他因为采药的原因很熟悉这里的地形,而我跟在他的背后,跑得跌跌撞撞,小腿被荆棘划出很多很多细小的伤口。我突然发现妖怪的血和人类的血是一样的,都是温暖的红色。红色从我背后蔓延开来,引来无数的屠刀。
他们说,要杀掉我。
他们说,必须杀掉这个妖怪。
他们说,这个妖怪害死了很多人。
他们说,是我带来了不幸,让他们的长辈接二连三地死去。
他们在我的面前,杀掉了忍冬。无数的屠刀碾过他的身体,把人类这张脆弱的皮捅破,然后就像是被戳破的水袋,一点点地渗出红色的液体来。
忍冬死的时候,笑容竟是绝美:“你……还没有名字吧。”
“那么……叫做墨离,怎样?”
——“这一次,真的……再见了。”
官兵们提着沾有忍冬血的屠刀,道士们挥着桃木剑,火把把他们的脸映得狰狞得可怕,这一刻仿佛……他们才是真正的妖魔。
我一步步后退着,退到墙边的时候整个心也冷了下来,想起忍冬挡在我面前为我挨下一刀唇边的微笑,突然地掉下泪来。
——你为什么要死你为什么要死你为什么要死你为什么要死你为什么要死你为什么要死你为什么要死你为什么要死!!!
明明……不是还要去京城找墨旱莲的吗……
眼泪,血,冰冷的身体,再也握不住的双手完不成的梦想说不出口的话语。
闭上眼的那一瞬我心里突然涌上万千感慨,却又不知道那些感慨到底是什么。只是听着刀剑破开风的声音,那么的孤单寂寞——
一下子便是无边无际的寂静,直到一个很冷的声音缓缓开口道:“墨离……?真是好名字呢。”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依然活得好好的。而举刀看向我的官兵和道士却早已倒在地上,血从他们的身体里一点点流出来,汇聚成一条蜿蜒的河。
白衣的少年站在那里,宛若仙人一般不食人间烟火。他提着一柄长刀,正在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刀上的血迹。他的头发是与中原人迥异的银白色,一直流泻至膝盖。转过来的时候,我竟发现他的眼睛也是银白色的,远远看去竟如没有眼球般吓人。
“初次见面,我的名字是零。”少年面无表情,却是伸出手来。我看着那只很漂亮的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握住了,任他把我从地上拉起来,礼节性地为我拍去身上的尘土。
“初次见面……我是……墨离……”我站起来,有些眩晕,却流畅地报出了忍冬为我取的名字,不禁又想起那个男人,眼角微微一红。
“我知道。”零冷淡地说,依旧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你想要报仇吗?”
“什……什么?”我有些吃惊于这个少年的直接。零似乎是很认真地在说,抬起眼睛直直地盯着我,那双银白色的眸子不知道在流转着怎样的神色:“我问,你想要报仇吗?”
我愣了愣,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零看着我,然后说:“跟我走吧。”
“好。”
——那时候,就像是许下了一个约定。
——一个万劫不复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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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离讲到这里就停下了,剩下的是久久的沉默。徐长卿有点奇怪他为什么不再讲下去了,正想提问的时候墨离说道:“跟着零走了以后,零开始催化我的人格分裂。他把一面调教成丧心病狂的嗜血模样,因为只有以‘可以让忍冬复活’为理由,他才可以完完全全地控制我。可是他无法控制另一个真正的我……我并不想害人,也并不想杀人,如果这样的话……”少年的眼神黯淡下来,“就真的成为那些人所说的妖怪了。”
“那为什么不离开零?”
墨离顿了顿,眼底涌出些悲凉,而他却是依然在笑,笑得眉眼都是好看的月牙儿形:“你以为我走了,就可以躲过那个恶鬼的追杀吗?”
“罪恶只能被罪恶终结啊你们这样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怎么能明白呢。”少年垂下眼睫,语气里满满的嘲讽:“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就不要回头。你们不是也明白的吗。”
“你说的对。”徐长卿起身,微微颔首表示承认了墨离的话语,而与此同时他的指尖有赤红色的光流淌,“不过这吞噬掉罪恶的人的位置,还是让给我吧。”
赤色的火焰从天而降,带着斩切一切的决绝意志。对面的黑衣少年将腰扭成极其刁钻的角度躲过了这一击,长袖一挥水花四溅!
青色的鳞片以极其迅猛的速度漫上墨离的脸,然后逐一扣紧。
细长的鳞爪猛地释放!就连夜色也被劈砍成两半!凌厉的刀光铺天盖地!!眨眼间离徐长卿胸口不足三寸,就连闪电也不能有这样的速度!
三寸本是定败的结局,可这个时候徐长卿腰间猛转,赤色的羽毛随着身体腾飞,那羽毛竟有可怕的硬度,撞在鳞爪上是一声声金属相接的“噌”!
墨离的突刺没能成功,他尖声嘶吼着,金色的瞳孔皱缩成一团,腿骨怪异地扭曲翻转,下一个瞬间他蹬地发力,跳出人类根本不可能达到的高度!
而这个时候徐长卿没有后退,他微笑着注视着天空里坠落的身影,手指挽出漂亮的动作,然后那些赤色的羽毛纷纷凑拢成一块,凝结成一柄软剑。那剑柔软得如同古代女子的披帛在他身边飘飞,可在墨离的鳞爪划破他头顶空气的时候——那柄软剑竟一瞬间挺直,硬生生接下了这一击!
对视。
然后徐长卿叹了一口气:“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呢。”
墨离不答,迅速地拉开与徐长卿的距离,眼神警惕。而在他落地的瞬间那些附着在他身上的青色鳞片一片片地剥落了,像是老房子墙上斑驳的油漆。他怔怔地凝视着褪掉鳞片包裹的右手,有鲜红的血蜿蜒而下。
虎口震裂。
徐长卿在倏忽间卸掉了墨离的所有防御,鳞片层层掉落的那一刻墨离眼神一下子澄澈起来,仿佛花朝节阳光里那个温柔的邻家少年回来了,笑容清浅。
赤色的羽毛在徐长卿身体四周高速旋转起来,割裂空气发出金属碰撞的寒光。他抬起手指指向墨离,眼底结着绝对零度的冷漠。
“等一等。”出乎意料地,对面的乌衣少年突然开口。徐长卿顿了动作,示意他说下去。
“可不可以等到杨雪涵在的时候再杀我。”墨离毫无犹豫,目光诚恳。
徐长卿哑然失笑:“这算是求情吗?”
墨离完全没有在意徐长卿试探般的嘲笑,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一字一顿地,似乎每一个字都有千斤,像是什么重要的承诺:“既然这个故事是个悲剧,那它的结局在一开始就已经注定——纵然挣扎没有意义,可是这样的挣扎,却是我们唯一能坚持的东西。”
少年转过身来,眸子里有火焰燃起:“没有挣扎的悲剧,就真的没有意义了。我曾经告诉杨雪涵说梦想是我们唯一能在命运的剧本里坚守的东西,现在我要走了,我必须告诉她——”
——“我的故事,将不负我的坚持。”
——“即使化为尘土,那也是挣扎的证明。”
[尾声]
后来发生的事情,杨雪涵似乎都不记得了,却又有模模糊糊的印象。她只记得那是一场惨烈的战役,血在曦园的鹅卵石小路上漫延开来,像是满地的蔷薇花瓣。黑衣的少年站在科技楼被洗刷的锃亮的玻璃幕墙前,笑容清浅如同夏月里食堂门口水池里绽放的莲。墨池边满树的梨花开过了季节,脂粉尽失,仿佛美艳的女子随年华似水变得老态龙钟最终葬入泥土。
一切都是会葬入泥土的,她莫名地有这样的感受。她觉得发生了这么一些事儿,还是应该写下文章纪念的,可终究她没有写,只是觉得很心塞。
一个已经消失的人,也许是并未真正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人,而她,发现了他曾经存在于世间的证明。
她记得所有的人在那场战役里都倒下了,那些零散的枪支被巨大的爪子碾压成碎片,混进无法识别的血和肉里面。金色的瞳子疯狂闪烁,修罗场中央的少年一边欢笑一边哭泣,他站起来,身上却带着帝王一般的威严。墨离遥遥地看向她,唇齿纠结出寥寥话语,可是她听不清。所有的声音都被枪林弹雨盖过,还有人们的尖叫。她很确定墨离说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可是那是什么,已无从得知。
然后便是红色的世界。
现实的潮水疯狂的冲刷过后,黑衣少年安静地躺在地上。他很狼狈,从未有过的狼狈,长发黏着血块,黑衣重如磐石——他躺在自己的血里,笑容却依旧未变。
“是你啊……”徐长卿走近他的时候他突然间睁开了眼睛,这使得旁边存活下来的人们再一次紧张起来,武器握得紧紧的。可是墨离没有动,他已经没有动的力气了。他想转头看看杨雪涵所在的位置,但是他破碎的脊椎骨已经不能支撑他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疯狂的金色从墨离眼睛里褪去,黑得纯净的眸子露出来,孤独得像是可以映出天空的颜色。
“谢谢。”他轻声对徐长卿说,绝美的笑容竟让学霸有一瞬间的失神。可是徐长卿依然举起短刀,刀刃闪着死亡的寒光。他一瞬间想起了君迁子死的时候,白芷满眼含泪的发誓;他同样也想起了玉蜀黍死的时候,海金沙疯狂地闯过警戒带;他想到不久前的夜晚少年关于悲剧的阐释——然后手起刀落。
鲜血从那颗停止跳动的心脏里喷涌而出,墨离依然在笑,似乎对死亡并无认知。
“原来……是你啊……”他伸出手去,可触到的是一片虚空。
——好久不见,忍冬。
——我来见你了。
后来的后来,一切随着时光远去。
“获得本次生物竞赛赛区二等奖的同学有:成都七中高一12班杨雪涵同学、高一9班海金沙同学……”主持人语气激动地宣布完长长的名单,“那么由请这些同学登台领奖!”
杨雪涵走上舞台,明亮的灯光让她几乎睁不开眼睛。渐渐适应了灯光,她看见台下大力鼓掌的老师和家长,看见嘴角含笑的徐长卿被科学院的教授叫去聊天,看见疯狂欢呼的同学们——委员会的老教授为她颁上奖状的那一瞬间,在如雨的掌声、欢呼、彩带中央,她又想起了那个少年,黑衣长发,站在大雨滂沱天地幽蓝里笑着对她说:“比赛,要考好哦。”
她突然听不见任何声音了,没有掌声也没有欢呼,只有她一个人紧紧攥着她的奖状,眼睛里只有墨离清浅的微笑。
——好久不见。
她突然哭了。
-fin-